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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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五章 怅然难抒
“少夫人今天怎样?”当我从被人追赶的噩梦中惊醒, 一道低沉的嗓音传进耳畔。
“同昨日一样,一整天都没吭声,精神好时抄写些诗句, 睡眠也不安稳。”作答的是我的特别护理, 在义学休克后, 她接替了奉珠。
我的眉头轻蹙一下, 这十日除了隔两天来见我一面的庭葳, 再无其他闲人进自己的病房,听此对话,也许实情并非如此。
一串脚步轻移, 接着传来房门开合声,刹那后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暖气管道偶尔发出碰碰的声响, 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的高亮。正要翻身, 嗅到淡淡的烟草味,随后散开的被角被轻柔地拢上, 枕边的发丝被拢被的手指碰到,略一停顿后,触感和眼底的暗影消失掉,唯有熟悉的气息仍徜徉在鼻端。往日倍感安心的味道,此刻吸进胸腔, 仿佛凝结成块, 沉甸甸的让人窒息。
经过几日的沉淀, 对变故中被设计的一事, 我已释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细究起来,都是为了这个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蓝鹏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颗棋?身在这样的家庭,除了人情,亦有一份责任。
可振兴之事,反复思量却仍是毫无头绪。平等、自由,素来是我所推崇的,感情上也同样如此,对真情向来都持有一份尊重。但是振兴的情感,却颠覆了这个理念。深厚的亲情一夕之间变了味,想恨无从恨,想怨无从怨,痛过之后,遗留下的,是深刻的茫然,是失去支点坍塌后的空荡。
夜寂静,寒声碎,纸张窣窣,想是他在翻看我白天的涂鸦。不欲被情所困,偏一波才平一波又起,真个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不是情愁,愁字更甚。心底一叹,身后似是回音一般,叹息同起,相似的叹声,却又是那么的截然不同,一在明,一在暗,一个怅然难抒,一个颓然无奈。
听到振兴的叹息,心里生出不忍,长吁短叹怎是振兴此等门下三千客、胸中十万兵之男儿所为?自己负了振中,背了梦泽,怎可再连累一人?即使自个有再多的失望,也不能听之任之在火坑里挣扎,逃避装傻,实乃有失厚道。
我缓移身体,抬手反搭在眼睛上,装作才醒的模样。床侧椅子细响一下,我挪开手背,微眯双眸寻声望去,见振兴面无表情,军姿严整地端坐着。我轻诧地睁眼问道:“二弟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有事麽?”
振兴平静地回道:“这些天忙着整顿军务,一直也没顾上看望大嫂,刚从营地忙完,顺道来瞧瞧。”
“二弟辛苦了,这家多亏有二弟撑着,我这一病,真要好不知要到何时。家里的事也没法管,无法替二弟分忧。男儿立业,当以齐家为先,卉琴这一走,二弟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吧。”
灯下的振兴依旧面色无波,只有金属胸章晃起片片光亮,片刻后,亮光停止闪烁,低沉的声音传来,“大嫂,你既知有病,不能分忧,何必还要费心?这个周末,咱家会和你大伯家、广州政府正式结成反杨三角同盟,大嫂危险期已过,主要是静养,这医院安全上不好控制,爹让大嫂明日搬到咱家的别院。我会让奉珠、庭葳过去陪你,时候不早了,振兴告辞。”
振兴拿起搭在椅背的大衣,一阵风动,搁在床头柜上的几张信纸纷纷飞落。他不动声色弯腰拾起搁好,拔脚欲走,我缓缓开口道:“二弟,作为长嫂,有些话我必须得说。你也说过没有万能的人,不要给自己压上太多的东西,不管自己能不能背负。二弟,要学会放下,放下心里的执念,给自己腾出一个转身的空间,你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振兴转过身,拿着大衣的手指深深陷进裘皮之中,目光劲射过来,视线交汇,我尽力坦然与之对视。眼前的眸色由光亮转为幽深,随即覆上一层淡淡黯色。紧抿的双唇微微动了动,滞后一秒,蹦出告辞两字,随后大衣一展,披上宽厚的肩头,无视再度飞扬的信纸,蹬蹬的靴声转眼已到门外,在寂静的廊道里回响。
