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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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六章 情感闹剧
推开窗页, 湿漉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今晨的院子,不似常日, 除了三四个仆人拿着大笤帚, 扫着门前红色的碎屑, 几乎听不见其他人为声响。昨夜守岁闹至后半夜, 府里的人们尚还在补眠。今年的春节, 比往年要迟上半个月,早已过了立春,树木芳草, 沐浴在贵如油的一汀烟雨中,嫩蕊细开, 展翠吐绿。
上海, 此时也应是路雨添花的可人春色吧。常言道, 每逢佳节倍思亲,正是此刻自个的心情, 父亲的爽朗笑容,母亲的嬉笑怒骂,以前的稀松常事,现在却只能靠回忆体味。黎家于去年底,回了南边老家, 偌大的北京城, 竟再也没个娘家的亲戚走动, 所幸春晓又重回身边, 填补了些微孤寂。
那日回家后, 振兴曾责怪我,将不明底细之人随意带回府里, 只准春晓做些浆补之事,并专门派人到天津查明情况,才不再提起,工作维持不变。有过下毒的经历,我能理解振兴的谨慎,现是非常时期,三年时间的间隔,足以改变一切。而且春晓两个孩子年幼离不了人,缝补的工作相对轻松,又不用与孩子分离,振兴的安排,本身就给了很大的情面。
为了与肖家抗衡,杨蓝两家提出了和平统一的主张,自然收买了南边军政府的大部分人心,英美也开始明着支持杨蓝派系,战争的阴云又逐渐聚拢,各派都暗中厉兵秣马。自从有了庭葳之后,蓝鹏飞对明争暗斗没了以往的热衷,只负责大致原则上的掌控,具体的筹划都交与振兴。因此振兴留在了京城,全权代表蓝鹏飞处理日常事务。
刷刷的扫地声中,忽然多了一个颇有节奏的跑动声,我挪下空望的视线,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穿行在蒙蒙雨雾中,我交叉手指,反手用力伸直,给自己上紧新一天的发条。
整个上午,都在迎来送往中度过,下午蓝鹏飞在家陪客,派我和振兴代表蓝家到杨家拜年。坐上汽车,我疲惫地靠到椅背,看看永远腰杆笔直的振兴,不禁自嘲道:“看来我也得到兵营受受训,忙忙就累得直不起腰,在外站没站相的,岂不有损咱家的威名。”
振兴侧过脸,帽檐下愈发显得幽深的邃目淡扫我一眼,声音亦是淡淡的回道:“大嫂每日早上跑个一公里就成了。”
听到这话,想到振兴每日风雨无阻绕着大宅晨跑,不免好奇问道:“二弟每日跑几公里?”
“五公里”。
我暗自咋舌,摊摊手,“这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好的晨光消耗在跑路上太不值了,我还是听听鸟叫,闻闻花香算了。”
“难道跑步时,大嫂不睁眼,不呼吸吗?大嫂偷懒的借口,还是找个好点的。”
我瞧瞧深不见底的长目,失笑道:“我找再多借口,还不是会被二弟看穿,干嘛费那个脑筋?二弟还是快点把卉琴接来,让她陪你到外面跑路吧。”
“咱家除了爹,谁有大嫂的面子大?就说杨仲源,几时见他对别人那么热络过?”
我轻蹙起眉头,有些无奈地答道:“二弟难道不知枪打出头鸟?只怕反水时,先挨枪的也是我。”
自上次学潮后,我跟亚当斯公使一家建起私交,是他家私人聚会的常客,与他的夫人埃米丽成了好友。杨仲源为了取得英美的支持,且杨蓝两家主体利益一致,每次协商都会请我做翻译。可与杨家人相处,总有种与虎谋皮之感,尤其是在听了靖礼酒后所言之后。
振兴没接话茬,一改往日双手搁膝的坐姿,抬起手肘顶着车窗棱,撑着下颌转望窗外沉思,车内顿时一片沉闷。我暗责自己说话不经大脑,蓝家何时轮到我当出头鸟来着?振兴心思敏感,这样说岂不触人眉头。
为了缓和车内的气氛,我打趣道:“当然啦,人要打也是先瞄着二弟,我算什么?不过二弟,只怕陆家小姐也在杨家,当心别成了杨靖义的眼中钉,挨他的黑枪。”
振兴扭过头,幽深的眼眸盯视我的眼睛,片刻后弯起唇角,漠然回道:“陆家小姐关我何事?再说,杨靖义未必把这当回事。”
“还真冷酷。连我这旁人都瞧出陆小姐的意思。听说这些天,两家一直嚷嚷结亲的事,可别生出事端。”
