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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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六章 东风有信
神经已绷到极限, 大脑却一刻不肯停歇,脑子里总是不停回闪振兴离去时饱含深意的目光。何时这样挂念起振兴?一眼,一笑, 一言, 一行, 都能掀起波澜。
“韵洋, 你的热度又起, 再这样反复,别说华佗在世,就连修罗大仙, 都难断你的病根。”
我晕沉沉地从纠葛的情绪中挣脱,见靖仁侧俯身拿着一袋冰, 搁到我的额头, 面容是难得一见的严肃。瞧着那张面孔, 郁结又添一分,柳姨娘回去后, 不知会不会为转移视线,利用靖仁大做文章。勒伤的脖颈淤肿得厉害,再加上咽部炎症复发,疼得欲说难言。
靖仁见状,面色回暖, 放低嗓音说道:“韵洋, 把心静下来, 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可惜我的小提琴没带来, 不然, 给你拉首摇篮曲,包你听了立马安睡。”
靖仁就是这样, 爱友善地把人拉近,不像靖义,总算计着把人吓跑。可是于我,这种友善潜藏的隐患,更险于算计。我费力用唇形无声道:“谢谢,我没事,你回去吧。”
一缕春风拂过面颊,“怎么,你要听舒伯特的啊,那我这医生兼做朋友的,只有义不容辞,勉为其难唱给你听了。”
不等我反驳,悦耳的嗓音,低柔地哼唱起来,“Baby sleep,gently sleep,Life is long and love is deep,Time will be,sweet for thee……”
明媚的笑容,暖洋的目光,扑面而来,我蹙起眉头。靖仁见我竖眉瞪眼,和煦的笑容越发明媚,春日般的目光越发暖洋。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可耳畔不停哼吟的安眠曲,竟真的逐渐沉淀下混乱的思绪,睡意轻染,超负荷运转的大脑终于停工。
“……能瞒得过韵洋吗?我现在是看她一次,就替她惋惜难过一次,你没见过以前的她,清澈得好似晨露,朝气可爱。现在成天套着一副盔甲不说,里面还千疮百孔的,哪是她这年纪该有的沧桑。振兴,如果你真爱她,就请不要阻拦我,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的人生,我可以自己做主,我能带她脱离这样的困境,还给她一份自由平静的生活。”
又是夜定时,不知为何,患了心病,却偏能听到惊心的话语。靖仁坦然的陈词落下,室内寂然无声,静得令人窒息,周遭仿佛凝固,唯有两道沉沉的视线,深深地缭绕在我的病榻。良久,良久,气压敛去,强光转暗,靴声缓缓响起,接着频率加快,蹬蹬声响回荡在寂寥的空间,同时,也敲打在我滞塞的胸口,升起嗡嗡的共鸣,继而演变成电闪雷鸣,在里炸响,心脉似被震断,疼痛难忍……
靴声终于消失,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振兴的放手,为何会如此的痛?是心理的?还是病理的?是害怕失去那份独特的感情?还是我的感情本已不纯?大脑来不及分析,强烈的痛楚,将心底的缺角崩出一个硕大的缺口,我浑身痉挛着,呼不出气来,双眼翻了过去。
靖仁将我从休克的边缘救醒,面色平静地拿起一管针,说:“韵洋,你什么都不要想,我给你打上一针,好好休息。”
我虚弱地摇摇头,费力低哑说道:“带我走吧,靖仁,带我走吧。”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见他。我想见振兴,胸口太痛太痛,见到他也许就不会痛了。方才在黑暗边缘游走时,脑海里滚动的,全是振兴的身影,一幅接一幅的画面,全是关于他的。才明白,自己的痛,竟源于爱,对于振兴,不光是亲情,还混杂了一份爱。是的,我爱他,我爱振兴,不是自己熟知的燃耗生命和心血的爱,是一种静静的,温温的,却能给自己生命带来支撑力和修复力的爱,一次次患难中,培植的不光是亲情,还有由亲情演化出的这份特殊的爱,那天听他表白后的那滴泪,自心坎里流出的泪,早就替自己做了回答。
可是,见到他会更痛,我们两个,是不会有结果的。苟且一生,不是振兴的性格,他接我去蓝家别院,就是想要发出挑战的信号。这样与世俗相悖,与世人为敌的事,会毁了他,毁了蓝家,伤害到我娘家的亲人,尤其是会伤害到我的庭葳。我没有振兴那样的定力,我若爱了,是很难掩饰自己的不爱,这样相处一起,随时会有灭顶之灾。唯一之计,仍旧是逃,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熄灭掉这份危险的情感。
靖仁看看我,眼里没有拂起惯常的春风,只静静探视进我的眸底。我心底苦笑一声,自责道:“对不起,靖仁,我不该利用你。”
靖仁调转视线,默默拿着棉球,细细擦拭着我的手臂消毒。
“我……”