我默然接住一张飞到面前的信纸,上面的词句,溢满了孤独忧思,蓦地想到,振兴突然让我搬到别院,让庭葳和奉珠相陪,或许并非全是为了安全考量,嘴中顿时噙满杂陈的滋味。
第二日上午,我百无聊赖地依在床头,听着留声机转出的钢琴曲,护理一旁收拾着行装,病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身穿白大褂的靖仁面露春风施然行来,我一时愣住。
“韵洋,这么急着出院啊,我查看了你的病历,病情还不是太稳定,应该再留院观察一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犯疑,不知该如何作答,靖仁端过一把椅子,坐到我的面前,面带笑容地说道:“韵洋,我这朋友远道而来,没说问句好,诚诚之意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我可是连着加了几天班,凑出时间来看你的。”
“靖仁君是怎样进来的?”如今两家翻脸在即,怕又是靖义在背后捣鬼,我忘了问好,满脸戒备地询问道。
“韵洋,你什么时候又成了一只刺猬?我拿着张院长的介绍信,见着这里的院长,他跟振兴核实过咱俩的好友关系,这就进来了。还有什么疑惑的?”靖仁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靖仁真要拿着身份见我,别人确实不好拦阻。上次的包裹事件,家里的风言风语还没散去,现在他在奉天现身,不知又会惹来多少闲言。我的回条,他不会不懂,可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人来了又不好翻脸,我压下不悦,面色和气地回道:“靖仁君来看我,自是不胜感激,只是这点子小病,惊动了靖仁君,实在过意不去,方才也是太过错愕,失礼的地方,还请靖仁君包涵。”
“韵洋,你对我说话,总要这样文绉绉的吗?还是怕我的国文丢得太久,见缝插针地帮我拾补。”靖仁仍同以前,没有介意我刻意生硬的虚礼,边说边用医生的眼神仔细瞧了瞧我,打开病例写了几字,道:“气色还成,不像被报上渲染的。你大概没看,有的小报连你的讣告都发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们蓝家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连我二哥都弄不清具体情况,家母让我过来看看,兴许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还你的人情。”
我礼貌道过谢,委婉地回绝道:“现在你可以回去向伯母复命了。”
靖仁套上笔帽,正预备开口,就听见柳姨娘尖利的嗓门穿墙而来,“你们好大的胆子,凭什么拦着我?有什么事让我儿子来找我。让开!”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柳姨娘冲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我,顺带打量一下靖仁,使劲呸了一声,喊道:“真是个不要脸的骚狐狸,成天见的跟人眉来眼去的,哄得一堆人团团转,没想我那傻儿子也吃你这一套,捧到心尖上。赫,今天我倒要他瞧瞧,你是个什么德行,连看病的医生都不放过。”
靖仁起身和煦地冲柳姨娘行了礼,道:“小侄杨靖仁给姨娘问安,这次靖仁是代家母特来看望韵洋,也征得过振兴的同意,希望您不要有所误会。还有韵洋的病情,您大概也是知道的,不易激动,还请姨娘节制一点,有话好好说。”
“杨靖仁?赫,瞧叫得那亲热劲,上次有人帮着你作假,这次倒要看你怎么说?几边吊着,几头不吃亏,真是会打如意算盘。” 柳姨娘情绪陡然亢奋起来,冲着我嚷道。
我轻蹙起眉头,靖仁此时坦露身份,真的是在添乱,实的虚的,搅成一团乱麻。我忍着头痛,挺直脊背正色道:“柳姨,人在做,天在看,我是怎样的人,问心无愧就行。您动这样大的肝火,听话音是为了二弟。您放心,我没有做过,也不会做伤害二弟的事。”
