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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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四章 病榻陈情
第二日, 高烧虽退,病体尚未痊愈,只因记挂着卉琴, 我强撑着出门。蓝家老宅, 被蓝鹏飞题为蓝园, 宅院足有二十亩地大, 依着低矮的山丘修建而成。蓝家真正的老宅, 在屯子的北头,被称为旧宅。蓝园是蓝鹏飞做了奉天府的督军,寻人瞧了风水, 花了两年时间修好。蓝园沿着地势灵活变化,不那么对称, 花墙廊子, 亭台轩榭, 错落有致,乍看, 好似进了一家苏州园林,在这满是冰雪的北地,别具一格。
我住的院子在宅子的最高处,是宅中唯一的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据说当日园子修好, 蓝鹏飞便把这间园里最好的屋子亲点给了振中。坐着软轿穿行在宅院的甬道上, 路旁的积雪堆得高高的, 好似行走在雪做的城墙之中, 排排屋顶絮着厚厚的银白, 纯净圣洁得仿佛是仙境一般,涤荡掉三日前弥漫的硝烟和血腥。而人, 有些事,有些人,要想涤荡掉,却非易事。刚顺道去蓝鹏飞的院落请安,暗黄的面容,浓浓的药气,无言诉说着他内里的苍凉。
忧心忡忡地来到卉琴和振兴居住的院子,门口站岗的卫兵连忙敬礼打开院门,他们的院子不算大,虽也是漏窗花墙,却少了自个院子的曲径通幽。奉云在卉琴的屋外打起帘子,让一婆子将我背到外屋的暖炕上,手脚麻利轻巧地解下皮斗篷,脱下大衣,抖开棉被给我齐胸盖上,小声禀明说:“二少奶奶刚睡着,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饭也吃不下。”
我问道:“没人上门闹事吧?”
奉云沏上茶,双手递给我,苦笑着回道:“怎么没有,平日里都那个样儿,这会子怎会放过。今儿是二少爷吩咐,除了您以外谁都不许进来,耳朵根子才清净点。”
我双手捂着茶杯,轻言缓语说道:“当初让你服侍二少爷,就是看你伶俐明理,二少奶奶性子柔,有事你多替她挡着点。二少爷事儿多,家里事儿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你也提醒着点。”
奉云点头称是,端上几碟果盘,絮絮说道:“二少爷这次倒还体贴,专替二少奶奶向众人发了话,人也来过几趟,可都被二少奶奶堵在门外。大少奶奶,这家里的也只有您是真为他们着想,对您说句实话吧,我真替他们俩悬着心,怕这一辈子都难……”
蜚短流长,常常源于身边亲近之人,我放下茶杯,正色打断奉云的絮叨,“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丧气话少说,多劝和是真。什么时候二少奶奶醒了,派人传个信,我再来看她。”
一抬脸,见卉琴一身素白,双目浮肿,面容憔悴暗淡地走出里屋。奉云赶紧过去,扶着她与我隔几对坐。我关切地问道:“吵醒你啦?”
卉琴垂着头没有答腔,想必内心在电闪雷鸣。我俩关系虽好,可对于振中的离世,她至今未能彻底释怀,现今她父亲的死又和我有关,之间的过节,换作一般人,用新仇旧恨形容都不为过,所幸卉琴尚有一份爽直。
我让奉云撤下小几退下,挪到卉琴的身边温言劝慰,“卉琴,咱俩姐妹一场,道歉的话我就不说了,太虚伪。要说的就一句,振中的事你能挺下来,舅舅的事也会过去的。”
卉琴嘴巴瘪了瘪,扑到我的肩头,失声痛哭述道:“都是我那几个兄弟,整日里在我爹跟前挑唆,还有那个七姨娘从没句好话,我爹糊涂,老爷不糊涂啊,为什么不明着说清,解甲归田也行啊……”
“卉琴,爹有爹的不得已,要能放爹一定会放,他也难受啊。”
“我好恨,还要跟个仇人过在一个屋檐下。韵洋,我要离开蓝家,我爹不在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韵洋,以前我没听你的劝,是我错了,韵洋,帮帮我吧……”
卉琴摇晃着我,不停地喊着‘帮帮我’,凄苦哀求的哭声,不忍耳闻,陡然,心率失衡,我气短晕眩地休克过去。
只觉自己一会在冰山,一会在火海,时而似在旅途中颠簸,时而似在奔跑中移动,昏昏噩噩,却能感知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气息陪伴着我。当环绕身体的稳健力量蓦然消失,我瞬间惊醒,只见眼前素来刚毅的面容挂满了焦虑和不安,无波的邃眸翻涌着不舍和深情,陌生得刺目,同时一群白色的人影围上,将振兴隔离出视线,随后自己再度陷入了黑暗。
