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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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一章 人各非昨
到法国的第一夜, 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中,一会梦泽,一会庭葳, 凌乱支离, 快近天亮才沉睡过去。嘈杂的声响将我从深沉的倦怠中拔河般拉出时, 房间已经平静下来。眼睛迷蒙地瞧着陌生的房顶发着怔, 一股烟草味飘来, 我疑惑地侧头探望,只见静雅坐在床头边的写字台前,右手飞快地写着什么, 左手夹着一根香烟,正冒着袅袅轻烟。
静雅扭头扫了我一眼, 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烟, 缓缓吐出长长的烟雾, 继续提笔书写,心不在焉地解释道:“刚是你的那个护卫, 把你的行李给送来了。他留了一个地址,说会等你的事办好了再回去。切,没想到蓝家对你这自求下堂的,还挺关切,真是稀奇!”
静雅的话, 触动起另一块心病, 看看墙边摆得整整齐齐的七八个大箱子, 叹了一声, 不知自己的事, 何时能解决?不知振兴,会不会守诺把庭葳送来?若果真送来, 自己欠蓝家的,恐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想你的如意郎君啦?他一大早来了三趟,后来一直守在床头快到十点,要赶着去上课才走的,走也没舍得叫醒你,真是孽缘。”
从昨夜起,自己就感到静雅变得不同以往,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此刻才发现,是她的语态,充满了玩世不恭。静雅用眼角瞄了我一眼,抖掉烟头的烟灰,嗤声道:“你也别用这种悲悯的眼光看我,这种眼神,该用在你自己身上。从私心上讲,我还真不想你过来,不过那蓝家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算了,看你的造化吧。”
“静雅,你……”
“韵洋,我说了我很好,只不过换了一个位置,改了一个角度罢了。以前把自己拼命投进这个世界中,非得把自己燃烧掉才肯作罢。现在我觉得,当名看客更有意思。你瞧瞧,我现在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东西,乐趣无穷。”静雅撇撇嘴,抓起稿纸冲我晃晃,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好啦,也别同情来同情去的。瞧你那傻样儿,快点收拾好,我请你到街角的咖啡店喝杯咖啡。”静雅灭了烟头,朝我脸上扔了一件衣服,堵住我的张嘴欲言。
巴黎的气候,十分的舒适怡人,我穿着一条白底鹅黄提花旗袍,外罩一件白色西式小外套,同静雅坐在街角的露天咖啡座,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品着刚磨出的牙买加蓝山咖啡。静雅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年青的店主对她十分的热情,语言不通,两人就wee(是)来oui(是)去。店主发现我会法语,于是对我说,静雅每天都会一个人到他这里喝杯咖啡,他非常的仰慕静雅这种迷一样的东方女子,并让我转告她。静雅听我翻译完,弯起月牙,笑出声来,连说了几个bien(好),店主闻言,马上又说了一堆恭维话,直到有其他客人落座才离开。
我看着犹带笑意的静雅,轻声说:“静雅,你怎么不去学校?就是去学学法语也是好的。”
静雅耸耸肩,“巴黎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博物馆,逛都逛不完,艺术是不需要语言的,真要时用英语也就够了,反正咱们也不是英国佬,他们会迁就的。”
“静雅,你这是在浪费你的生命,靖礼要是知道了,会有多心疼。”
静雅调转眼神,冷漠地望着马路上的行人。我将她走的那天,同靖礼的对话说了出来。静雅默不作声听我讲完,半晌之后,左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珠,她伸手狠狠抹去,从提包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连吸了几口,目光再次转向行人,里面没有焦点,只有心死后的哀凉。
我恻然握住静雅拿着烟盒的左手,静雅过了片刻,幽缓说道:“刚来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在这里坐上半天,总是期盼着他的身影,会从转角处出现。韵洋,在佟家花园,对你,我也没说真话。我是希望这样做,他能有个最后的选择。其实,我也很卑鄙,对不对?有时,大家都是相互利用,争到最后,才发现都是输家。韵洋,做名看客最好,什么都不会失去,还能感悟到人生百态,这样的生活,我真的很满意。”
静雅顿了顿,使劲吸了口烟,弯起眼角看着我,慢慢吐出缕缕轻烟,“现在我这个堕落之人,花着杨家的钱,还有个腐朽之人陪伴,太满意了。”说完,咯咯大笑。
看着笑得前扑后仰静雅,心头弥漫起浓浓的悲哀,不知如何劝导,不知如何接话,陌生得不知如何是好。是看穿后的大悟?还是受创后的放任?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默默挑了一勺芝士蛋糕抿入口中,滋味儿也似变得苦涩不堪。
“瞧你小样,哪像蓝家出来的掌家少奶奶,空有大名。得,你的心上人来了,你们慢聊。”静雅说完,起身和店主结过账,姗然离去。
我抬起右臂搭着椅背侧过身,见梦泽夹着书本,带着一脸阳光翩翩行来,丰神俊雅,柔情漫上抑郁的眼睛。梦泽低头瞧瞧我的面孔,体贴问道:“还没休息过来吗?”
