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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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三章 携手制敌
躁动的人群仿佛凝固住, 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下,何团总气焰消退,枪管微垂, 一时, 天地之间流动的, 只有呼啸的疾风和似掌的雪花。
突然, 主宅方向飞来几颗子弹, 何团总和挟持我的人应声栽倒,几个士兵拿着一副担架冲上来,抬起我迅速朝主宅撤去。行到一半, 对面的队伍开起火,抬我的士兵倒下时纷纷用躯体将我覆盖住 。鼻端充斥着浓浓的血腥, 身体被压得喘不过气, 激烈的交火声从四周传来。当伏在身上的士兵被人拉开, 或许只有短短的数秒,对我却是漫长如年, 久久回不过气来。
“将少夫人抬走。”冷硬的声音传至耳畔,方吐出憋在胸口的滞气,眼神重新聚集。戏,还在演着。
主宅强大的火力网紧紧将我们罩住,担架还没行两步, 身后一阵传来惊呼, “二少将军”, 担架继续飞奔, 穿过麻袋搭筑的掩体工事, 进入宅门。
担架放慢速度,我忙支起身回头探视, 见振兴已被背进宅门口,头部深深垂下,伤势似乎不轻,心脏本能紧缩一团,正要挥手让抬我的士兵过去,迅速围过去的将士将我们厚厚的隔开。振兴的副官声音洪亮地大声宣布,“二少将军有令,大家各司其职,这是咱蓝家军王牌中的王牌,大显身手的时候,可别栽了咱大伙儿的名头。”话音一落,聚集的人群即刻散开。
欲再挥手,眼中的人影开始移动,瞬间被影壁隔断,只有一道柔光在那一瞬间投入眼底……震耳的枪声敛回我的心神,外院的慌乱一扫而空,负责指挥的将官,沉着果断发着号令,士兵虽神色凝重,行动有条不紊。
振兴的副官向我行礼说道:“二少将军刚吩咐,二少将军到督军的院落救治,闲杂人员不得入内,请少夫人费心管好后宅,做好后援。”
各司其职,我的职责自是后院的平安稳定。内宅门已经被围死,一群士兵拿枪挡住想要冲出的人群,把我们塞了进去。杂乱无章的内院,像是经受了一场战争的洗礼,哭的,吵闹的,抱着包袱要逃命的,乱成一片。
我从担架上坐起来,喊了几声未果,掏出跟赵参谋要的手枪,朝空放了一枪,混乱的人群顿时怔住。
我让一旁的士兵扶下地,高声说道:“身在蓝家,就得有在蓝家的样子,这点子风浪就吓成这样,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话音落下后,跟前呼啦一下跪了一地的人,磕头喊嚷。
“大少奶奶,求求您,俺还想活命,让俺们出去吧。”
我单手托起身前一个瑟瑟发抖的婆子,言词恳切地说:“这时候出去不死的更快,整个活枪靶。沉住点儿气,几只小鱼小虾能翻起什么大浪,真要有事,督军和二少将军不会拖着大家一块送死的。”
大家伙听了将信将疑,哭闹声小了不少,人群里冒出一个尖细的嗓音,“大少奶奶,您就别唬我们了,大伙都听说督军去了。”
人心立刻又浮动起来,哭喊再起,我朝那人看了看,竟是柳姨娘房里的丫头,便持枪搁在胸前,厉声说道:“谁在这里散播谣言,蛊惑众人的?这次我先不追究,下次谁再搬弄是非挑事,当奸细问罪。前面的弟兄在拼命,有多少事要做,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同舟共济才不失咱蓝家人的本色。各位管事到我的房里开会,其余的各回各的屋。”
“你这丧门星,克死了自个的丈夫、婆婆,又克死老爷,还嫌不够,又来害我儿子,还有脸在这里耍威风,老娘我今天跟你拼了,你们别拦我!”柳姨娘哭喊着冲上前,被身边的卫兵用枪架住。