“嘘,韵洋,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带你走。你先睡上一觉,不然哪里都去不了,再说,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靖仁轻柔地打断我的话,将针扎入我的手臂。我再度想要张唇,可随着药剂的推入,嘴唇迅速麻痹,话留在了嘴里。我要说的是,带我去上海,自己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在父母亲的身边,用醇厚的亲情化解掉这份绝望的情感。
靖仁拔出针头,在温温的目光注视下,我钝钝地闭上了眼睛。
沉沉暮色,被骤然打开的灯光逼出帘外。护理扶起我倚在床头,眼里、耳里一片虚浮。护理说,靖仁给我接连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沉睡了两天,还说我家里今天上午来了电报,要接我回上海治疗休养,经蓝鹏飞同意,明天早上启程。一直守在医院的靖仁,下午接到消息后,理好路上所需的物品清单,交代了蓝家和当值大夫,为了明日的旅行,他刚返回旅馆休息。
呆呆地听着护理的讲述,弄不懂怎会有这番不合情理的变动,直觉得有事发生,可大脑好似木头一般,理不出半点头绪。护理见我蹙眉抱着头,安慰说是药物的残留,过会儿就会恢复正常,从边柜拿出一叠新唱片,说是靖仁特意让人买来的,都是些有助舒缓心情和神经的曲目。
木然聆听着悠扬的小提琴声,护理一旁帮我梳洗,忽地想起靖仁哼唱的摇篮曲,继而想到靖仁的那番话,我颤抖地揪紧衣襟,大脑忆起了那晚所有的事情,我痛楚地暗念起那个让自己痛的名字。
护理以为我的病又犯了,急忙跑出门外,门口隐隐传来说话声,接着廊道响起耳熟的急促靴声,护理推门回转,扶我平躺下解释道:“守门的士兵帮着去叫大夫了。”
我不想去深究护士的话,自动忽略掉那个靴声,大夫来后检查了一番,说靖仁吩咐过,若我醒来,需吃些固体食物补充体力,再服用安神药物,睡上一夜。我的膳食都是由家里做好送来,护理打过电话,半个小时后饭菜送来,送饭的竟是留在老家休养的小唐,同来的还有庭葳。
庭葳喊着妈妈,蹬蹬地跑到我的床头,听见小唐向我报告说,蓝鹏飞让他陪护我一同去上海,嚷道:“妈妈,你要去上海吗?”
我望着那双酷似振中的眼眸,再也忍不住搂着他哭泣道:“小葳,妈妈不想离开你,有些事妈妈必须离开。”庭葳,为了你,妈妈必须离开,人错过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我不能再因私情,毁了你的将来。
“妈妈,带小葳一起去吧,您跟爷爷说说,带我一起去吧。”
蓝杨两家的关系日趋紧张,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庭葳的身份,实在不易脱离蓝家的保护范围,不说蓝鹏飞绝不会让我带庭葳离开,我自己也不能拿庭葳的生命冒险。我含泪揉抚着庭葳黑黑的软发,柔和地回道:“小葳,你也知道妈妈生病了,对不对?”
庭葳点头嗯了一声,“妈妈病的很重,小葳不想和妈妈分开。”
我的泪水狂涌而出,哽咽道:“小葳,你知道妈妈需要静养,你跟妈妈一起,妈妈还要操心你,妈妈答应你,快点把身体养好了回来,好不好?”
“妈妈,您别哭,小葳知道了,小葳等妈妈回来。”庭葳用柔嫩的小手替我擦着泪水,乖巧地安慰道。
我按住脸上的小手,心如刀绞,一而再地抛下庭葳,怎配做个母亲?逃避不是办法,问题在自己身上。我咬唇止住哭泣,定定地说:“小葳,妈妈不走了,咱们一起回老家,去陪你爷爷。”
一庭春色,满地落花,绵绵细雨里,奉珠打着伞,扶着我漫步在梨花纷扬的院子里。日子一晃过去两月有余,当日离开奉天时,蓝鹏飞特派陈军医从老家赶来同靖仁交接,回到蓝家屯,陈军医严格按着靖仁的医嘱治疗,加上奉珠精心照料,还有庭葳逗趣相陪,在老家单纯闲散的环境中,自己的身体逐渐康复了。
“大少奶奶,到吃药的时间了。来,您坐下先休息会儿,我去拿药。”奉珠搀着我走进院东角的小亭,在铺着云锦软垫的楠木凳上坐下,转身进屋取药。
东风犹带轻寒,我拢拢身上青缎斗篷,几片飞花飘飘悠悠落到膝上,伸手拈起一片不及飞走的花瓣,看了看,放入掌心,让风吹走。有些东西,有些人,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不是自己的,就需舍得。这些日子,我静静呆在一隅,养心,炼心,都有小成,炼成了心如止水。
“妈妈,你看,我和小唐叔叔吊了好几条大鱼呢。”庭葳兴奋的童音,穿入耳膜。
我起身站到亭栏边,见一身胶衣的小唐,一手抱着同样胶衣的庭葳,一手拎着鱼竿鱼篓出现在梅花形的院门口,等人走进了些,我笑着回道:“是鱼钓你呢,还是你钓鱼。”
庭葳扭扭身子下了地,一脚泥水吧嗒吧嗒地跑来,扬起小俏脸,道:“全是小葳钓的,小唐叔叔说,是有小葳笑,才有这多鱼儿上钩的。”
我抽出手帕,擦擦湿漉漉的如花笑脸,“咱小葳的威力真大。”
“那当然,妈妈的病,爷爷也说是小葳笑好的。”庭葳得意的扬扬眉毛,扭头让小唐拿过鱼篓给我看他的战利品。小唐过来放下鱼篓,庭葳费力地捧出一条六须鲶鱼的鱼头,捏着鱼须冲我笑咪咪地说起钓鱼的趣事。
“哎呀,我的小祖宗,当心鱼身上的刺,别扎着哭鼻子。小唐,你也是的,瞧小少爷身上这水,要是病了咋办?快带进去,让李嫂换身衣裳。”奉珠端着茶托盘过来,面带娇嗔说落道。这次回老家,小唐和奉珠俩成了情侣,婚事定在了下月。
庭葳扭身躲过小唐的大手,还要跟我絮絮叨叨,我笑着止住道:“小葳,你先进去换身干净衣衫,这也快吃午饭了,咱们把鱼送给爷爷瞧瞧,做一道鱼锅,大家一块儿吃你钓的鱼,听你的故事好不好?”
