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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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一百四十八章 气象万千
战争, 在我跨进新住处,一座小巧幽静的单进院落后不久,由蓝家打响了第一枪, 十五万海陆空大军在山海关, 赤峰, 承德, 向拥有二十万之众的杨家讨逆大军发起攻击。蓝家部队此次军心高度统一, 开战不到半月,已连克朝阳、开鲁、建平、凌源,十日后又占赤峰, 战斗力让所有旁观者刮目相看。有报道说,蓝军斗志高涨, 与我设计, 套在每个参战士兵的手臂上印有‘打败杨家军, 为督军报仇’和‘打败杨家军,推翻腐朽政府’两款袖章密不可分。其实, 最恰当的解释只用四字便可,厚积薄发。
十月中旬,杨军连遭失败后,集中兵力,投到山海关主战场, 两军在山海关展开激烈的争夺, 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角力的关键时刻, 拼的不再是人数, 而是士气,蓝军挟着开战以来越燃越高的士气, 攻克九门口要塞,严重威胁到杨家主力的侧翼,逼得靖义亲赴山海关督战。向来用兵快、灵的靖义,自决战伊始,便莫名的缩头缩尾,部队处处被动挨打,此番亲自督阵,也难挽回涣散的军心。两日后,蓝军在振兴巧妙的指挥下,又力克石门寨,山海关杨军正面阵地开始动摇,靖义被迫放弃自海路运兵攻击蓝军后路的计划,临时抽调卫戍京畿的精锐部队,增援山海关战场,蓝家布下的暗子,终成活棋。
战争打响的第二日,靖义电令会凌一部调住离京一百二十公里的古北口,太行山换人驻防,对他施行就近监控。所谓智者千虑,或有一失,靖义虽于抽调卫戍部队之先,电令会凌,沿津浦线南下,与防守山东的部队换防,但已成活棋的会凌又怎会再听令于一个入瓮之人?十一月一日,会凌星夜回师京城,囚禁了杨仲源。
那夜,城里的枪声并不密集,落在耳里,远不如农历新年的鞭炮响亮。怕叶儿惊吓,不顾自己的身体尚未复原,挤在她房里的炕上,陪了一宿,未料,这屋里睡得最踏实安稳的,却是她。平日稍一费神,便疲惫不堪,今夜一反常态的精神奕奕,脑子不得休息。蓝家的棋,已下到收官阶段,而我的盘面,仍是一片茫茫,若想活棋,同样得靠会凌,但还有一个先决条件,得先来我这儿才成。
千回百转中,鸡叫替代了枪声,焦虑又多添了一分。乳母起夜回来,见我瞪着眼睛,笑说,叶儿脾气肯定随他爸爸,有大将之风。觉,肯定是睡不成了,我就着炕头的火烛,侧身支起脑袋,凝视小小的脸蛋,在上面拼凑好一会儿振兴的各种神情,差点儿没因憋笑岔气。
正独自乐着,屋外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屋子名义上的主人隔着窗,小声喊道:“夫人,余师长、黎少爷、奉管家来了,我已着人唤奉珠过来伺候。”
用了不到十分钟,奉珠手脚麻利地帮着梳洗打扮好,给我换上一套白底雪青色小花上衣,雪青色长裙,披上雪貂皮披肩,扶我出了房门。已是拂晓时分,黑色的云朵大片大片堆叠着,把京城的天空围得个密不透风,不见亮色。天上不亮,地上亮,北京城现在最亮的地方,大概就是眼前,几盏硕大的煤油汽灯悬挂在不大的院子里,照得四周一片雪白,地砖上的寒霜闪着银光,不远处站岗的灰衣持枪士兵,像涂了层白蜡,面孔说不出的怪异,刹那,疑似梦中。
“三表妹”,收回晃神,循声望去,见会凌打头,正领着访客们走出堂屋。我面露笑容,迈开脚步,“余家舅爷真气派,旁边的是舅少爷吗?真俊呐!”
目光随着奉珠的赞叹移向一旁,神色再次恍惚,若不是亲眼所见,让我猜上一百次,也绝猜不到,一身戎装的‘舅少爷’,竟是梦泽,我的瞳孔收紧,梦中的感觉更为强烈,太离奇了。
感觉归感觉,真实不是依赖感觉而存在,离奇,大都是因自己的孤陋和片面。我定定神,加快脚步,踏过寒霜,来到堂屋前,抛开问候,直接笑问道:“大表哥,率兵进京的滋味如何?”