“柳姨,我敬您是长辈,不然可不是士兵拦着那么简单。这个内宅现还由我说了算,看清楚这位兄弟可是您儿子的护卫,不要让大家都难做人。外面的弟兄还在打仗,您怎样也得竖个榜样给大伙儿瞧,您也不想扯您儿子后腿是吧。”
我不软不硬的说完,朝拦着柳姨的卫兵说:“麻烦这位兄弟送姨娘回房,让她老人家早点歇息。”
柳姨娘狠狠瞪了我一眼,甩开扶她的士兵,挪动着脚步放声大哭,随在她身后的卉琴神色复杂地瞧瞧我,一言不发地转身扶住柳姨娘离开,院子里的众人鸦雀无声地四散去。
我体力不支地坐回担架上,低头扫视满是血污的大衣,方才的模样,定是吓人得紧,纵使不愿,又能怎奈。此等非常时刻,对平日骄奢惯了的人,温情和善是难以奏效的,最佳策略就是强势加铁腕,否则,只会乱上加乱。
过了近一个小时,枪声渐止,极远处偶尔有几声零星微响,我忍痛挪动受伤的脚,顺着床头疲惫地滑到床上。自回屋起,自己便没停歇,伙食的安排,伤兵的安置,零零碎碎的,事儿虽杂,却是战斗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两分钟前还是人进人出的屋子,已空无一人,刚才我让奉珠送走振兴派来报捷的传令官,顺道替我探望腿受轻伤的小唐。自己本想去蓝鹏飞的院落看望庭葳,这一夜的枪声,不知他有没受扰,可是奉珠再三用军医的话压我,只得作罢,用奉珠的话说,庭葳跟着督军有什么不放心的,该担心的是自己的脚。
我探手轻抚胀痛的脚踝,军医走前警告说,再不护理好会落下病根,还把卧床的时间,由半个月改成一个月。我轻轻苦笑一声,但愿能有这样的好命。感叹未消,眼角闪过一道黑影,惊骇得来不及出声,人就失去了知觉。
颠簸中醒来,自己裹着被子伏在马背上,身体酸麻不堪。一个人影动作迅捷地松开被子,将我扶正侧坐,再将被子裹紧,整套动作只用了短短的几秒,便一气呵成。我苦笑地压下惶恐,抖擞起精神。
就着雪光辨别着四周,自己竟然身在振中的坟前,另一个人影立在碑前,正举香礼拜,情景荒唐得几疑自己身在梦中。那人祭拜完,施然行来,莹光下的面容温和平静,“你家的振兴把自己护得死死的,也没说给蓝少夫人派个护卫。瞧你,脚都要跑断了,真替你不值。”
我伸手摸摸绷带的结头,与原来的有些不同,切齿地一笑,“杨二哥,你知道吗?为何你次次输我,就是你太细心了。“
靖义扬脸含笑道:“你呀,不也都是得意忘形后,再栽在我的手中。”
我想想,点点头,“又要拿我当人质?”
靖义摇摇头,一派悠然地回道:“我光明正大到你们蓝家屯,替我振中贤弟上柱香,要什么人质?”
我忍着头痛又点点头,“那是?”
“通常上过香,不都要对未亡人嘱咐几句,咱这礼节怎能少呢?”
听了不紧不慢的回话,我压住怒火,再点点头,“请讲。”
靖义又摇摇头,“蓝少夫人何时这样不懂礼数了?你应该说,多谢杨二哥,大冷天的,不远万里到这深山老林子里来悼念亡夫,未亡人蓝苏氏这厢有礼了。”
听着靖义学着我爱使的腔调,心中发毛,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他掳我的目的。狡兔尚且三窟,他怎会不留后路?冒此大险,用意何在?况且他这次现身蓝家屯本就怪异,不合情理。
冥思苦想被靖义呵呵的笑声打断,“我本是来讨样东西,没想碰上这些趣事。现在我改了主意,下次连本带利的讨回来。蓝少夫人,你可要当心了,千万别得意忘了形。”说着,靖义打了一个响指,几个暗影现身,各牵着一匹马。
“我那侍卫的跌打药膏灵得很,我可没兴趣跟个残废玩游戏,拿去擦好了,咱们再接着玩。” 靖义掏出一个药瓶丢给我,扭脸转望山谷,接着道:“我那振兴贤弟动作真慢,话都讲完了人还没来,你说我是等好?还是不等的好?”
