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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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七章 乱世真情
一九二零年四月初, 杨家和蓝家正式结成反肖同盟,开始公开调集军队,与肖家的军队, 摆出决战架势。杨家对蓝家心存顾及, 只要求派出部分军队出关, 予以协助, 主要由他们正面出击, 蓝鹏飞自是欣然接受,并以此为由,让李天赐继续留守大本营, 授命振兴统领两个师的兵力,兵出山海关。杨家这次由靖礼领兵, 派出了四个师三个旅与肖家三个师四个旅, 在京城外围的东西两条铁路线对阵, 靖义率两个师驻守京师。
此次的战争交战地点,离京城仅六七十公里,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生怕战火蔓延过来,已有小部分民众开始逃出战圈。蓝鹏飞曾考虑送我和庭葳回奉天,最后还是让我们留守京城,毕竟京城的防务由杨家担任, 府里没有杂人反而放心, 只增派了人手护卫, 他于开战前一周, 到军中与振兴会合。
几近傍晚, 柔和的微风轻轻拂动着额前的碎发,我和茗萱坐在后院的花架下揉搓棉花团, 做着棉球,春晓裁纱布做着绷带。蓝家虽不缺这些东西,就怕真的战火烧到京城,还是多点储备为好。战争已经打了五天,杨家打得并不顺利,肖家的军队是憋着一股子气,打得勇猛顽强,东线和西线上的几个交战点,都胶着在一起。
胡妈端着大锅,收集着我们做好的棉球绷带,预备拿去消毒。茗萱揉好一个棉球,径直丢进锅里,娇声说道:“大嫂,咱们做的,都可以救半个京城的人,我可要休息下了。”
我瞧瞧小半锅的棉球,回道:“咱们才只做了多大点儿,打起仗来,这种东西只会愁少,不会愁多。”
胡妈陪笑着说:“大少奶奶别难为二小姐了,您瞧二小姐的小手都搓得通红,府里这么多的人,也不缺二小姐一个。”
我笑着拍拍高举着双手的茗萱,“行了,别把你的手到处展览了,咱们也该收摊了,等会儿我还有个聚会。胡妈,您把锅交给春晓,咱们该去收拾了。”
踏着满地残阳,我换上一件白底青花夹旗袍,由小唐陪着驱车去美国公使家,参加他家举办的私人餐会。车子出了蓝公馆上了大路,开了两分钟,来到稍繁华点的大街,小唐眼神陡然一紧,迅速扫望两边,警惕地说道:“少夫人,京城戒严了,看来情况不妙,要不要回府?”
我转头外望,瞧见一队带枪巡逻的士兵,店铺纷纷打烊关门,远处的路口设起哨卡,路人行色匆匆。自开仗以来,京城一直实行宵禁,毫无征兆地突然戒严,再想到战事的不顺,心里不由打起鼓。
“怎么咱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说不定是杨家出了大事,封锁了消息。”
“公使那儿消息灵通,还是按原计划去吧。”
拿着蓝府的特别通行证,车子顺利地开到公使家。进了大门,候在门口的埃米丽和蔼地拥抱住我,亲吻我的面颊后,挽着我走进客厅,小声说:“萨拉,今天晚上的聚会临时取消了,杰夫他们要开一个特别会议,很抱歉没能及时通知你。萨拉,万一有事,杰夫说,你可以带着孩子,以私人名义上我们这儿来。”
看来是真出了大事,我感谢了埃米丽,急忙赶回公馆。车到铁门处,见守门士兵的神情透着山雨欲来的紧绷,想是府里有消息了,急步走进门厅,负责与蓝家部队联络的赵参谋拿着一份电文迎来,行礼后轻声说道:“杨家西线主战场失利,已退守第二防线。今天下午,东线有一支日本护路队,突然在杨军的后方出现,两面夹击,一小时前占领了杨军的阵地。”
我愣了两秒,紧张地问道:“靖礼不是在东线督战吗?他没事吧?”
赵参谋摇摇头,“杨将军率军成功突围,但负了伤,电报没有详说,伤势不明。”
我松了一口气,靖礼的防卫向来严密,只要突围出来,问题不会太大,便转问道:“督军有何指示?”