“这出头鸟的活儿,大嫂莫不是想独自做下去?若是,我这就回去。”
“我这还不是怕二弟当出头鸟,二弟愿意舍己为人,我这做大嫂的,感激都来不及呢。”
话到此处,两人俱是淡淡一笑,不再言语,闷头想起心事,气氛却融合了许多。这一个月,我办沙龙时,振兴也会礼节性的在厅里坐坐。素以为振兴性子冰冷古怪,不甚讨人喜欢,直到他身边总会围着几位小姐,方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实乃千真万确。我眼中的冰冷古怪,在别人眼中却是魅力所在。
我侧眼瞧瞧振兴,暗自笑笑,蓝家的孩子长相都还不错,振兴也不例外,乔麦肤色,剑眉修目,直鼻菱唇,脸型近似椭圆,脸颊下颌带些棱角,身材挺拔高大,是个很有英气的男子,再配上冰冷古怪这个性格缺点,还有拒人千里的神情,对那些千娇万宠的大小姐,自是别具一番吸引力。
被吸引的人之中,包括陆总理的四小姐陆文婷。文婷今年二十一岁,刚从美国的一家女子学院毕业,个性活泼,善于交际,陆家和杨家的联姻各取所需,陆总理刚上台,一切还要仰仗杨家的扶持,杨家也需要这样一个对外型的女主人。幸好振兴已婚,杨陆联姻事成之后,杨仲源也不需对我热络了,我含笑着轻舒一口气。
汽车停在杨家别墅门前,振兴牵着我下车,身体还没站直,一阵淡雅的香风袭来,被人抱住,“韵洋,怎么你们才来。”
我微笑着回道:“这差不多天天见面的,说得好似如隔三秋。”
文婷轻捶一下我的脊背,松开双臂,拉开点距离,打量着我恭维起来。文婷留有一头漂亮的波浪披肩卷发,描着细眉,杏眼含水,涂着唇蜜,模样很是娇艳,虽是初春,仅着一条薄呢花格连身裙,甚是窈窕动人。文婷对我说完赞语,转向振兴,笑靥如花,振兴一贯的面色无波,礼貌问好。
靖义徐步走下台阶,彼此恭贺新禧后,振兴和文婷两人沉默不语,倒是靖义声色温和,边走边说道:“蓝少夫人的人缘就是好,这么多人惦记着。”
我看了一眼颇为和煦的面孔,回道:“多谢杨将军吉言,希望让人惦记,是因我的好人缘。”
靖义微扬着头,淡淡一笑,“蓝少夫人果然爱记仇。”
我回以淡淡的笑容,“什么仇不仇的,这话说的韵洋跟杨二哥有仇似的。杨二哥的玩笑话当心被旁人听了去,生出是非来。”
文婷接过话,“就是,什么事儿能让韵洋记仇,除非……”
文婷为了振兴,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这边,后面的话,一定是指责靖义,我含笑打断文婷的话,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文婷咯咯笑了,靖义也跟着呵呵地笑了。站在大客厅门口,望着笑逐颜开的两人,我说道:“我和振兴先去跟杨世伯拜年,待会聊。”
挽着振兴离开四道视线,边同房里的众人点头致意,边悄声道:“二弟怎么临阵脱逃了?又让我当回出头鸟。”
振兴用眼角瞟了我一眼,轻声道:“反正你们的旧恨都搁在那儿了,没必要让我再去添道夺妻的新仇吧。”
“也是,寻寻觅觅了这些年,好容易找到一个,要再被夺去了,想想都觉得凄惨呢。”
振兴胸口起伏了一下,停了会低声嘲弄道:“大嫂不是整日想将那人碎尸万断的,这岂不应了猫哭耗子的俗语。”
这回,轮到我无声地笑了。
杨仲源和陆总理坐在大厅顶头闲聊,旁边围着不少的政要,我和振兴向诸位长辈鞠躬拜过年,振兴留在大厅,我独自转去女眷云集的偏厅,向杨太太拜年。我和杨太太聊了一会儿天,被几个别家的女眷拉着打起麻将。打了两圈,一个下人过来轻声说,振兴在门口等我回去。因交际圈子的不同,我俩来时并没约好同回,心想借机离开也好,不然一坐至少几个小时,家里还有诸多事情要打理,便起身向杨太太告辞。
走到大门前厅,我摇头嗤笑一声,看来振兴是想让我当定出头鸟了。一旁的仆人向我打着招呼,拿出外套替我穿上,振兴和他身旁的文婷一同回过头。文婷过来挽住我,亲热说道:“韵洋,我跟你们一道去府上给蓝世伯拜年。”
我拿眼瞧瞧振兴,振兴微微耸耸肩,一副让我搞定的模样。抱怨归抱怨,这种事振兴确实没法开口。我提醒道:“文婷,你上午不是和陆伯伯一起来过了,你忘了吗?”
文婷笑道:“那是我家,这次是我个人。怎么,你们蓝家不欢迎我去吗?”
我头痛地回道:“怎么会?陆小姐大驾光临,分分秒秒都欢迎,只是杨将军知道吗?”