正说着,呼啸的山谷响起阵阵马蹄声,还有猎犬的汪汪声,靖义微扬着脸,翻身上马,霎时黑蓬翻飞,呼啦啦地作响,那个跟班跃上我的马背,一行人冲下山谷。
不多时,先至的三四条猎犬围着我乘坐的马狂吠打着转,数十人马举着火把冲到面前,场景恍如方才家宅门口的对峙,随之而来的强大气压,将山谷间的怒号竟至淹没,我凝视着火光中坚毅的面容,忐忑消失殆尽。
靖义拍马上前小半步,与振兴马头交错,音色甚是和悦地说道:“振兴贤弟,想必你看到家父发来的电文,为兄我特意前来贵地,代家母给蓝伯母和振中贤弟扫墓祭奠。听说贵府出了一点儿小事,在沿途的设了不少哨卡,为兄不想有什么误会产生,请贤弟费个心发句话。”
振兴长目无波,剑眉轻扬,“靖义兄不必多虑,家父知道情况后已明令发电给沿途的守军,务必善待靖义兄,护送靖义兄安全入关。另外,家父重恙在身,需静心调理,不便亲自接待靖义兄,望靖义兄见谅。”
“多谢令尊的厚爱,希望令尊能早日康复。还有令嫂得知我前来拜祭令兄,执意相陪,现贤弟赶来送行,那就麻烦贤弟,替为兄送令嫂回府。”
跟班骑马上前,将我麻利地侧置到振兴的身前。
靖义看看我俩,微微一笑,抱抱拳,道:“二位,就此作别。”说罢,猛拽缰绳,拨马调头,率着手下扬长而去。
噩梦般的人终于离去,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维护了自以为是的骄傲。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侧微带烟草味的熟悉气息,放松强撑到极限的神经,一时间,头痛欲裂,乏倦如潮。
“大嫂,睡吧,都过去了。”
低柔的声音传至我几已停顿的大脑,强健有力的胳膊揽住我靠到宽阔的胸前,冻得僵硬的脸颊触到覆着裘皮的胸膛,如羽绒般柔暖,我的眼皮挣扎了几下,重重地合上,同时将寒意和惊惧关在了身外。
是夜,我发起了高热,沉沦了两日,人才清醒过来。医生看过后,我歪在炕头靠垫上,奉珠端着药碗,红着眼圈,边喂着药边抱怨道:“大少奶奶也是本事,外面掳了去不说,在屋里好端端的,也能给人掳了去。幸亏二少爷有事找您,不然……唉,人家的少奶奶,都做得稳稳当当的,就您……。”
我用力笑了笑,回道:“是嫌我事多了,还是想也被某人掳了去?对了,小唐没事吧?“
奉珠微红着脸,喂了最后一勺药水,小声回道:“大夫说没大事,不过也要像您躺上一个月。“
咽下苦涩的药汁,奉珠出去端了一碗稀粥进来,含笑说道:“二少爷在外等着,说您要是精神不好,改时间再来。”
忙碌了半天,命都去了半条,自然是挂念着兵变一事,可这个振兴,明知偏还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我不满地冲奉珠抱怨道:“怎么都是这样没诚意的人,这不明知故问吗?”
