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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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五章 铁汉柔情
第二日, 忙了近一个上午,将昨日的礼物分类造册收入库房。茶还没端稳,奉先急急推开门, “大少奶奶, 杨家大少爷特来找您。”
话还没落音, 靖礼黑沉着脸, 大步走了进来, 厉声质问,“蓝少夫人,你把静雅藏到哪啦?”
我愣了一下, 回道:“杨将军这话怎么说的?我今天连家里的大门都没出,怎么藏人?静雅怎么了?”
靖礼眼睛喷出一团怒火, 对着我吼道:“你少在这里装蒜, 昨晚静雅一与你碰面, 今早就留信出走,说再也不回来, 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靖礼的吼声,震得我的头皮发麻,我稳住情绪,冷声道:“杨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 若静雅真心想跟你在一起, 谁都说不动她。昨晚我是有和静雅碰面, 对于静雅的现状, 我只有两个字形容, 痛心。杨将军也请你扪心自问,我有没有说错。另外, 我以我儿子的名义发誓,静雅的离开,我没提供任何协助。我只表明自己的态度,支持她的选择。以前是,现在也是。”
靖礼锋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毫不示弱与之对视。过了两分钟,靖礼颓然垂下眼眸,“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靖礼的话音,越说越小。从未想到钢铁般的靖礼也会露出软弱之态,不由泛起恻隐之心,和声问道:“杨大哥有没有问过岳家,以静雅的性格不拿贵府的财物,可以想到,但以她的聪慧,还不会笨到让自己饿死街头,自寻死路可不是静雅的风格。”
靖礼黯然叹口气,低声说:“头一个,就派人问过岳家。门都没让进,只说家里没有这个人。”
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掉,大脑跟着静下,我细思片刻,也随着靖礼担忧起来。静雅平时机警善断,但就怕脑子一时发热,失了轻重。微一沉吟,我问起详情,“杨大哥,你最后见到静雅是几时?她几时离开贵府的?又是几时知道静雅出走的?”
靖礼沉着脸,闷闷回道:“早上八点,家里都没发现她什么时候离开。最近我有专门派人守着她,出去都会有人跟着。直到十点钟,我回房才发现她离开了,她认识的人当中,能把事情做得这样天衣无缝的,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我难堪地摊手笑笑,“这事真不是我做的,看来应是贵府里有人帮了静雅,能让静雅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此人不简单,应该会替静雅打点妥。”
靖礼听罢,右掌握拳重重捶向桌面,将青瓷茶杯震得微跳了两下,洒出一小片水渍,未放正的茶杯盖落下,沿着桌面滚滑几圈摔到地上,嘡啷一声碎成几块。靖礼绷着刻板的面孔,转过身边走边说:“蓝少夫人,要是静雅来找你,请你一定通知我。”
见素来从容镇定、蕴满大将之风的靖礼,因静雅失态至此,着实不忍心,便出声喊住他,“杨大哥,静雅要来找我,我会通知你,我知道你很爱静雅,即使要散也应好散。杨大哥,我只有一句话,放手也是一种爱,比拥有更难得、更了不起。”
靖礼脚步停了停,继续大步走出房间,门口传来振兴的问好声,接着一串皮靴咔咔远去。我茫然落座,端着已经冰冷的茶杯,兀自出神,静雅到底是走了,决然彻底如同爱恋的伊始。人成各,今非昨,轰动一时的恋情,竟这样无言地散去,即使已有心理准备,仍不免替他们唏嘘。
重重地叹息了两声,房门回应似的,同时被人敲了两下。推门进来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振兴,我起身相迎,询问道:“二弟找我有事吗?马上要到吃饭时间,要不一起吃,边吃边聊。”
“不了,我还有个饭局。有件事,想跟大嫂谈谈。”
振兴走到桌前,弯身捡起地上的碎瓷,扔到桌下的字纸篓,再直直坐定,低声续说下文,“昨日粥棚的事,查到确实是肖家手下指使干的。他们本想给咱家添点恶心,没想事没闹成,反倒是让咱家又出了一回风头。他们看到报上的赞扬,只怕会变本加厉的折腾。等会儿爹和我,要同杨家一起吃顿饭聊聊。”
最近几个月,肖家跟日本人走得挺热络,订购了上百万日圆的军械,又多扩编了一个混成旅,还让傀儡总统,提出武力统一的口号,好继续招兵买马,开始新一轮的较量。
“二弟,我一直有点不明白,现在是肖杨两家争权,肖家怎会这样犯傻,平白惹恼咱家。咱家未必真跟杨家一条心,这样岂不多树个敌人?”