会凌单手抛抛披风,仰脸大笑几声,“三表妹的锋利真个无人能敌,一个字,爽,好久没这么爽了。”
群生含笑说道:“所以余大哥一进城,头件事就是找小妹,这些日子陪咱们聊天聊怕了。”
群生说的时候,手搭了搭梦泽的肩,‘咱们’,应该包括梦泽。梦泽他们的组织改变策略后,里面的成员纷纷在南方政府任职,梦泽就任宣传部的副部长。听了群生的暗示,初见梦泽的讶异全然消失,看来南方政府也是不放过一点点渗透的机会,唯一不解的是他的军服,不知有何玄机。
我细细看看身着茄青色狩猎式旅行装的群生,半月的颠簸,一个月临战状态的军旅生涯,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心里始终悬着的一块,总算落地,上前小半步,紧紧握住群生的手,“四哥,辛苦了。”
群生瞧瞧我,眼睑慢慢微鼓,“小妹,我还等着你问随军进京的滋味如何呢,还是四哥只配这样一个俗套?”
我微微一怔,不是为他的问话,而是话的内容。群生变了,外表无差,但状态截然不同,不逐东风上下狂的群生已成为过去,眼前的是一个积极入世的群生。
“你还有个俗套,我等了半天,连个俗套也没有。韵洋,亲疏等级有必要这样明显吗?”梦泽语调轻松地调侃完群生,落落大方向我伸过右手。
梦泽和军人,在自己的认知里,好似世界的两极,尽管军装无损他的俊朗和儒雅,还添了几分勃勃英气,仍无法将两者融在一起。我望着炯炯有神的双眸,握握手,道:“那还不是口口声声要为弱势群体仗义执言的梦泽君变化太大,唬得我不知如何措词的好。”
会凌哈哈大笑,“大哥嘴笨,整天就只能干瞪眼听他俩白唬,还好有三表妹的利嘴,替哥哥我报仇。”
群生微微一笑,“都是哥哥,余大哥您的仇还是自个想法吧。”说着转向我,微曲胳膊肘,“咱们也别干站着,进屋坐着聊。”
众人移步之际,一个副官模样的上前提醒会凌道:“师座,有好些……”
会凌挥挥手,“好容易见我妹子一面,哪能一来就走的。周处长,您没意见吧?”
听了会凌的称呼,方发现易生一改在外的仆人姿态,背手昂立,神态超然。“余师长要叙旧的是我家夫人,这还用问吗?”
几圈下来,弄清了风吹的方向,蓝家希望成为事件的主导,会凌成了各派拉拢的对象,但会凌多半不会倒向蓝家,从他对易生的语气便可看出,最有可能的,是南方政府,不然,梦泽不会在他的身边。他放下诸事,先来看我,一是有群生的努力,二是来表示歉意。
如果是这样,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计划实现的可能性大大加强,忧的是,南方政府乘火打劫网罗到会凌,如同在身上插了一根刺,就像先前他之于杨家,以后的格局,恐会演变得更加复杂。蓝家怕打草惊蛇,反让南方政府占得先机,再把会凌拉过来,为时已晚,因为,策动他的是说服能力超强的梦泽,即使自己占尽先天优势,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翻盘。
挽住群生的手臂,心事重重地瞧向斜侧方的梦泽,梦泽停住脚步,侧过脸,微挑右边墨眉,我摇头笑笑,和群生一起跨进门槛。
入了堂屋,我和会凌坐了上座,梦泽和群生坐到左边,易生坐到右边,奉珠给大家沏完茶,出去合上门扇时,朝我挤了一下眉眼,笑成花的脸上,是多年的好奇心终于得到满足的高兴。蓦地想到旧日和梦泽关于好奇心的辩驳,明白了他何以转性,穿上以前深恶痛绝的军服。贴近现实来改造社会,他的想法一直没变,如同我做事依然常带好奇心。
低眉端起茶盘,拿茶盖轻拨两下,浅泯一口。现实就好,即便会凌倒向南方政府,这次,他们不会要价太多,协商的事由易生处理足够了。理清思路,跟会凌寒暄了两句,得知他命士兵囚禁了杨仲源,靖仁因在城外督战,及时逃走,由此看来,他想求的是个和局,不然不会是这个结果。只不知他对靖义的底线在哪儿,于是,转过话题,“咱们在这儿开心,杨靖义大概在撞墙呢。”
“这墙撞了一个多月了,怕是要换新法子了。”会凌愉快地粗声接道。
我听了这话,起了好奇心,“什么典故?”