我摇摇头,缓和下难过的心情,简略说了静雅的事。梦泽沉默片刻,牵起我的手,说:“这些东西怎能果腹,走,今天让你尝尝我的厨艺。”
我故作惊讶,举起梦泽的手觑了两下,梦泽眼里噙笑,问道:“不信?还是不敢吃?”
我扬起头,豪气地回道:“有什么不信的?安公子敢做,我自然敢吃。”
梦泽的房间在同一幢公寓楼的二楼,进门的过道,一边是简单的厨房,一边是洗手间,不大的单人间,保持着一贯简练齐整的风格,吊兰和我的那张照片,依旧是仅有的点缀。
梦泽放下书本,揽过微微发怔的我,轻缓地说道:“韵洋,今天晚上组织活动,我会正式把咱俩的事提交上去。一般的,只要证明身份历史清白就行,你的情况特殊点,可能会有专人与你联系接触,也许会询问一些你在蓝家的情况,如实说就行,如果有什么话题让你不舒服,忍耐点。韵洋,……”
回望梦泽不舍的神情,我柔声止住他,“我明白。我来,就有心理准备,放心。”
梦泽注视我片刻,轻轻颔首,尔后,目光渐渐转柔,室内的氛围顿时飘然昵款,轻撩胸口,带起悸动的心跳,动情的吻紧随而至,深深的渴求,掀起汹涌的爱潮,将我卷入情海,随着波浪沉浮飘荡……
捧着饭盒回到房间,静雅正坐在窗台沿对外沉思,见我撇撇嘴,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从橱柜的抽屉中拿出一把叉子,连同饭盒递给静雅,含笑回道:“梦泽下午还有课,这是他做的,尝尝。”
“瞧你这傻样儿,就这通心粉,也值得你笑成一朵花似的献宝。”静雅伸手接过,用叉子挑挑盒中的意大利面说道。
“我还没舍得多吃呢,怕你饿着,跟梦泽说拿回来细品,真没良心。”
静雅斜眼瞟了我一下,噗嗤笑道:“也是,安梦泽的手艺呢,怎样也得捧捧场,沾光沾光。”
我笑着与静雅对坐下,说:“静雅,明天我会去梦泽联系的学校面试,咱们一起去吧,别整天躲着不见人 。”
静雅叹口气,将饭盒放到窗台上,拉起我的手一改先前的戏谑口吻,认真说道:“韵洋,你就这么有把握在这儿扎根?这人一陷到感情里,还真会变傻。诗媛没跟你说吗?别看这样一个小团体,定了一堆的规矩,还有派别。别派的不会接受你,支持梦泽的,也会怕有损他的声誉反对你。群生已经不怎么参加活动了,里面只有群民替你说话。诗媛走时,我让她别跟你说安梦泽的事,她没受过心伤,她不懂,被人排挤中伤羞辱的滋味儿,我尝够了。韵洋,你真的不该来。”
“我和梦泽……”
“韵洋,爱有时会给人盲目的勇气。当年你劝我,我没听,现在可倒好,反过来了。韵洋,你没受过什么真正人之间的夹磨,就是在蓝家,人家对你也是爱护有加,当然这也是你的本事,可千万别高估了自己,也别高估了爱情。爱情这种东西,就象个珍稀宝物,平时看着挺值钱,可真到饥荒时,一钱不值,想换口饭都难。”
我郁闷地望着楼前小街,临风无语。本来满心指望静雅能支持我,却没想一大盆冷水劈头盖脸泼下来,连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到,两年的间隔,两人俱已找不回开怀笑语任天真的少女影子。
沉默了半晌,静雅跳下窗台,嚷道:“这小破街有什么看头,走,今儿我给你当向导,圣•米歇尔大街就在咱这附近,去塞纳河瞧瞧去。”
