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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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不如故
铺开地图册, 视线直接落在了振兴屯兵之处,山海关,密麻小字, 化成漫卷的旌旗, 猎猎有声, 流连片刻, 拿铅笔重重画上一个圆圈, 再用橡皮擦掉,吹掉上面的细渣,照原样折回放到枕头下。垂眼扫扫自己身上的护士服, 拿起挂在胸前的口罩戴好,转过身, 见穿着我的大红色新衣, 用围巾包裹去大半个脸的看护, 正双手揉搅着手帕,目光发紧盯着脚尖。我被她的装扮吸引住, 仔细审视一遍,心里不由暗赞易生做事的周到,以前竟没注意到这个看护与我有几成相似,及地长裙里的高跟鞋弥补了身高差距,再一打扮, 一遮掩, 几可以假乱真。
想劝看护放松, 怕越说她越紧张, 便侧脸笑对奉珠, “你的手艺真没得挑,我还以为在照镜子呢。”
“那还用说, 我这旧人还是有好的。”隔了一个月头次见我的奉珠,因自始至终不知我发病实因,话里话音带着埋怨。
我笑了笑,道:“瞧你,什么旧人,正经教你的记不住,偏那些玩笑时的酸词记得倒牢。”
上次易生交底时,也揭开了小唐的真正身份。除了已知的,小唐是他亲自从蓝鹏飞护卫队中挑出,再严格全面地培训了大半年,配给振中做贴身侍卫,还有一段是我不知的,小唐的从属关系仍保留在蓝鹏飞的名下,而档案归于情治部门,易生是他第二直接上司。易生如此解说,我没有怀疑,此事很是符合蓝鹏飞的一贯风格,对有些大少脾气的振中,派人盯着,合情合理,对我,更好理解。
至于事情起因,源自我离开奉天前,振兴交给易生的一个任务,记下我每日详情给他。那日,因诗媛惊天动地的哭声,小唐少不了跟奉珠打探,通过暗线转告给易生,秘密在易生面前,自然无处匿身。易生说了不少为了让小唐采取行动,他是如何想方设法说服小唐,意思是要我不计前嫌,留下他,我当时不置可否。其实,易生解释后,我就原谅了小唐,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是,原谅和再接受,隔着一个信任的断桥。
昨天,易生来说,京城各大城门突然守备加强,附近街头出现大量便衣,逃离计划改成大隐隐于市,留在京城。住处位于城东的一座独门四合院,是蓝家在京城的一个暗点,从未动用过,除了我,叶儿,她的乳母,还可安排两个人,问我人选。所谓大隐,房子周围就得减少或者不设暗护,不用想,易生属意的是小唐两口子。思忖好一会儿,才无奈的发现,信任,也是相对的,蓝公馆里我最信任的,还是小唐。
心直口快的人有了心事,总是特别明显的挂在脸上,奉珠也不例外。我揽住她肩,亲昵地说道:“不过呢,既然你喜欢酸词,那我再教你一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昨日还有些自伤的感慨,此刻被我说得暧昧十足,奉珠抖抖肩,失笑地闪开身,看护也在一旁掩嘴偷笑。我拉紧头上有点下滑的口罩绳,望着两张放晴的面孔,发出命令,“出发。”
我打开房门,毕恭毕敬地立在门边,目送奉珠搀扶看护缓步出屋,由守在屋外的易生陪同,进了叶儿的房间。此次出院打的旗号是回蓝公馆庆满月,行动分成两批三组,我单独算一批一组,其余人一批,分成两车,叶儿,叶儿的乳母,奉珠一车,看护和易生一车,最后到蓝公馆的只有看护和易生。
乘着自己出发前的空档,细查一遍不久就要成为搜查对象的病房,触到枕头下的地图,突发灵感,重又打开地图,凝眉沉思片刻,拿笔添了五六个小圈,画上七八个箭头,再像先前,用橡皮擦擦掉,半折起塞进床架和墙壁的缝隙,随着床底啪的声响,我弯起嘴角。原先在地图上画圈,是想让杨家以为我出城投奔振兴,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画蛇添足,不如混淆视听,搅乱靖义的作战部署来得实在,虚虚实实,让生性多疑的他好好猜上一番。
到底是才出月,病体尚未痊愈,忙完,身体虚浮,心脏跳的厉害。我摘下口罩,侧倚床头,斜前方开着细缝的绿色百页木窗,挤进一段窄长的蓝天,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道道从木页间隐隐透过的光,像流转生辉的剑芒,视觉被震撼的同时,一股力量随联想蕴育而生,杂乱的心跳,恢复规律。对镜整理好衣饰,照着看护取药的样子,背起空药箱,再看了一眼窗口,迈步走出病房。
门口只留有一个哨兵看守,也是唯一知道内情的哨兵,他朝我点个头,问了一声取药,帮我带上门,小声说:“苍蝇没了,还剩两壁虎。”