“我错了,不该向爹妥协,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你卷进来。韵洋,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可是韵洋,我不想再娶别人,我想给卉琴一个出路。韵洋,我只想守着你……”
意识刚进大脑,便听见一人声带哽咽地低喃款语,被握的右手不时被轻蹭几下,带来片片温湿,我一时惊骇得不敢动弹。
“我知道我不该,不该这样。可我……头次见你,你笑着从梅树下跑过来,就这样,一下子跑进了心坎……我浑,我老是犯傻,尽做些没脑的荒唐事,让你烦心……我不想跟大哥抢,想着让你能自由,我做了。想要你能活得自在点,我又合着伙逼迫你。你瞧,我是不是傻透了,不想娶亲,娶了卉琴,真的傻到家了,白给自己做个笼子,搞的为了脱笼子,又惹出这多事……韵洋,那日我在大哥的墓前请罪发誓,你要是回来,我要代替他照顾你一生一世。要说什么报应,下地狱,那几个月,我是走了一遭……韵洋,不能和你在一起,能守着你,能瞧见你,都是好的。韵洋,我想你回来,发疯的想……还好,你回来了,我要清除障碍,我要和你一起,不管再难……韵洋,你瞧,你把我当亲人,我整天戴着面具,在水涡子里乱扑腾……韵洋,我不烦你哭,是不舍啊,看你哭,就想着抱住你,安慰你,可我不能啊……韵洋,醒过来吧,看着我实现你的理想,韵洋,……”
低柔的嗓音,还在不停娓娓絮絮,朴实无华的言词,承载着浓烈难化的情思。素以为了解振兴,未料想真相竟是这样,注定无望,却如飞蛾扑火般执着至今。震惊之余,自己随着话音陷入往昔,之间点点滴滴,千头万绪,凝咽在喉。心难画,情难描,如此深情,这般挚爱,何以堪?如何偿?自己情伤累累,心已成灰,负担不起,也无力付出,况且,之间横隔着难以逾越的高山。
一堵厚厚的壁垒在心底砌起,闭合前的瞬间心头一颤,一滴泪珠缓缓从左眼角滑出,里面包含的情绪,被我的大脑本能屏蔽掉,脆弱的心房被堡垒牢牢包裹住。生活的勇气和爱的勇气,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必须有的,一个是可选择的。我紧闭双眼,任手掌被深埋的双目浸湿泛滥……
斜靠在医院的病床上,奉珠边喂我喝丹参猪心汤,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从医生那听来的病情,才知我又到鬼门关转了一圈。由于脚部炎症蔓延,加上过度疲劳和精神紧张,还有天气的严寒,多种因素引发了心肌炎。开始的一些心肌炎的症状被忽略了,只当作普通的感染发烧,直到休克,军医才意识到病情的严重,送到奉天的医院急救,捡回了一条命。卧床时间从一个月变成三个月,还有一年内不得运动,如果不小心反复,则会变成慢性心肌炎,危害终身。
长篇大论讲完后,奉珠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人心有病,自是敏感异常,想起先前周围的一些言谈,振兴虽把我这个罩门捂得极牢,可看瞧出他心事的不是没有,里面包括奉珠。人,总爱津津乐道他人的情事,没事都能捕风捉影描上一段,振兴送我救治时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不知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我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事吗?”
奉珠放下碗,端过水杯给我漱过口,擦净嘴角回道:“家里现在闹开了。”
我没做声望着奉珠,奉珠停了下,瞧瞧我继续说道:“是二少奶奶和二少爷,二少奶奶昨日从老家回来,提出要和二少爷离婚。他们俩倒是心平气和,只这样子的事太过新鲜,一下传得满城风雨的,二少奶奶居然搬到义学的宿舍,看来是铁了心了。”
我一听急了,卉琴一时激愤切断了自己的路,她今后怎么办?我蹙眉问起蓝鹏飞的意见。“老爷还在老家养病,家里没个主事人,全都像个没头苍蝇,只会乱嚼舌根,瞧热闹。”
我转问留在奉天的蓝化龙是何态度。“家里就数他们窜得高,李家本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这一下子,是彻底的如了他们的愿,直嚷着要写休书,说和离蓝家丢不起这个人。”
“奉珠,你帮我叫大夫过来,我想出院瞧瞧卉琴。”
“大少奶奶,这怎么能行,二少爷要知道了,还不得要我的命。”奉珠急急地嚷道,随后捂住嘴。
我放缓语调,平和地望着奉珠,说:“去吧,不然我会不安心,怎能养好心呢?”