“大嫂,你别忘了,是咱们惹恼他们在先。在他们眼里,杨家和咱们家可是一伙的。昨晚杨家交了底,最迟四月间把事情办了,不能再拖。在这个节骨眼上,杨靖礼想为岳小姐放弃杨家,他们才把岳小姐弄走的,反正岳小姐是自愿走的,大嫂不要再管了,即使他们再在一起,杨家也会有办法拆散他们,结局只怕会更糟。”
“?”我睁大眼睛望着振兴,满是惊异。
“这些是咱家线人探来的情报,我是让大嫂心里有个底,办起事不至于抓瞎。”
我惨然一笑,恨声道:“这次竟然换我被杨靖义当枪使,亲手毁了静雅的幸福。我怎么就这么笨,那杨家大嫂怎会那么好心?我还以为杨靖义被人算计,原来他一直是个看戏的。”
这次轮到振兴微惑地回视,我恨恨地将昨晚的事源源本本讲述出来。振兴拧眉沉思片刻,回道:“大嫂,胡侍卫官的事,杨靖义大概是真不知情。不过杨靖礼对大嫂素来没有恶感,何况还有岳小姐的面子,应该对咱没有什么坏心。至于岳小姐的事,大嫂也别太自责,即使没大嫂相劝,岳小姐也同样会走。走的样子,只怕会更难看。”
我叹口气,点头道:“二弟,你跟杨靖义打交道,千万要小心,别进了他的套子。这次即使真要联手,也要多留个心眼。”
振兴松开眉头,起身应道:“那是杨靖义抓住了大嫂的罩门,才会受制于他。我的,没那么容易让他抓住。”
见振兴自信满满的,不由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词,自己不正是因为不怕,才被抓住罩门的?我再叹一声提醒道:“二弟,小心使得万年船。没罩门最好,要有,一定得捂得紧紧的。”
振兴弯起嘴角,道了一声谢,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
很少见振兴笑容做全的,此时没心情研究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高兴,心里被自责愧疚塞得满满的。俗话说事不过三,自己偏在靖义手上连栽了两次,毁了两个姻缘。一个剜心之痛,一个嗟悔无及。我双手紧紧握拳,平素很难在心里真正记恨某人,努力做到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可对靖义,现在只有三个字,做不到。
吃完午饭,乘着空闲,驱车去粥棚看视。尽管阴云翻滚,萧风狂催,人群比昨日要多上一倍,虽少了士兵的看护,长长的队伍却是井然有序,等粥的人彼此亲热地闲聊,有些调皮的小孩,满场地穿梭嬉闹,惹来一两声大人的吆喝。
我向蓝府的家人道了乏,准备离开,一个身穿灰棉布袄,身上背着婴孩的青年妇女冲到我的面前,小唐一个箭步上前架住来人,那妇人高喊道:“三小姐,是我呀,我是春晓。”
我定神一瞧,正是三年前嫁人的春晓,仅只三年已不见白净水灵,蜡黄的面孔满是风霜,眼睛也过早染上了沧桑。我轻声止住小唐,上前握住春晓干裂粗糙的右手,高兴地问候道:“春晓姐,真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什么时候回京的?回来怎么也不来看我。”