此话的意思是杨家的浮动暗哨跟着头批人走了,还有两个固定明哨守着。眼角暗瞟远处长椅上探首张望的两人,按设定的方案,身体一个急转,做了一个不小心撞到哨兵的动作,跌坐地上,哨兵配合地蹲下身询问,我试着站起身,又立刻哎呀一声,抚脚坐回地上,有过两次记忆深刻的崴脚经历,演绎起来得心应手。几句对话后,我由哨兵背着,掩去和看护的身高差异,堂而皇之地从他们眼皮下经过,不过,经过时,他们无心瞧我们,眼睛牢牢盯的是我的病房门口,空无一人的门口。
哨兵背我下到二楼,机警地四处张望一圈后,闪进楼道边一个阴暗的杂物间,哨兵放下我,对着暗处低语道:“兄弟,交给你了。”
一只胳膊拍拍哨兵的上臂,接着是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夫人。”哨兵一旁向我无声行了礼,轻悄悄地退了出去。身着深灰色长衫的小唐上前半步,双膝一弯,跪到我的面前,低头轻喊了一声夫人,声音微颤。制定出计划后,曾暗忖过不知道面对小唐,自己常以命相托、他也以命相护,视作兄长伙伴的小唐,会是什么反应。现在,答案揭晓,心里很酸,很涩,还有股委屈,类似于小孩被大人丢弃的委屈。
很想大哭,奈何地点不对,时间不对,奈何……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奈何,不由自己掌控。压抑地断续长叹一声,蹲下身,扶住小唐的肩头,“起来吧,事情不怨你。”
啪嗒,啪嗒,两颗水珠重重砸到水泥地上,亦砸碎了我的委屈,小唐这些日子,一定也不好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关蓝家生死,周先生没错,你也没错。”
“夫人,卑职……”
小唐哽咽得说不下去,我用力按按紧绷轻颤的肩头,“小唐,其实,我欠你的更多,不说前阵子的蓝桥伏击,也不谈蓝家祠堂的平叛,要没你,我的命早就丢在了塞德港。账真要算起来,该我给你跪了。来,起来,赌下了一半,咱们还得接着赌下去。”
许是要离开的原因,以往常要暗自揣测的易生,近来常会明说他做事的意图和方法,比如,他说服小唐,用到了赌咒发誓,下赌的筹码,他押上的是蓝家的气数。生长于美国,毕业于西点军校的易生,虽然也会说说‘God Bless …’,信奉的,还是用实力说话,实际上他押的是靖仁的医术和我的求生意志。但虚无飘渺的气数,对于信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的普通国人,尤其是极度忠诚于蓝家的小唐,却可成为精神上的信仰。
果然,小唐听到最后一句有了不同的反应,低低回了声是,停了片刻,挺直腰身,抬眼注视我的面孔,声音果决地说了一声明白。
再次出门时,我已化身为一年老体弱的妇人,头戴白色假发,围着头巾,脸部几乎只露出鼻孔,身上搭着厚毯,歪靠在轮椅上,由乔装成中年家仆的小唐推着进了电梯间。下到一楼,电梯门一打开,一排军靴映入眼帘,微微下移面孔,给眼睛争取到稍大点的视野,心脏骤然发紧,蓝灰色的军裤,质地考究,侧面镶着双排红色绒布条,是靖义侍卫队的标志。
大脑里的头个反应是不可能,靖义五日前被杨仲源委以讨逆总司令,据易生说昨日已亲赴天津,与坐镇山海关前的振兴对垒。不过靖义惯于神出鬼没,来押我为人质,倒也不是天方夜谭。可是……难道是易生他们出了问题,不然他不该到此处抓我。我被重重疑点,挤压的难以呼吸,身后的小唐用普通人见到当兵的口吻说了声借过,过了片刻,军靴后撤,随着车轮的转动,一双黑镶白的皮鞋和黑色笔挺的西裤脚窜入眼里,我方松了口气,是靖仁,自己竟忘了靖仁的侍卫来自靖义的卫队。
“你们见着老人、病人要会主动让路,军威不光来自打胜仗,也可从小事积累。李参谋把这事记下。另外,虽说司令再三叮嘱严查城门,也别太扰民,通知下去,要有特别情况,立刻报予我知,让我来处理。”
靖仁身边的一双军靴啪的合拢,一声洪亮的是,在大厅回响开。车轮载着我缓缓离开不明来意的队伍,但我知道一点,靖仁认出了我,才会有那则带有暗示的通知。曾几何时,也是乔装,也是看破,紧追和回头微笑,变成了如今的老练和威势从容,易生说的没错,靖仁,真的不可限量,可惜没有足够的琢磨时间。不过,要能选择,他肯定更愿意重操手术刀。想到自己私下的筹划,力保靖仁,振兴不会有意见,靖义呢?还有会凌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问号,绝大多数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个的解开,我的问号,解开用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