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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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一百三十章 暗算搏击
门板轻颤地吱吱叫了两声, 拉到半开,开门的高洁惊喜的唤了一声黎先生,传进鸦雀无声的室内, 愣神之际, 群生身着青色人字呢西服, 拎着一个蛋糕盒, 款步跨进门槛, 清目淡扫室内,温文回应过高洁的问候,径直走到我面前, “小妹放生,改了地点也不知会一声, 看来还没错过。”
群生, 我的眼睛顿时放亮, 睿智冷静的群生,缀满铅石的心脏, 在胸腔里猛地用力舒展,甩落掉上面的重负。因我和韵西返家,家里一下多了五口人,群生在外寻了住处,但每日都会回来吃晚餐, 昨晚他曾提到今天上午请好假, 要陪我去放生, 心急之中竟忘了。
群生放下蛋糕盒, 直接问起林家的消息, 我简明扼要地回了,说了应对之策。群生左手横隔胸前, 撑着右手肘,右手拇指和食指八字形支着下颌,眼帘微敛,像对画布做画前的构思,稍后,投过秋水般清澈的眸光,“林家做不做保人倒还其次,首先这个应敌之计经不起推敲,给工人办的补习班,看装束都不像,要说是老师聚会,看这儿的规模,哪用得着那么多的老师?大家伙儿大都跟你素不相识,你跑到这儿开生日派队太牵强。”
听到群生挑出一堆的漏洞,人反倒轻松许多,这些瑕疵梦泽也曾提过,奈何受制于时间,无法运作更保险的对策。怨只怨自己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光顾着说服母亲,没有静下心分析事情的原委。方才商量后仅做了一些微调,比如让外地来的和本地的结成对,给他们现身此处编了一个过得去的由头,慕我的名而来。一盘棋的胜负,很大程度由开局决定,而我匆忙中走了一个平庸的开局,应付一般人尚可,但用来和靖义对弈,实不堪一击,我能赌的只有运气。眼下,运气似乎不坏,紧要关头天降奇兵。孙子兵法说,多算胜,少算不胜。靖义善算,但能算,还要能解,细腻机敏的群生,正是善解难题之人。
我满怀期待地小声回道:“我这还不是被逼上梁山,四哥有何妙计?”
“妙计没有,无非我跟你一起上梁山呗。”群生见我蹙起眉头,眼睛带笑,眼睑隐隐鼓起两道卧蚕,“就是我当教员,他们当我的学生,业余学画。你的生日照过,我这做哥哥兼教员给你过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派队,说得过去。”群生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的记性比你好。”
群生不待我答复,跟咏梅等人说明安排,熟人负责收拾课桌,摆放铅笔和纸张,生人向他报上名字和身份,见群生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去了重负的心头,又多结了一层暗霜。是,群生从小便有过目不忘的念书本领,虽自认记性不错,但黎先生教授国文时,背书第一的总是他。对,群生调整后的开局,无疑是上乘之选。可是……无言接过咏梅递来的稿纸,一一放到课桌上,忙完后回看被人群包围的群生,怅然地坐到油漆斑驳的长条凳上,一声叹息自齿间溢出,群生不同于我,也不同于梦泽,我实在不愿拖着他一起上梁山。
在文化界名声赫赫的群生,是各种思想流派积极拉拢的对象,他均不为所动,只踏踏实实做自己想做的,教书育人,作画写文。昨晚我还笑他悟了‘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他纠正道,是‘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我一时默然,沾泥絮的,怎会是无暇的群生。其实,沾泥絮另有其人,就是我,曾誓言要做风中飞絮的我。于是反批,笑称他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群生难得大笑,回曰,知我者小妹也。未料昨日的趣语,今日便因我成了反证。
“蓝太太,我真不敢相信和黎先生讲了话,还握了手。”高洁坐到我的前排,左手攥着右手,眼睛亮晶晶地瞧着群生的方位,说了几遍不敢相信,兴奋的模样儿,瞧不出一点儿大敌当前的危压。
我回了一个微笑,“没有破灭?”