我躺在担架上,从医院的救护车中抬出,闻讯而来的鸿铭支开围拢的人群,引着护工来到卉琴的办公室。他命人将沙发挪到火炉边,再将我移入沙发,一脸和煦地告诉我,说卉琴去和振兴草签离婚协议去了,过会回来。
“怎么这么快?督军都还没发话,连我都没知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商量着办。”
“韵洋,你就放卉琴一条生路吧。”鸿铭的话语带着一丝激动,那双镜后素来温和的眼睛此刻闪出一簇亮光,宣示着一种决心,捍卫自己珍视之人的决心。我方恍然大悟,卉琴这段日子开朗的性情,应是与鸿铭有关,只有重新激发的爱,才会给她如此大的勇气。
“鸿铭,你喜欢卉琴是吗?那卉琴呢?”我确认地问道。
“是,我爱她。昨天她说了,不论有多难,她都要和我在一起。”
“那你家里同意吗?”
“同不同意没关系,我和卉琴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
鸿铭是个有担待的男人,卉琴跟他应会幸福的,我点点头正要表态,被门外咚咚的靴声打断。房门被推开,振兴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他朝屋里扫视半秒,拧眉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冷面冷声开口道:“大嫂还嫌事少吗?如果活得不耐烦,就请直说。”
见了振兴,想要强撑着冷静面对,可心脏不由大脑控制,一阵剧烈的心悸,让我闭目,双手紧紧抚住胸口。一双铁臂即刻将我抬起,平放到沙发上,待到心悸过去,我睁开眼,对上泛着红丝的长目,里面幽波轻伏一下,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启,不同于仍旧冷硬的面容,声音柔缓了许多,“大嫂,没有万能的人,以后要做什么事,多想想庭葳,心脏的毛病不是小事。”
振兴说话的当口,卉琴走入视线,她已不复前几日的凄婉,银灰色大衣下的丽影流转着生机的辉泽,葡萄般的大眼带着重生的喜悦。振兴起身让位,到鸿铭面前从容大度地说道:“卉琴以后就交给鸿铭兄照顾,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祝你们幸福。”
卉琴半蹲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说道:“韵洋,你放心,我会像你以前说的,善待生活,善待机会。韵洋,你也要善待生活,善待机会,不要光顾着别人,忘了自己。如果你不嫌弃我,我想继续留在这里工作。”
留下比离开需要更多的勇气,卉琴终于勇敢地走出了冰冷的墓穴,找到了她的归宿。我回握住卉琴的手,含笑软软回道:“怎么会?这样的一对才子佳人,上哪找去。卉琴,亏我还拿你当姐妹,不要命地跑来,也不说声。”
卉琴红着脸,低声嘟哝,“一直也没明说,前天下午接到他的信,这事才捅开。”
“这么大的事,有亲口对爹说吗?”
“嗯,离开时我有向爹明说,爹说放我寻找自己的幸福。”
蓝鹏飞此举,无非是想得到点解脱,求得心理上的平衡。通过这次的事,我才真明白,杨太太的谁也别要全信,意有所指。蓝鹏飞同我大伯一样,随时都可能成为他的棋子。情,只是无事时的粉饰。卉琴这些年虽苦,可她是幸运的,能脱离这样的境地,寻得了自己的幸福。而我,还得在这泥坑里生存。
我怅然抬眼,碰到幽深的眼眸,胸口再度缩紧。以为身边最可信赖的亲人,忽地面目全非,失去依持的苦楚化为剧痛,迅速蔓延。眼中的人影冲来,将我的身体放回担架,景物迅速移动,唯一不变的,是身侧紧随的坚挺身影。景物逐渐模糊,有样东西随之在灵魂的深处瓦解消散……
意识丧失前,我的嘴中艰难地吐出一字,“痛”,真的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