春晓与我一起生活了近五年,情同姐妹。当年她嫁给了天津的一个远房亲戚,离开后前半年还有联络,后来不知为何断了音信。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蹒跚走来,牵住春晓的衣角,瞪着眼睛好奇地瞧着我。
春晓嗫嗫了小片刻,艰涩说道:“才回来一个多星期。现在我这样儿,怎好去府上给三小姐您丢人。孩子他爹整日只知道抽大烟,家里是能卖的卖,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不然孩子都会让他给卖掉。昨天听见邻居的孩子谈到您,我就想着,说不定您会再来,就在这儿等这您。三小姐,求您收留下我和孩子吧,我娘家人指望不上,别的大户人家,都不要带着孩子的佣人。”
我牵起孩子红肿的小手,对春晓柔和说道:“春晓姐,你太见外了,有了难事也不说一声。走吧,是家去说一声,还是直接跟我回蓝家。”
春晓嘴唇抖动了一下,红了眼眶,“三小姐,太谢谢您了,家里是哥嫂当家,只差没把咱们母子仨赶到大街上,我这就去跟邻居打声招呼。”
带着春晓母子上了车,返家途中路过一个街口,行人纷纷绕道而行。顺眼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灰呢戎装威武强干的士兵持枪戒备守在那里,里面隐约露出靖礼落寞的身影。我想了想,让司机停车,由小唐陪着来到街口。靖礼的卫兵见着我,纷纷收枪,边行礼边让出道来。
靖礼听到动静,侧头扫了我一眼,从摊贩手中接过一大袋的甑儿糕,沉沉说道:“昨晚,她讲了好些个小时的趣事,说是最爱到街头买甑儿糕。本想忙完事,带她出来买几块,没想她却走了。”
我惭愧地低声道歉:“杨大哥,对不起,……”
靖礼打断我的话,“蓝少夫人,这事不怨你,是我无能,让她随了我,又不能给她保障,整日象在牢狱里生活。”
看着痛苦沮丧的靖礼,实在有些不忍,他在大街上跟我说这样的一番话,可见静雅离去和家人设计的双重苦闷已超越了他承受极限,他现在急需的,是倾吐。我思忖片刻,吩咐小唐,让车子先行回府,安顿好春晓母子,然后对靖礼说:“杨大哥,你一定还没吃午饭吧。走,离这两步路的地方,有家日式餐馆,咱们去吃点东西。”
干净清幽的包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榻榻米上,拨弄着热水里的白瓷酒瓶,烫得绯红的手指拿起一瓶温好的清酒,转身放到矮桌上。因不想让外人看到靖礼失态,我担起了温酒一职,有时,人是需要发泄,需要大醉一场,像靖礼这样的,决不用担心会沉迷于酒精之中。
靖礼拿过酒瓶咕嘟咕嘟灌入口中,他的面前,挤放了七八个白瓷空瓶,桌上的菜肴,却是纹丝未动。探身想要收掉空瓷瓶,进屋便一字未说的靖礼突然拍起桌子冲我喊道:“你说,我这样的人活着干吗?连个喜欢的女人都罩不住,当日你要我照顾好她,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真他妈的窝囊,窝囊!”