赵参谋回道:“现在东线被敌突破成功,杨家虽然补派了军队,但被肖家预伏的军队牵制住,恐怕杨将军支撑不了多久,一是事发突然,一是军心受损。督军命府里留下两个排的士兵看守,我率领两个连的士兵,护送少夫人和小少爷,连夜出城到我方军营。其余家眷,由余下的士兵护送。”
我思忖片刻,不解地问道:“为何我军不赶来援助呢?其实到现在,肖家的军队人数还是不占优,靖义还有两个师,我军和靖义兵分两路增援还来得及,何况杨家还有四个师没有投进来。”
赵参谋打量了我一下,认真回道:“少夫人,杨靖义驻守京师的部队不能轻易抽掉,我军只派了两个师,孤掌难鸣。杨家军队两线都吃了败仗,军心都散了,那四个师虽属一个派系,但均是旁支,怎会去送死?”
我叹口气,杨家万一失利,京城又会乱上好一阵子,不知会冒出多少大大小小、争利夺地的新军阀,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带庭葳离开这险境。
正准备回房收拾,奉先急急奔来禀报,说靖义求见。赶到大门口,靖义的车子刚好停稳,非常时期,我抛下以前的心结,急步走下阶梯。靖义自己推门下车,行到两步远处,先开口向我招呼道:“蓝少夫人,这次换我未经约定,冒昧造访。”
我关切地询问道:“杨大哥情况如何?”
靖义温和地笑道:“蓝少夫人,我这个客人难道这么不受欢迎吗?”
我一面暗恼靖义的装腔作势,一面自责自己的沉不住气,面带微笑请靖义进屋,到会客室坐下,端起奉珠冲泡的茶水,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浅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抬眼望向靖义,见他依旧面色温和,不动声色。
我再次端起茶杯,靖义含笑问道:“蓝少夫人是预备送客了吗?”
我稍稍一怔,即刻想起旧朝主人送客的规矩,亦含笑放下茶盘,“我要是不端起这茶杯,杨将军大概是预备着跟我打哑谜打到天亮,我可是准备连夜逃命的。”
靖义呵呵笑道:“蓝少夫人就是爽快,可是现在城中,要是没有我的手令,谁也别想出城。”
靖义不知,我这个筹码他握得并不牢靠,出不了城我还可以外交避难,故他暗含胁迫的言语,听在耳里,反觉可笑,我浅浅回笑道:“我家可是你的盟友呢,这么不给面子?要抓人质,这京城遍地都是的。”
“不过手上握有重兵的人质,也就那么几个。说实话,我也不愿这样做,玉石俱焚不是本人做事的准则。”
我继续带笑说道:“我府里统共也就一个营的守卫,如果这算是重兵,我全借给你。”
靖义回笑道:“蓝少夫人就是好说笑,爱装糊涂,我只是想要蓝家兵分两路,一支增援西线,一支开拔京城,连夜出发,务必天亮前到位。”
我暗地微惊,方觉事态严重,不会只是杨家兵败那么简单,莫非,靖礼……我稳稳心神,试探地问道:“如此说来,杨将军准备亲自前去给杨大哥解围?”
靖义目光一闪,褪去平日的温吞,不再迂回,颔首道:“我大哥身受重伤,转移不便,后面的追兵如不增兵阻截,凶多吉少。”
想到同靖礼在酒馆里时的情景,霎时红了眼圈,也许靖义又在利用我的罩门,使攻心计,可这次我选择信他,靖礼还有未了的心愿,人生不应如此画上句号。
沉思片刻,我开口说:“杨二哥,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我府里的士兵可以去帮着维持城中的秩序。不过杨二哥,你不应该放弃另外四个师,另外,我会给我表兄会凌去电,请求他北上从后面夹击,这样胜算会更大。”
会凌自从上次被杨家陷害后,虽没完全翻脸,但已游离于这边的派系,故而肖家都没防他。
靖义眼睛闪起一道亮光,“蓝少夫人若能说动会凌兄前来助阵,那是最好不过,那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抄了他们司令部,这样反过来,把他们的气焰打垮。”
我摁铃命赵参谋拿来地图,一起商讨完细节之后,送靖义到门口,真诚祝愿道:“杨二哥,祝你马到成功,和杨大哥一起平安回来。”
靖义唇角微微动了动,顿了小片刻,温和地回说:“多谢蓝少夫人的吉言,回见。”
说完,快步下了台阶,候在一旁的卫兵打开车门,靖义在车门前停了停,转过身,举起右手碰碰帽沿,尔后迅速侧身上车,两辆汽车即刻疾速离去。