“你倒是嘴一张撇得干干净净,要不是你在那儿使狐媚,我儿子怎会不听劝?非要自己出去把你从国外接回来,你一病发了疯赶回奉天,你害得他家不成家,要他再娶个媳妇也不理会。出了院还要把你接到他眼皮子底下护着,被人说三道四的,让人耻笑。”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别院,是振兴的兵营行署,难怪柳姨会这样失控来找碴。不禁有些暗怨振兴,这样的瓜田李下的,怎会不招人是非。
“你这个祸害,怎么就不死啊?今天我要为蓝家除了你这个妖孽!”柳姨越说越气,猛地扑了过来,使命地掐住我的脖子。
靖仁技巧地撞上柳姨娘手肘的麻穴 ,劝和地拉开,道:“姨娘,别人说三道四,您应该去找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您找上韵洋,不正中那些看热闹的下怀?您还嫌那些报纸关于这事的花边少吗?韵洋的人品我是信的,她的话我也信。不吭声,风浪自会过去的。至于振兴的问题,是振兴的事,您找韵洋是找错了。”
我抚住脖颈,想劝止靖仁,却干疼得难以出声。靖仁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这时候和气头上失去理智的妇人讲理,如何讲得通?还句句袒护我,只会火上浇油。果然,柳姨娘恼羞成怒地吼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是不是合起伙来算计蓝家,让振兴身败名裂,好让杨家得利?抓奸细,我看最大的奸细就是你。”说着,抬起脚踹了上来,恰好护理让我身体前倾帮着顺气,脚尖正中胸口,我闷闷地栽倒在床边。
“醒了?韵洋”,恢复感知的瞬间,悦耳的声音,轻轻敲打着我的耳膜。
缓缓打开沉重的眼帘,一张面容如冬日般的阳光,淡淡的,柔柔的,大片大片的,像一张轻软的沙,隔着瑟瑟严寒的侵蚀。尽管寒冷依旧,却让人本能心生依恋。
“韵洋”,随着再次的轻呼,面孔变成到春日,暖暖融融,体内的痛乏苏醒了过来,眼睛轻眨了几下,人又晕了过去。
等再度睁开眼睛,涣散的神智依然不知身在何处,直觉眼前的两张面孔,一如舒柔的春日,一如欲喷的熔浆。望着那双苦苦压抑的邃目,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滞,蓦然清醒。在靖仁欲转身离开时,室内响起我虚弱的声音,“靖仁君,麻烦你送我二弟出去,免得被人误会,说三道四。”
刚毅的面容迅速恢复平静,低缓不容拒绝地说道:“我有要事要对我大嫂说,请靖仁兄回避一下。”
白色的身影消失于门后,振兴笔直站立床前,眼帘微垂直视我,沉声道:“大嫂,最近政局紧张,少不了一些造谣生事的,我已经做了处理,不会再发生此类事情,各大报社也登了道歉声明,请大嫂放心养病,我这就告辞了。”
振兴是刚强的,也是倔强的,困难难不倒他,也难以吓退他。可是,封堵终究治标不治本,我悠悠叹口气,忍住胸口的不适,打起精神说道:“是谣言也就罢了,不然防民之口岂是易事。二弟大概忘了几年前,我曾引用魏征的那段话。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二弟有抱负有志向,咱们蓝家的将来,都系在你的身上,行为偏差不得,不然防不胜防,既伤及己身,也会拖累咱家。二弟素来心似明镜,我也不多说了,去忙吧。”
话音落下,振兴没有离去的意思,如松般昂然立在我的面前,长目牢牢地锁住我的眼睛,冷硬地回道:“大嫂,必浚其泉源的,不光是我吧?我看大嫂的淤塞,更胜于我。”
闻言,我的心神猛地一震,胃部翻涌呕了两下,腥气上涌,我忙探起身,两团发黑的血块喷了出来。振兴用毛巾迅速接住,扶着虚软的我躺下,转身倒了半杯水,再抬高我的头部,缓缓喂下小半杯,掏出手帕,帮我拭去嘴角的血丝和水珠。
刚性的动作,柔和的神态,还有随着移动飘散淡淡的气息,侵入我的感官,眼眶一涩,泪珠不争气唰地滑下,猛地想到上回听到他的表述,忙赶紧拉上被子,将头蒙住。
“振兴让大嫂受委屈了,我在这里向大嫂赔不是,也请大嫂原谅我妈,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不会了!大嫂的淤血已经吐出,好生休息。”
蹬蹬的靴声渐无,却迟迟没听到房门的开阖声,我慢慢拉下被角侧目望去,身披黑色斗篷的振兴立在门前,仿如天神一般,发出一圈耀眼的光芒和让人不可逼视的力量。大嫂,不会了!邃目中放射出坚定的目光,默默传递着这句无言的保证,见此情景,心神又是一声巨震,地动山摇中,心底坚实厚重的壁垒,轰隆一声,崩塌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