“三表妹不知?”会凌拿眼瞧瞧我,随即哈哈大笑,“群生,你会讲故事,快说给你小妹听。”
群生和梦泽相视一笑,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盘,理理衣衫,摆起说书人的架势,说道:“话说讨逆大军杨总司令,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被誉为咱民国不世出的军事奇才,天才,常胜将军,响当当的名号那是一串一串的……”
一屋子人听得乐不可支,就连易生也是笑声连连,我手里的茶差点笑撒了去。群生会说书,是我从小就知的,但他极少说,家里最爱说书耍宝的是群民,刁钻笑点却远比不过群生。听会凌的话,群生没少跟他说故事,放下茶盘,望着清秀出尘的面容,笑意有些干涩,不知群生突然转变,会不会像我从前,笑在外面,苦在心里。
为了隐藏彻底,这一个月,易生没来住处看我,战事里的内幕知晓不多,饶有兴趣地听了开头,方知典故与我有关,但典故的主角,是我丢在病房的地图,在故事里被群生称为魔图。出逃后的当天,我把地图的事告诉了小唐,让他转告易生,并另画了一幅标识图附上。群生说振兴照着我的图,设计了不少诈敌之术,似是而非,而靖义得了图,研究来研究去,绊住了手脚,后又因似是而非陷了进去。我有些疑惑地问会凌,“你们都知道了,那杨靖义又岂能不知?”
会凌仍在前俯后仰,边笑边回,“我先只听闻他有份魔图,扔了七八回,又烧了两三回,最后都像宝贝似的揣回了兜,直到今天还纳闷,那小子是不是被鬼上了身,这谜底还是你家周处长刚说的。你家的这雪上加霜、毒火攻心用的是时候,用得妙,老子就等着他大叫既生瑜何生亮,吐血而亡。”
会凌说到最后,兴奋地猛拍一下八仙桌,一副除之而后快的模样。看来,不论是蓝家想干到底,还是会凌想和,都有一个相同的底线,靖义不能留。我垂下眼,掩去眼里的郁闷,拨弄一下银镯,自己有最有力的理由,却不能明说,除去群生易生,其余两人作为个体,我都信得过,可一牵扯上身后的背景,着实难测。
“其实,让人死并不是最解恨的,什么一死百了,早死早脱身,死的太便宜,瞧瞧,这些话说的。”群生的语速恢复平常,说完,摇摇头,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会凌饶有兴趣地朝群生瞪起眼,“群生,别吞吞吐吐的,大男人爽快点,跟你小妹学学。”
见群生迂回相助,心情大好,真要群生说出个意见来,只怕会被人立马驳回,反失了先招,便不满嗔道:“大表哥,你是说我是男人婆?”
几声闷笑后,是会凌慢半拍的爆笑,他双手拍拍膝头,粗声嚷道:“三表妹,你那些针呀刺的,别朝着我来,上这儿的路上,我可是夸你女诸葛来着的,女,诸葛。”
对仍没脱男人婆嫌疑的名头,我也没再追究,顺杆爬上,提出自己的意见,“大表哥给的新名头,韵洋不敢辜负,那我提个建议,不如让杨靖义出国留洋,洋人对自己的对手,很多采用这招,他们叫放逐海外。”
这是唯一可能让各家退让,先把靖义的命保着的办法,靖义和蓝家的和解,凑齐说出他身世真相的条件,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三表妹,那小子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干嘛要帮他?”
我心口不一地回道:“我四哥不才说了,死,太便宜了。大表哥,杨靖义最爱干的是什么?”
“看地图,算计人,打仗,……也对,出洋了,他能干啥?闲晃着比杀了他还难受,周处长您的意见?”
会凌每说一条,我心里便凉一节,要照他的和局,靖义出去了也可以遥控做那些事,第三条是自己想要的,偏还漏了关键词,带兵打仗。会凌粗犷,梦泽和易生不含糊,一驳一个准,自己要是太热心,反过来又会引起会凌的怀疑。
易生摸摸八字胡,“不能带兵打仗,对杨靖义这样的,确实比凌迟还要难受。如此安排,即可显示咱们的大度,又可出口恶气,可谓一举两得。至于如何放逐海外,还得仔细商讨。”
“梦泽?”