望着闪闪的车灯消失于大铁门外,往日对靖义切齿的痛恨,也消失了大半,靖义虽对别人寡义薄情,但对靖礼的那份兄弟亲情,还是让人感动。其实,他完全没必要仓促间冒此大险,战场上的杨军还可支撑几天,江西和湖南还有两支杨家精锐嫡系队伍,大可收兵回撤北上支援,而南边对肖家的武力统一不满,此时不会对北上杨军落井下石,肖家现在是倾其所有,若再遇强兵腹背夹击,明显杨家胜算更大,其他的杨系旁支和蓝家按兵不动,也是观望杨家此时如何出牌,雪中送炭难找,若出好牌,锦上添花大有人在。靖义此等深谋远虑之人,又怎会想不到?靖义持才傲物,终日一双冷眼看世人,恐也只有靖礼那样的铮铮男儿,才会让他满腔热血酬知己。
感叹间,赵参谋拿过两份草拟的电报,我扫视一遍,道:“给督军的电文,原样发出。余旅长的,改用我私人语气,我念你写。会凌表兄明鉴,一别经年,妹常念及兄长及昔之趣事,殷殷盼盼,望能早日再见。现贵派战事受挫,如若失利,大树一倒,势必四分五裂,唇亡齿寒,且国本飘摇零落,恐会越加衰弱,兄乃豪气之英雄,望兄以大局为念,为民福祉着想,仗义而出。妹与靖义将军协商,后面把你拟的作战计划原样附上,最后再加上,妹在京城,敬候兄之佳音。愚妹韵洋拜上。”
赵参谋写完,目露钦佩之情,“余旅长是个爽直热心的汉子,以前大少将军最是欣赏他这点,少夫人这封电报,情真意切,定会打动余旅长的。”
我微微点头,回道:“我大表哥确实是个英豪,我相信他会施以援手,快去发电文吧,时间紧迫。”
赵参谋敬完礼小跑着离开,我仰望天空,真个是‘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烂然星光,点燃眼里的希望,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希望我的棉球绷带不要派上用场。
蓝鹏飞的回电,只等了五分钟,四十七分钟后,接到了会凌同意出兵的回电。
一夜无眠,快近凌晨五点,车道响起汽车的疾驶声,我忙披上外套,急步出去相迎。下到最后半层楼梯,只见振兴阔步行来,看着昏黄的壁灯映射下颇似振中的身影,忽觉莫名的安慰,悬紧的心松弛下来,眼眶发酸,略带鼻音问道:“二弟来了,爹呢?”
振兴扫量了我几眼,冷声道:“大嫂还能想到爹,你知道杨靖义留了多少人守京城?两个团,随便来支军队都能冲进来。”
我暗吃一惊,委屈地回道:“他说只带走一半的兵力,等你们来了,再调走另一半的。”
振兴冷哼了一声,“大嫂几时对杨靖义又这般信任了?整日一副恨之入髓的模样,真倒霉了,竟把娘家的家底都搬出来了。”
瞧着振兴冰冷的脸色,我心中略有点愧疚。这次若不参与其中,肖杨两家不论谁赢,都必会元气大伤,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蓝家,稳稳坐收渔翁之利,如此这般胳膊肘往外拐,振兴怎能不生气。我心虚地陪笑道:“二弟星夜赶路,一定累了,我这就去安排人烧火做饭。”
“大嫂也不必假惺惺的,爹说了,以后开战让大嫂和庭葳随军,免得生出事端,要死死一块。”
闻言,我愕然瞪大眼睛,本以为高枕无忧了,未想还得弃家。想想军中的诸多不便,我带笑送上一顶高帽,“这不是有二弟看着大门吗?能免则免吧。”
振兴不为所动,拧眉回道: “大嫂要讨价,去山海关跟爹讨,我还有一大摊子的事要安排,大嫂唱惯了空城计,我可没那个胆。”
嘹亮的号声将我惊醒,望着黑暗陌生的室内,一阵恍惚,淡淡银光,透过狭小的窗户,长长划过屋里,映出地面的凸凹。稍后,耳里残存的军号余音,告诉自己此乃丰台的军营。起身靠到简陋的硬木板床头,抱着家里带来的薄毯,想到自己来前的抗拒,笑了一笑。一早到了军营,本是想补眠,谁知竟睡了一天,看来随军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没有烦心杂事,真好。
好字还在脑子里打转,腹中饥鸣声起,提醒自己一天未有进食,就着月色,下床打开放在矮架上的皮箱,取出一套白底暗花旗袍换上,将零乱的头发拆开,编了一个辫子盘在脑后,打开房门,人却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往何处找吃的。吹过熄灯号,一溜营房俱是黑着,偌大的军营,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我哀叹一声,看来只有碰碰运气。
才走了两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随着微风飘来,暗自庆幸,自己不必饿着肚子挨一夜。急走几步,隔着的第三个房门前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高兴地上前小声说道:“二弟,幸好你在这儿,你知道厨房在哪里吗?”