走在人流熙攘的圣•米歇尔大道,无心细看挂着各式招牌的店铺,穿过不大的圣•米歇尔广场,往北行了几十米,静静流淌的塞纳河,陡然映入眼帘。塞纳河的两岸,绿树葱葱,花繁叶茂,布满的画摊、书市,充满着巴黎特有的文化和高雅的情调。平缓的河水,在午后的阳光直射下,闪着粼粼的波光,一座桥直通河中的西岱岛,巴黎圣母院就坐落在岛上。看着远处圣母院雄伟壮丽的剪影,蓦然想到与梦泽在钟楼时的情景,眼前的河流,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同样见证着巴黎历史的变化,目睹着兴与衰、贫与富、快乐与悲伤。它默默无语,却在潺潺不断地流淌着,生生不息。
自己仿佛与塞纳河融为一体,默默无语和静雅相对坐在露天的茶座,直到傍晚时分。夕阳下的河水及沿岸,变得风情万种,浪漫妖娆,如同一位多姿的巴黎女郎。往回的路没走几步,就见远处站着几个游客,围着一个正提笔作画的人评评点点。静雅撞撞我的肩,“这可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斜阳阑珊处。”
静雅笑容带着暧昧,我心念一动,定睛远瞧,作画的青年白衣黑裤,笔挺的侧影,透出的温润逸雅,与记忆中的群生合为一处。我不敢置信,还想细看,静雅笑着拉起我的手往前拖去,“没错,就是他。”说完,她大声喊着群生的名字,群生侧身回望,人如同雕塑一般定在原地。
六年的光阴,清晰的印刻在彼此的身上、脸上,似是而非,却又真真切切。我快步走到群生面前,激动地轻喊道:“四哥,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三哥说你去了奥地利。”
落日的余晖,斜撒在群生俊秀的脸庞上,将展露的笑颜勾勒的明净动人。“我昨夜赶回来的,想着你一定会很疲劳,也就没马上来看你。听群民说你不太舒服,好点没?”
“有事还会在外乱跑,受不了,又多了一个傻子。”静雅一旁撇嘴嘀咕,随后拍拍我的肩,“不打扰你们兄妹述衷肠,走了。”
静雅的话着实让我有些难堪,群生边收画架,边和声说道:“她这个腔调,我已经习惯了,你可能还得适应几天,梦泽呢?”
“他下午有课,还要忙着准备今晚的活动,你不去吗?”
群生拿起画架,淡淡笑道:“净是些空谈,还吵吵闹闹的,不如画几张画实在。附近有家挺不错的饭馆,昨晚的接风宴没赶得及,这碰到了说什么也得补上。”
来到一家位于河边船舫形的餐馆,上了二楼,选了一个靠窗的台面。点餐任务交与群生,我环视周围雅致的布局,含笑说:“到底是有钱人,财大气粗的,听三哥说,四哥的画都可以卖出钱了,不简单呢。”
正看着菜单的群生抬起脸,眼睑微微鼓起,眸中带笑,低声回道:“这话可别让群民听见,他现在拒绝父亲的资助,每天灰头土脸的打工回来,看我涂涂画画的,都会气得牙痒痒的叫唤一阵。”
我含笑回声是,不再打扰群生,侧目观看起窗外的景物。天色已暗,最后一抹橙色余光顽强地长而模糊地投在河面上,汽船缓缓驶过,将光影铰断,扭曲了几下,淹没在荡漾的水波中。见此情景,猛然想到静雅中午说的话,愉悦的心情低沉下来。不知自己的努力,会是何种结局?是崭新的开始,还是最后的绝唱。
调回视线,群生也正斜望着窗外沉思,感应到我的目光,小声道:“我帮你点了平素爱吃的鹅肝酱,主菜是鳕鱼,汤是这里的特色招牌,普罗旺斯鱼汤。”
我点点头,“四哥推荐的一定是好的。”
群生瞧瞧我,忽地低笑道:“小妹还是那么好骗。”
我回笑说:“我虽好骗,可也知四哥不会骗我。”
群生微微摇头,“难道小妹不知还有善意的谎言吗?”