“周处长说的对,既然要换新班子,就得有点新气象,政治斗争,不能动不动暗杀枪杀,如此视生命为无物,不是一个现代文明社会该有的东西。具体细节,我建议有空另议。”
梦泽侃侃说完,诸人一起附和着起身,会凌的副官打开屋门,晨光散漫地流淌进来,给门口的几个人披上一层半透明的亮纱,粼粼的地面延伸出几个倒影,点点金光,忽闪流转。出门时的不真实感,再次浮出,暗思多日的事,就像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卯足了劲,正摩着拳,不想意外飘来朵筋斗云,腾云驾雾,一筋斗翻了过去。
一眨眼儿,脚下的黑影单单的剩下一个,我抬起头,见梦泽独自站在门槛外,会凌和群生他们谈笑风生地下了台阶。也许是振兴因梦泽和我大闹过一场,单独面对梦泽失了往日的坦然。“我被他们善意的孤立了。” 梦泽的直说,反倒缓和了瞬间僵硬的氛围。
我了然地礼貌笑笑,跨出门槛。碰到人们惯常的思维定式,喊破喉咙也难以修正,还有欲盖弥彰之嫌,遂大大方方地和梦泽并肩而行。“我听我姐说过,杨家是你家的亲戚。”
“梦泽君也会徇私枉法?”我停在阶梯口,怀疑地揶揄问道。
梦泽露齿一笑,帽檐下覆着阴影的双眸,像两块黑宝石,熠熠生辉,但不晃眼。“韵洋,你给自己贴金的本事一如既往,你的理解力的偏差也一如既往。我的意思是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的理由,就是我刚说的。”
不管怎样,事情解决了。我好心情地回道:“是,韵洋受教了,应该向安部长学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梦泽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仰脸望望长空,“这个高度有点吓人,还是加强深度安全点。”
我怔了怔,瞟向石刻般的侧颜,梦泽扭过脸,正色直视我说:“韵洋,你不觉得咱们国家分裂的太久?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乘机招安会凌,保存杨家军队,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依目前的状况,一人独大,只会是杨家历史的重演,国家安宁要等到何年何月?一起协商,走联合政府的路,又有什么不好?”
听梦泽把蓝家和杨家相提并论,委实有些刺耳,我正过脸,沉默地望向门侧缀着白霜的柿子树。“韵洋,你、蓝振兴、余会凌、苏远山,还有杨靖仁,以及我身边许许多多的同仁,就像从这大片大片乌云中钻出的曦光,让人生出展望晴空万里的希翼。韵洋,国家不是某一家,某一人的,是我们大家的。”
我慢慢仰起头,眺望天空,眼眶渐湿,梦泽,总能打动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一根弦,一根专为国家而跳动的心弦。因为他凭的,不是词藻,是他无私纯厚的爱国之心。
院墙外响起几声车喇叭,“外面人杂,会凌他们不会介意的。”梦泽伸出右手向我告辞。目送风采翩然的背影消失门外,一阵喧哗车鸣后,世界复又安静。徐步走到橙色的柿树前,望着沉甸甸的果实,思绪万千。
“小妹”,群生到我身边,轻唤了一声,欲言又止地与我同望着柿树出神。
“四哥,咱们玩玩和字的接龙,可好?”
“小妹,都怪四哥没能拉住余大哥。”
侧过脸,见群生的眼里除了有柿的橙,还有云的阴,徐徐回道:“大表哥最讲义气和名节,背叛,他背不起,投向第三者,冠以为正义而战,又是他想要的和局,他岂会不从?”顿了顿,瞧瞧清目里的橙丽,扬起脸,眯眼凝视浮云间隙透射出的道道金光,“四哥,你也看到了希望,是吗?”
隔了一会儿,传来群生淡且轻的声音,“他说的,总会让人不由一试。”
我颇有同感地轻轻笑了,“是呀。那就和光同尘一回吧。”
“小妹,和光同尘一作同流合污解,一作与世无争解,用词大大不当。”群生端起教书先生的面孔,摇头评道。
“难道不是?”虽说自己有玩笑之意,但也不假,党派、军系滚在一起,能有多干净?要想太平,彼此都得减少争斗之心。
“难道是?”
“不是”。我改了口,建立联合政府,此非儿戏,真要做,首先要求改变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消极、换汤不换药的旧眼光,都该摒弃掉。
群生看看我,浅浅一笑,“和气致祥”。
“祥云瑞气。”我一边说,一边展望起梦泽所说的新气象。
“气象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