带着焕然一新的庭葳坐上软轿到了蓝鹏飞的院子,两人在院门口下了轿,跨过门槛,迎面是座巨大的太湖石堆的假山,被细软的雨水浇淋的清润幽亮。沿着廊子绕到湖石侧面,庭葳拽着提鱼篓的小唐,兴奋地喊着爷爷,奔向跨出正屋门槛的蓝鹏飞。蓝鹏飞身着古铜色缎面长衫,笑呵呵地朝屋里喊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个熟悉的戎装身影,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沉静的心湖轻漾了一下。
“二叔,您什么时候来的?”庭葳改扑到振兴的腿前。
振兴抱起庭葳,细细瞧了瞧,“刚到,两个多月没见,咱家的庭葳沉了不少,个头也窜了许多。”
“我还会钓鱼了呢,妈妈说要做了给大伙吃,吃庭葳钓的鱼。喏,好几条呢。”
我由奉珠扶着,缓缓走到蓝鹏飞面前问了安,一旁热闹的笑语断掉,转眸望去,轮廓更显分明的脸庞上,邃目愈发的幽深,心湖再轻漾一下。我定住心神,含笑招呼道:“二弟来了,呆会儿吃鱼锅时,可得多捧捧咱小葳的场。”
庭葳听了,后倾身体倒扬着下颌,冲我咧嘴嘿嘿两声,振兴抬高手掌,揽住庭葳的肩背,沉稳回道:“庭葳钓的鱼,千金难买,这个场二叔捧定了。”
庭葳又侧扬着脸瞅瞅蓝鹏飞,“爷爷呢?”
蓝鹏飞笑呵呵将手杖挂到手臂上,揪揪庭葳的小脸,“爷爷还用问吗?”
我悄声吩咐奉珠,让厨房多做几样菜,备两瓶好酒,随着蓝鹏飞进了堂屋。庭葳像往常一样,爬上蓝鹏飞的膝头,大声讲起钓鱼的故事,童言趣语的,逗得蓝鹏飞哈哈大笑,反过头告诉庭葳一些摸鱼的小窍门,爷孙俩谈的不亦乐乎,旁人都插不上嘴。
末了,蓝鹏飞叹道:“葳儿,爷爷要回奉天了,只有等些时日陪你去抓鱼。”
我暗吃一惊,这段日子自己闭门养病,小唐奉珠随着我的心事,绝少谈论府里的事,前几日可以下地行走后,自己恢复向蓝鹏飞早晚两次的请安,蓝鹏飞只和我谈些古书,下盘象棋,好似一名隐士,现在他突然回督军府,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韵洋,这些日子你在养病,有些事儿没对你说,咱们三家同盟结成后,杨家过了一个月,又重新宣导起武力统一,根本没把结盟的事放在眼里。咱家内部才经历了一场大动荡,伤了元气,他们放下南方,直接将矛头对咱家,咱家在内阁里唯一剩下的副总理,昨天也被弹劾下台,爹得回奉天稳稳军心。”
看来杨蓝大战迫在眉睫了,杨家放下薄弱的南方,明目张胆转向蓝家,咄咄相逼,无非是想乘蓝家伤筋动骨时,消除他们的心腹大患。蓝家若是隐忍不发,杨家定会再添恶心相欺,直到迫蓝家还手为止,蓝家对杨家虽无决胜的把握,也不能一味退让,这牵涉到士气和军心。
我起身回道:“爹,儿媳的身体已经大好,愿随爹回奉天,尽绵薄之力。”
蓝鹏飞点点头,道:“韵洋,爹虽不想你太过劳累,可府里不能没个过硬的主事人,那就明日一起回去吧。清明节气还没过完,等会吃了饭,你陪振兴去给振中上柱香,记得带上一碗庭葳钓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