“那三大饭盒的饭菜还不够吗?”
我愣了愣,不好意思回道:“可能刚起来,嗅觉还没恢复。二弟,我可以开灯吃饭吗?”
“ 这边是将领的住处,不受限制。”
我道过谢,问起靖礼和会凌的情况,振兴沉吟片刻,掐掉烟头,目无表情地介绍道: “会凌兄抄了肖家的司令部,俘虏了好几个高级将领,杨靖义的援军也阻挡住肖家的进攻,咱家支援西线的部队,已与杨家的汇合,反过来大败肖军。肖军已经开始溃退,现在找人游说议和,估计杨家不会答应。”
听完介绍,我再次问起靖礼。“这是杨家的军事机密,我也不知,大嫂饿了一天,我就不打扰大嫂用餐了。”振兴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吃完饭,睡意全无,干脆再度走出屋门。圆月悬空,清光千里,草虫呢哝,轻撩着周遭,和风习习,轻扇着四方。宁静美好的夜色,淡化掉军营的肃严,好久不曾静静赏月,只因怕触动思恋的闸口,那夜月下发光的身影,烙在眼里,烙在心上,不及思君,君已满心。
我伤感地垂下眼眸,颓然转过身,瞥见脚下踩着一道黑影,顺着影子望去,五米外直立一人,身姿挺拔卓然。不眠之夜,有个同行人似乎不错,我缓步走过去,含笑问道:“二弟还没休息呀?”
月色下的振兴,没了平日的锐利,双手轻插在裤兜,微微侧头示意,默默徐步前行,我跟着缄默随行。振兴少言,相处长了,便也习惯了一起时各自闷头想心事,不觉冷场难堪。走到练兵场的台阶旁,振兴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我坐下扫视着空旷的场地,半晌,叹了口气。
“大嫂又在害怕当出头鸟了?”
“二弟,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何男人就那么爱争爱夺的?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场;露冷黄花,烟迷绿草,悉为旧时争战场。都知道是非成败转头空,怎么就不能平平和和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那武则天,慈禧老太后也是男人不成?大嫂才帮着杨家夺权,一抹脸就忘了?”
“我那是……”
“ 所以争权夺利的,不见得都是坏人坏事。”
“二弟你呢?”我沉默片刻,侧头轻声问道。
振兴默然拿起地上的石子,在手上抛了抛,扔向远处,凝思片刻,随即轻声笑道:“我麽?我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她的理想,让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振兴的笑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流动着异样动人的神彩,他肯定是想起以前与他情人在一起的情景,连举动都似毛头小伙,不复平日的老成。虽不知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却可感知,一定非常的美好,才会让振兴如此眷念难忘。想着想着,忽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一个是故人何在烟水茫。我暗叹一声,也捡起一颗石子,朝远处扔了过去,振兴见状,又拾起一个扔向更远方,我不服气,在地上抓了一把,站起来使出全力撒了出去。
振兴瞅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衣服拍拍,一手抛搭在肩头,一手斜插裤兜,含笑道:“大嫂,别我的兵仗没打一场,明天倒有一群伤脚的。”
听了这话,我不由好奇问道:“二弟,你不是一直想真正打上一仗吗?干吗不去西线,虽说这京城只有你镇得住,太可惜了。”
早上来军营的路上振兴告知,蓝鹏飞留在山海关坐镇指挥调度,电令李天赐,增派两个师到山海关集结待命,振兴则先行率部出发,兵分两路,振兴选择了京城。
振兴双目直视前方,沉吟了会,道:“人当然会选择最重要的,不是吗?”
想想,我了然地点点头,蓝家军队一直想重返京师,此次乘机在京师站稳,杨家断没赶人的理由,这对于以后的发展,无疑比起一场局部战争要重要得多。
振兴侧脸看看我,长目淡含笑意,弯起嘴角,停住脚步,抬头仰视轻声问道:“大嫂看现在的月亮像什么?”
“银盘”。
“我看是银球。”说完,振兴低声笑了起来,在寂寥的夜空中,飘荡起轻微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