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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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一百三十一章 挥手之间
蔡探长道了一声得罪, 几个捕头煞有介事地巡视开来,并不时盘问两句。蔡探长则停在原地问起群生,班里多少人, 都是做什么的等等, 群生对答如流, 蔡探长不再深究学生问题, 目光调向窗边桌上的蛋糕盒, 还有大家先前擀制的寿面,故作赞叹,“到底是蓝家出资办的, 不光免费学东西,还有吃的。”
群生解释了原由, 看似无意顺道说起预备让学生给我画一幅素描, 让我评出最优作品, 作为学校贺礼。蔡探长先是恍然噢了一声,然后夸起群生, 连道了两声别开生面,跟我贺了喜,说:“文化人行事就是不同,蓝少夫人肯定喜欢,投入能看到收获。我等就不干扰在座诸位给蓝少夫人画肖像, 到楼上看看就走。”
明知道挡不住, 明知道该来的会来, 大脑揣摩了无数回, 可到了这一刻, 仍不免嗓子瞬间阻塞,心脏缩成一团。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几个大男人忌讳进产房, 怕惹来霉运,大家平安无事。最坏是自己拿出蓝家当家人的身份,以保护卉琴为由硬碰硬,结果不知。拿帕掩嘴轻咳一声,放弃一贯喜欢的开门见山,和气地说道:“蔡探长,楼上除了一间办公室,其余都是住家。我朋友把多余的房子租了出去,用做生活补贴,还望请探长上去,小心别扰了租户,让我朋友难做。”
蔡探长示意明白,转身之际,忽然道:“徐先生在做什么营生?”
上回来得知鸿铭离这不远处开了一家书店,具体的我没好细问,不知是他的私产,还是他组织的,也不知用的是化名,还是他的本名。此时,决不能和群生有任何目光接触,不然,露了怯,旁敲侧击会源源不断。心里飞速盘算一番,上次罢工,鸿铭用的是化名,身份是假的,那么这家书店多半是掩饰身份的,应当是本名。不清楚他们掌握了鸿铭多少确切信息,言多必失,我打个马虎眼,失笑道:“蔡探长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您的地盘呢。”
蔡探长打个哈哈,“瞧我,话没说清楚,书店我是知道的。我是看您和蓝家挺念旧情的,不知还投了其它买卖没有,要有,我心里好有个底,像这冤枉路少跑点。”
我收起笑容,用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细语道:“蔡探长,有些事儿,知道的越少越好。”
眼前的鹰目微缩,锐利的眼光凝成一点,似要洞穿我的眼膜。这些年,厉害角色见过不少,目光大多是绵里藏针型,如此强劲的击穿力,记忆里恐只有原先的振兴,现如今的他,亦内敛起来,褪了锋利,日趋浑厚和威严。我面不改色地回视的同时,不由暗叹,真不愧是吃这碗饭的行家。
互视不到一秒,也就是旁人一眨眼儿的功夫,两人不约而同地换上轻松表情,蔡探长的轻松不知是真是假,不论真假,与我来说,都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到底是精明人,一点就透。其实,从他看人脸色行事,就知他不是杨家的亲信,或是被收买,或是被胁迫,不管是何原因,此等小事,杨家能做的,蓝家也做得到。有时,生命卑微得有如一只蝼蚁,稍有不慎,便被捻得粉碎,蔡探长身为华人,能在最繁华的租界做到探长一职,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毋庸置疑。转念一想,他方才搭话,不正像是摇着橄榄枝暗地试探。
有了定心丸,看来解决问题要害的火候到了,我的音量恢复常态,“蓝家外面的事儿不由我管,没法给您一个准信儿,我所知道的就这两处。至于旧情一说,我想探长您可能忘了,徐太太是我夫家正儿八经的表小姐,我公公一向疼她,当年出蓝家门时,他老人家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认了她做闺女。现今到了上海,家里鞭长莫及,还得仰仗探长多费心,别让他们这一家子,被人欺负了去。”
蔡探长迭声称是,靖义的人在楼梯口咳嗽一声,蔡探长右手指顶顶帽檐道声扰,“蓝少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徐太太的屋子论理我等不该进,我等也不想触这个霉头。但,命令不可违,请蓝少夫人多包涵。”
蔡探长说‘但’时,拉了一个长音,并有半拍的停顿,我的茅塞顿开,心领神会地冷哼一声,带着薄怒道:“什么命令不可违,非法聚会的误会不已经说清了?朝令夕改的事儿我见的多了,我跟你们上司打个电话。”