“既是善意的,又有何可担心的?”
群生抿唇笑笑,举起开胃的香槟酒,“来,为重逢干杯。”
闻言,眼眶不由一酸,曾经盼望的重逢,原是这般的风轻云淡,沉淀下微酸,我郑重举起杯子,“为重逢!”
两只杯子碰到一块,陌生感也被撞得粉碎,话匣打开,讲述起这些年的琐事。不知不觉夜色已浓,被葡萄酒浸得微醉的神志,彻底松懈下来,望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心头的骨鲠也轻摇而出,“我只想追寻自己的感情,为何连条路也不给?”
“小妹,你的世界与他们的相差太远太极端,人的眼睛里有粒沙子,都会不舒服半天,你这样的,他们肯定会抵触。”
“四哥,你最是理智的,你说我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
群生拿起干邑泯了一口,微沉片刻,回道:“小妹,你来不存在什么对和错,事情搁在那总得解决,不能因为可能的痛苦躲避它。小妹,暴风雨总会过去的。”
听后,眼前沉静的面孔,渐渐和当年暴风雨来临前那个拉着我的手,鼓励我的少年重叠起来,再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辛酸和委屈统统化成泪水,涌了出来。群生递过手帕,略带嘲讽地说:“小妹,现在才表演亲人相见的戏码,有没有太晚?可惜我太久没演过戏了,没法配合你。”
我破涕为笑,擦着眼泪回说:“还好四哥在这儿,有娘家人就是不一样。”
“你也别对我期望太高,打架撑场子的事,还是叫上群民比较好。”说罢,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与群生道别,乘着夜光回到房间,黑暗中传来静雅困困的声音,“这都几点了,安梦泽脸都等白了,我才把他赶走,你快去报个到吧,免得人家寝食难安。”
“这也才十一点,说得那么夸张。群生好歹也是我哥,梦泽没那么小心眼。”
“你也别做贼心虚,越描越黑的,我有说是为群生吗?大概今晚又受打击了,惨白着脸好似游魂一般,快点去吧。”
我忙急步赶到梦泽房间外,敲了十几下门板都没人应声,焦急地转身欲要去他处寻找,却见梦泽站在几步远的廊道口。暗淡的灯影下,平素昂然的神采消失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消沉。
“韵洋,咱们到天台上坐会吧。”
溶溶月,淡淡风,梧桐影,月下人,望着倚栏沉默的梦泽,我柔声劝道:“梦泽,不必急于一时,别勉强自己,也别勉强别人,咱们慢慢来就成。”
梦泽转过脸,声音稍显沉闷,“韵洋,为你受再大的责难我能挺住。可是韵洋,跟我在一起,道路不会平坦,真怕时间一长又变得面目全非。”
“昨儿才说都不可怕,没一天的功夫怎又变卦了?”
梦泽略带苦涩地笑笑,“韵洋,别忘了前面还有半句,只要有你。”
看来梦泽对群生还是有点纠结,我望着梦泽的眼睛,将手分别捂住两人的左胸口,真诚说道:“梦泽,相信它。”
梦泽轻轻将我拥入怀中,静谧的氛围中,清晰可闻的怦怦心跳,演奏着心心相印的柔美旋律,融入进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