“我去你家,干嘛要让靖义知道。韵洋,你别听那些谣言,我根本没答应。”文婷噘起嘴,眼角瞟向振兴不满说道。
这样无谓的周旋不是办法,我干脆拉着文婷到墙角,问道:“文婷,你是不是喜欢振兴?”
文婷的脸腾的红了,轻轻点点头。“可振兴已经有太太了,他是不可能给你想要的婚姻,你这样只会让大家为难。”
“听人说,振兴并不喜欢那个女人,不然怎么会新婚燕尔就分居的。”
“谁说的,那是卉琴不喜欢京城的嘈杂,振兴是迁就她,那是关心。”
“韵洋,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信这个借口?难道你没感到他心里的压抑和痛苦?”
我讶异地望着文婷,文婷面色微赫轻声说道:“喜欢他,自然会敏感些。韵洋,我们都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对这种包办不合理的婚姻,应该反对和蔑视,而不是纵容和姑息。我喜欢他,我要把他从不幸之中解救出来。”
文婷眼里满是自信和勇敢,好似两年前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却快乐无虑的我。而现在,现实的磕碰摔打,早已将我磨得锐气全无,整日和着稀泥混日子。我叹了一口气,回道:“文婷,这种事情哪有那样简单?且不说对卉琴不公,单是你家、我家、杨家,哪个好说话,就算都同意,你确定振兴会要你解救吗?”
文婷眼光非但没暗淡,反而愈发的明亮,“他会的,我会让他会。”
此刻的文婷,又似另一个静雅,唯一区别的是,一个浪漫,一个娇纵,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完全不计他人,不懂退让。
“文婷,你该知道杨大哥的事吧。那么相爱的,都抗不过现实,何况你这单方面的。文婷,不是我泼你冷水,我是真心帮你,婚姻之事一定要慎重,越简单越好,选张白纸,比画的乱七八糟的强。你一家人都在这里,几家都是世交,大过年的,不要让大家难做,你也好好想想。”
文婷听罢,立刻变了脸色,恨恨喊道:“我算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老八股。”喊罢,甩手小跑进大厅。
我摇头走出大门,东风轻扇春寒,微雨洒落芳尘,振兴无事人一般站在台阶前。瞧瞧陷害我的正主,过去小声抱怨道:“二弟,听见刚才血淋淋的控诉没,来时不是抢着要当出头鸟吗?怎么枪子一来,立马闪一边不说,还要把我拖下水?”
我控诉到一半,振兴嘴角微扬,从仆人手中接过黑布雨伞,主动挽起我,撑伞送我上了车,自己从另一边进来。瞧他气定神闲地坐定,我没好气接着道:“二弟你也不用事后献殷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这从杨家拐人的事,我可不会再做了。你喜欢她也罢,不喜欢也罢,自己搞定吧。”
振兴理正上车时碰歪的军帽,平静地回道:“咱家府里不是由大嫂管吗?女人家的是非,我去掺和什么?难道还要我像个小毛孩,陪着那帮没事做的小丫头瞎闹腾?”
怨言一下子被堵住,不正是这个原因,我才替他出头的?放弃鸡生蛋蛋生鸡的辩论,我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哝道:“那你没事装什么压抑呀,痛苦呀,让人误会。不然好端端的,怎会对你起歹意?”
振兴扭头瞧了我两眼,笑意轻染眼角,随后一脸正色轻声回道:“我见陆小姐,大嫂也都在场,你有见我压抑、痛苦吗?她要起歹意,我有什么办法?”
想想,确实我不曾感到,相反比起以前的冰冷古怪,振兴现在真的要好上许多。要是文婷见着以前的振兴,不知同情心会泛滥成什么样。我伸手揉揉太阳穴,叹口气,道:“二弟,现在事情挑明了,就不能听之任之。赶紧把卉琴接来,所有的是非谣言,不攻自破。”
“这马上都要打仗了,爹还想把你们送回老家。你倒好,还要把卉琴接来,再说卉琴能斗的过那个大小姐?少让她平白受闲气。”
振兴的话,我极少能驳倒,道理似乎永远站在他的一方。善良的卉琴,还真不是文婷的对手,卷起铺盖让贤都有可能。我蹙着眉头,冥思苦想,振兴不慌不忙地轻声说道:“大嫂找人把消息透给陆家,让他们犯愁去不就得了,这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枉人家一片痴情,你到狠心来个落井下石,这种缺德事我可做不来,要做二弟去做。”
“碎嘴的女人一抓一把,东传西传很难找到源头,还请大嫂顾全大局。不然,就等着几家鸡飞狗跳吧。”
我横眉瞪视振兴,振兴挑眉静静与我对视。我眼中的不愿不满,投到那片幽深之中,即刻沉得无影无踪。半分钟后,我偃旗息鼓垂下眼,振兴的主意,无疑是上选之策。
一场情感闹剧,被我不情不愿地画上了休止符。文婷没再来蓝家参加沙龙,一个月后,杨家和陆家为靖义和文婷举办了盛大的订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