蔡探长的上司,洋人督察长,在杨蓝两家的棋局里,应是个中立角色,还是那句话,杨家可以借力,蓝家亦可以。让蔡探长拨通督察长的电话,我接过话筒,操起法语问过好,用略微激愤的语气解释完后,话筒传来和气的笑声,“蓝太太,您的法语不错呀!一大早听到的尽是些蹩脚的英文,听得烦心,能听到如此悦耳的巴黎腔,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既然是个误会,那就让我的人回来,祝你生日快乐!顺便向黎先生问个好,领事馆晚宴我们见过几次,他的画真是棒极了。”
话筒在群生和蔡探长手里传了一遍后,事情意想不到地顺利解决,代价仅仅是群生的一幅画。
风袅袅,云冉冉,河水波兮木叶下。伫立苏州河堤,垂眼看着一尾鲤鱼摇摆着穿过浮叶,游离河岸,拍出一串水花后,不见了踪影,弥漫心底的硝烟,亦随之攸然而去。
送走蔡探长,便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群生有事先行离去,我留下协助有风险的人员撤离,等一切安置妥当,快近正午。梦泽是我最后一个送出之人,他们的大会,临时改在上海附近的一个小镇,交通不便,想要多送一点路程,梦泽笑称,如果暗斗的瘾没过够,只管送到底。汽车驶近白渡桥,在一个鱼摊前,梦泽喊了停车。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鱼今年准能跳过龙门,它再禀明玉帝,叙起功劳薄,韵洋的坎儿准能消。”
我扑哧一笑,转视梦泽,点漆的明瞳,看不到玩笑之意,眼眶骤然有些发涩。悠悠的河水,浅吟低唱起悠悠往事,在田野里徜徉的笑,在汪洋上风干的泪,飘来,荡去,飘来,荡去……轻如剪风。
微抬右手,让细细的西风,载着浓缩的岁月,静静滑过指缝。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韵洋,保重。”
修指亲切有力地握住我的右手,截住了流淌的往事。回过神,瞧见梦泽身后侧巍峨的钢桥,点头道:“我送你到桥头吧。”
梦泽牵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凸凹不平的河岸,爬护坡时,沉甸甸的发簪掉到草叶枯黄的泥地上。梦泽连忙放下手提箱,弯腰拾起簪子,掏出手帕擦了擦,看着我重新绾发,露齿一笑,道:“这么老沉的东西戴在头上,不嫌累呀。”
我耸耸肩,转述了母亲的话,补了一句,“你别说,今天的运气还真不坏呢。”
梦泽垂眼瞧瞧发簪,默然片刻,道:“那我赶紧着把金给你补上,这儿的水太多。”说罢,神情极为认真地帮我插上发髻。
我没有搭话,只有些讶异地听着、看着梦泽一番不寻常的言行。稍后暗忖,梦泽不信迷信,但凡为我好的,他素来不排斥,譬如过去为我求小佛钟,今日的放生。想到此处,心里猛地发沉,里面承载的,重且坚,好似眼前的钢桥。
重回马路,缓步走到桥头,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扶栏远眺,无言静默。良久,我忍不住开口道:“听诗媛说起过你和咏梅的事,……”
“韵洋,以前,很想和你一起来看看你常提起的地方。它是你心灵的圣地,现在,我独自跨上它后,它也将会成为我的圣地。”磁音打断我的话,沉沉缓缓,说出意味深长的话语。
“梦泽,……”怕是自己的话伤到梦泽,调转目光想要解释,视线触及他的刹那,满腹的话被我紧紧含在口里,一点一点地咽下。眼前的梦泽,双眸噙着正午的阳光,粲若明霞,散出的圈圈霞光,晕染着他的周身,心里连喊了几声梦泽,终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梦泽提起行李箱,迈步踏上钢桥,行了三步,神采翩然地转身挥挥手,唇间露出一弯雪白,“韵洋,保重。”
挥手之间,我蓦然明白梦泽插簪子的心情,明白他说水多的含义,明白了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梦泽”,我低喃出声,直直地望着卓然的背影远离,忽视掉平日人来人往的钢桥,不合常理的人迹稀少,忽视掉一辆缓缓驶过,自己熟知的汽车。
梦泽行到桥的另一头,停下脚步,天清似水,衬得遥立钢桥头的佼佼人影,愈发的卓尔不群,一如记忆里的月下之人。人相似,物已非,两人同时举起手臂,相互挥挥,泪水,不可抑制地淌了下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梦泽而流……
梦泽,犹记当年的路漫漫上下而求索之语,纵我不往,盼君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