我收着被震得东倒西歪的瓷瓶,点点头,淡淡回道:“我是挺失望的。”
靖礼怔了怔,许是没想我会答腔,盯了我一眼,垂眸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唇,道:“你就跟我家里的那个一样,总是那么沉得住气,挂着脸谱,不露心迹的。”
我放着空瓶子,再次点点头,认同道:“我知道,你最烦我这样的。”
靖礼盯着手里的酒瓶子,拿起来晃晃,咧咧嘴角,“这话静雅听见了,还不跟我没完。你和惠娴并不完全一样。你的脸谱,只挂在需要挂的时候,本身还是有生气、有思想的。要说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让我佩服的,除了你也想不出其他的了。而惠娴却是天生的,外面里面一个样,我家那些虚人已经够多,枕边还是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受不了。”
我转身取过一瓶热好的酒,放到靖礼的手边,附和道:“太过完美也是种缺陷。”
靖礼睁眼瞧瞧我,叹道:“你倒是会总结,惠娴除了这点,真的无可挑剔,就连这在旁人眼里大概也是优点,我也不想负她,就想着这样过一辈子,直到遇见了静雅。你是让我佩服,惠娴让我敬重,静雅则是让我,用生命去爱的那个女子。”
我往热水里放入一瓶冷酒,淡淡笑道:“你还没有喝糊涂,区分得这样明白。如果有人想灌醉你,探听情报,大概是妄想。”
靖礼打个酒嗝,“别有用心的,我也不会让他近身。”
我轻轻朝靖礼面前推过几碟小菜,含笑道:“看来韵洋在杨大哥眼里,还不算外人。”
靖礼夹起一筷子腌制的小章鱼,塞到嘴里嚼了嚼咽下,说:“瞧这话说的,想想四妹、静雅和你的关系,把你看远了,她们能答应吗?”
我叹道:“那还是杨大哥有良心,不然,再亲的人也会被摆上几道。”
靖礼放下筷子,抬起头,略带醉意的眼眸直视了我两秒,复又低下头,拿起酒瓶一口气干完,“我知道是谁动的手脚,我这就称了他们的心,打完这一仗我会去找静雅的。兴许我一辈子都不能给她名分,但我会守着她一辈子。下面他们要对付的,你也知道是谁,我也没这个心情跟你们斗啊抢的,爱谁谁吧。”
我略微错愕,攥着冷酒瓶瞪着靖礼,他拿着空酒瓶子在桌面上敲敲,“拿酒,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个对手出局,不正合你们蓝家的意。”
“杨世伯会同意吗?杨大嫂怎么办?”
“腿长在我的身上,再说家父还有靖义不是?至于惠娴,只能对不起她了。她呀,更看重那些虚的东西,名分地位就都留给她吧。”
我默默烫好两瓶酒,递给靖礼一瓶,自己举起另一瓶,说道:“杨大哥,我敬你,你是条真汉子,真英雄,静雅没有看错人。”
靖礼接过去,咕咕干光抹抹嘴,“你说的可真戳心,抛家弃子的,算什么汉子?丢下一大摊子的事和弟兄,算什么英雄?连个名分都给不了静雅,怎么会对?不过是个逃兵,让人耻笑的逃兵。”
我清晰有力地回道:“杨大哥,当逃兵也得有勇气,心理折磨的滋味,未必好受。像我想当个逃兵,都迈不出步子,只能混一日是一日。何况杨大哥舍弃的,可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是真的敬佩你。”
靖礼沉吟半晌,敛眉拿过我面前的酒瓶,又一口气喝光,低头鞠了一躬,道:“韵洋,对不起,这是代我们杨家向你赔礼道歉。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本是男人之间的角逐较量,祸不及妻儿,何况你还对我家有恩。我家对你是亏欠太多,不过,只要我在一日,是不会让他们再害你。我走了以后,你要事事小心,靖义从没吃过别人的亏,只在你手上栽过跟头,这成了他的心病。蓝家会是他首要对付的目标,离开蓝家是上策。不然,每次头一个,他就会想到算计你。”
靖礼的举动和长白,让我鼻头一酸,湿了眼眶。靖礼敛眉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最烦看人哭哭啼啼的,败了酒兴,蓝少夫人怎的也落了俗套。罢了,今天也喝够了,好自为之吧,告辞。”说罢,摇晃着起身,用力拉开纸糊的梭门,扬手而去。
我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望着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静静的,沉沉的,缓缓地坠下。片片自在悠然的洁白,带动心绪,悠悠流转,靖礼这样一个坚硬从容之人,如同诗中描绘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铁汉,内心竟也藏载着这般多细腻的情感。感慨之余,更是敬佩良多。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能放下外物,明自本心,已不是世俗上的一时之杰可比拟的。
靖礼,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