听卉琴说,高洁生于一个曾极为显赫徽商世家,总商号设在扬州,族人喜文弄墨,出过朝官,有儒贾之称。近些年徽商的生意被江浙商家挤兑,境况大不如从前,她家也不例外,但如俗话里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群生回国办画展,高洁父亲带她专程从扬州来上海看画,后着了迷,想报考群生的学校,她父亲认为女孩子学西洋画,会有损闺誉,让她念了上海一所教会大学,选修音乐。因卉琴说她把群生当神一样崇拜,故有此问。
高洁愣了愣,害羞地歪下脑袋,不失大方回道:“我是很喜欢黎先生的画,有生命和灵魂。”
我不由对高洁刮目相看,要换一般的女孩,多半会遮掩一番,或是嗔怪卉琴乱嚼舌根,先存的好感里多了一层欣赏。因群生住家的缘故,存有大量的习作,与其堆在阴暗的收藏室霉掉,不如拿出一幅送给真正爱画之人,也做为照顾卉琴的谢礼。
正要开口明说,喧闹的室内再度安静,原来群生认完人,让大家归位,自己到黑板前,飞快写下几段关于人物肖像的要点,还配上一个人头比例的插画。画到一半,门环砰砰地叩响,震动着瞬间停滞的空气。
群生神色平静地转身,抬起双手按按,止住几个欲要起身的同学,迈着特有的飘逸步伐,穿过教室,打开大门。“是黎先生啊,幸会幸会,常在报上看到您的照片。敝姓蔡,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一个有点干硬的声音飘了进来。
群生客气问道:“请问蔡探长有何贵干?”
“是这样,我们接到密告,说这里有非法聚会,上司命我带人前来查看,这是搜查证。黎先生,我等公务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群生礼貌回道:“蔡探长客气了。不过您的情报想是有误,这儿就我在教一帮学生画画。不过既是公务,那就请先进来再谈。”
话音一落,门口的光线暗了几暗,涌进四个壮汉,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身着褐色风衣,头戴同色礼帽,面容瘦削,长了一双鹰目的男子。他目光锐利的环视一圈,视线在我的身上略作停留,侧身面对群生,背起手问道:“黎先生什么时候在这里任教的?蔡某虽谈不上熟知辖区的一草一木,可学校之类,不论大小还是清楚的,我怎么从来不知这儿还有所学校?注册过吗?”
听罢,我的心头一沉,话题跳转,没按惯常的思路来走,应是靖义估算出群生来后,我们会利用他的身份做策略调整,不再纠缠学习班的真伪,矛头直指学校存在的合法性。“去年秋开始的。学校由舍妹的朋友打理,她以前办过学,嫁人闲在家,想做点善事,舍妹便出资,央我来帮忙,注册一事,我没问过。”
“黎先生说的令妹是蓝少夫人吧?”蔡探长不疾不徐地发问,与此同时,他身后一人瞥过一道利光,身上感应出瑟瑟的寒意,不禁一凛,原来蔡探长不过是个小卒,高手另有其人。不露痕迹地扫视回去,那人其貌不扬,小圆眼,厚嘴唇,看起来甚为憨厚,若不是一向自负自己的感觉,定会以为方才的寒光是自个的幻觉。
群生一句正是,敲响了我的出场锣。注册一事,问题可大可小,在家收几个学生,没有登记造册的大有人在,现靖义在此事上咬着做文章,得慎之又慎,若是一言不妥,极可能被抓住把柄,演变成查封,里面的人和物轻易地一锅端,真真好一手釜底抽薪。
我迎着几道审视的目光,款款走到群生的身边,自我介绍完,含笑道:“探长的话,我都听见了,想着一场误会,由家兄解释清就行了,用不着我这妇道人家露面儿。探长的问题,我知道一些,我朋友的身份有些特殊,探长神通广大,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她怕注册时提供的个人资料被旁人知道了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言,再加上是免费教学,不是用来盈利的,就没去申请。”
蔡探长面色一沉,“蓝少夫人,据知您办过多家义学,该清楚我民国相关法律,不论学校盈不盈利,私立公立,都得有各地相关机构的批文,您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果然,来者不善。一串重话相激,无非想挑起我的怒意,若来个硬碰硬,便是中了他们的下怀,我暗暗紧咬牙关,忍下羞辱,等蔡探长责问完,不卑不亢地缓言陈述,“蔡探长言重了,韵洋素来自认是个奉公守法的国民。我当时只投了钱,细节一概不知,这次到了上海才弄清楚的。我当然知这样不妥,可我朋友刚生了孩子,就预备着过两日,等她出了月子,再去补办相关手续。探长办的案多了,见多识广,有时,事儿不也讲个酌情处理,又不伤天害理,况且事出善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限两日吧。”
蔡探长没料到常年身处尊位的我,能如此心平气和向他求情,一时哑然。少顷,他扭头嘿嘿干笑两声,偷瞟身后侧的高手,那人抬手摸摸西服的第二颗纽扣,蔡探长面色放缓,“瞧蓝少夫人说的,即这么着,注册的事儿就暂不追究了,不过房子我等还得查看,不然不好向上边交差。”
偷袭不成,开始重拳出击,我点头相允,局面回到预知的棋路上,这一招若能躲过,棋就活了大半。转身之际,我深深喘了口气,抬眼望向天花板的某处,德意志大军事家毛奇说,先算计后冒险。
冒险的时刻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