话音未落,蹬蹬皮靴声绕过门屏,奉珠忙放下粥碗,低头掩笑碎步离开,高大的身躯阔步行来,半垂邃眸打量了我一下,含着一丝儿笑意,道:“大嫂息怒,振兴知错。”
本是与奉珠说的玩笑话,没想被听了去,我脸上一烧,勉强嗔道:“道歉也没半点诚意,难怪连那没心没肺的杨靖义,都说替我不值。”
振兴剑眉轻扬,回道:“大嫂既知那是个没心没肺的,那话还能信?”
不知为何,伶牙俐齿的我偏偏说不过少语寡言的振兴,话一时梗在嗓子眼,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这次奸细有抓出来吗?”
振兴唇角上扬,点点头,“爹遇刺后,通过咱们安插的眼线,还有赵参谋联络的对象,筛出了三个嫌疑,晚上我一中弹,其中的两人举兵起事,被咱们布好的人马拿下,剩下的一个,咱们以后会严密监控,问题不大。”
我小心地询问道:“舅舅也是你们布下的,是吗?”
振兴笑容退去,摇摇头,“他是真要反,不是反爹,是反我。爹算准了他要反,利用了一下。”
“这就是爹要上演苦肉计的原因?”
“嗯,他是一个大隐患,如果现在不除,迟早会生出变数,用他引出奸细,消除隐患一举两得。”
我黯然地捏着被角,几十年的生死兄弟,如此亲近的关系,却弄得这样收场,看来蓝鹏飞那日在坟前感叹的不是杨家,而是李天赐。他祭拜蓝太太时,必是有着极深的无奈,才会发出来自肺腑的痛惜。如果振中还在,或许此事不会发生,人的取舍,终究亲疏有别。
“那你们准备怎样处理?”
“他已经吞枪自尽了。”
我吃惊地反问道:“自尽了?”
振兴默然颔首,顿了会道:“那天晚上,见了爹后。”
“卉琴知道了吗?”
“嗯’。
我想起那晚卉琴的眼神,她必是知道点什么,如今这般情况,她的处境岂只是艰难二字形容?“二弟,不论别人怎样说,这时候你得坚定点,一定要站在卉琴一边,舅舅和她不要混为一谈。今儿太晚了,明天我再去看她,你没事时也多劝着点。”
“嗯”。
振兴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嗯来嗯去,忽觉自己又在不自量力,他要做的自会去做,他不想的没人劝得了。我有些泄气地叹口气,“但凭己心吧。我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振兴站着没动,邃眸牢牢地望着我,幽深的眸底似乎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喷薄欲出,少时,他的手臂稍稍抬了抬,片刻后握拳收回,眼里一片安澜。“我会好好待卉琴的,大嫂放心,告辞。”
我望着移动的修长身影,坚挺中透着孤冷,不知为何,眼底蓦地一涩。蓝鹏飞有蓝鹏飞的无奈,我有我的无奈,振兴何尝没有他的无奈。世上哪有无坚不摧的事物,高山岩石也会风化成土,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人,总是爱同情弱者,可是强者,同样也会有血有泪。只是,诉说和埋藏,他们的选择,往往是后者。
“二弟”,在振兴行将转过门屏之时,我出声叫住他。
振兴回转身,四目遥遥相对,灯下的人影忽然放射出一圈霞晕,柔和夺目,强烈深笃,我一时怔住。光圈渐渐隐退,刚毅的面庞犹存着一层粲然的容辉,声音却是如常的坚硬,“大嫂,我明白。”
靴声渐远,渐至无声,我方从憾人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复又陷入沉思。一点一点,将散碎的记忆拼拢,始觉不知从何时起,振兴竟然占据了如此多的空间,如一道细流,不知不觉,溢满心田。温馨柔和,平静悠长,这样的感觉应是亲情无疑。他呢?我自嘲地笑笑,他的心,早已给了人,必是我又多心了。
斜倚床头,屋外喧嚣的风声,一波一波,在静谧的室内回荡,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翻动的记忆触动起旧愁,我忍住叹息,时过,境迁,不如一汪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