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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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四章 戏园疑影
车队开到旧朝佟中堂的佟家花园, 拐进东边侧门前的胡同口,里面已经停了不少各式车辆。戏楼子设在佟家花园的东院里,是京城里条件最好, 式样最新的戏台, 大凡家里是新式洋楼, 没戏园子的政要办堂会, 都爱向他家借用。
随着门人走进院子, 早有候在一旁蓝府的丫头领着我进了旁边厢房,胡妈见着我,赶紧招呼着端上热水。洗漱干净后, 换上一套松花色镶滚黑色金丝绒西式薄呢套裙。许是年轻,生下小葳后, 我的身形复原得极快, 唯一有变的是自个的脸庞, 褪了女孩的青涩,多了母性的霭祥。
胡妈妆扮的当口, 自己也没闲着,由奉珠跑进跑出,在我和门外的蓝家管事间通传着各种杂事和安排。收拾妥当,穿上家里带来的雪貂皮大衣出了房门,聚在外面的人已领命散去, 便吩咐奉珠去督促着伙房, 宴席准时开席。看眼湿滑的廊道, 迈开步子, 含笑向搀着我的胡妈说起这两日闹得头疼, 偏又不能怠慢的人物,“我得赶紧去跟刘先生知会声, 他老人家中午一个劲地抱怨,说是请了一堆的名角,光戏码的排定就让他头痛,还要点戏,人员还得调,还怕冒出几个票友硬要串戏,又要费口舌请名角配戏,唠唠叨叨了一大堆。”
胡妈笑着回道:“刘老板早就派了三趟子的人来催请,说是在戏台子那儿等着呢。”
佟家的戏台,主体建筑是座三卷木结构的瓦房,前廊后厦。楼内是带台柱的方形戏台,上挂楣子,下设栏杆。戏台顶部配有汽灯、电灯,楼内顶部,还装配着电扇一些时髦的设备。西边耳房,连带着北阁子,是女客听戏的地方,以一段木腰墙,一槽飞罩,与正厅男客听戏的地方隔开。现在的男女,虽没有以前那样泾渭分明,还是有些保守之人,所以,在里面也备有席面。我直接去了作为后台的东耳房,一进去便听见刘老先生正跟着几个画着脸谱的人白唬。
刘先生在梨园界,德高望重,还曾得旧朝老太后的钦赐黄马褂,脾气自是不同常人,派儿捏得十足。我快行过去打招呼,把刚才派人探得的消息告诉刘先生。“我公公说了,今儿来的都是些名角,难得凑一块儿,就让大家好好看场戏,没工夫让票友们串演,让您老放心。我公公会点《大点魁》,另外会请杨家的老爷太太、陆总理各点一出。我也派人问了,分别是《满床笏》、《双观星》和《德门欢宴》。别的我也帮不上忙,只是麻烦您跟各位老板说说,其它的事儿都好说,戏要演好倒是真,亮出些真功夫,大家伙面子都光彩。”
刘先生闻言,顿时高兴起来,少了先前的拿腔,连声保证,一定把堂会办得风风光光的。
辞了刘先生,赶紧到了观众席,几十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我让胡妈去找负责杂事的奉先,让他将事先准备好的赏钱交给振兴去打赏,自己一人转到西耳房,招呼房里的女眷。杨太太和靖礼媳妇俱已坐在其中,上前闲聊了几句,刘先生派人递进一个长五寸、宽二寸五的红锦面的宣纸折子,说是本家请杨太太点出戏,杨太太提笔戳在《双观星》,来人谢着退了出去。
杨家女眷珠绕翠围坐了近大半桌子,独不见挂记的静雅。上次见面,她和靖礼在闹矛盾,我曾去信询问,也没回音,不知问题有没解决。坐在一旁的靖礼媳妇惠娴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道:“大妹子,岳小姐嫌这里闷,上旁边的小花园透气去了。”
我暗喜道过谢,一会后饭菜准时上了席,众人吃喝起来,我起身到各桌招呼了一圈,借机出了门。不想惠娴也跟出了来,将我拉到门角,亲热地小声说:“大妹子,你也不是什么外人,不怕你笑话。岳小姐现在跟你杨大哥闹得挺凶的,你见到她,开导开导,免得一家子都跟着受罪。”
我顺着游廊转出戏楼子,来到旁边的小花园。花园玲珑小巧,主要是给听戏之人散心歇息的地方,园内堆着些叠石,不高的假山上,竖着一个小巧的凉亭,沉沉暮色之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独倚亭柱。随着戏楼子里传来的当当开场锣点,我酸楚地扶着山石,缓步沿着尚未清除积雪的石阶,来到寥落的人影身边。
“美人,陪我玩诗词接龙吧,一个人玩好没意思。”
“我现在可是俗到不能再俗了,好久都没摸过书本,只怕会扰了才人的雅兴。”
“我要求不高,谐音即可。刚连到‘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后面我接的是‘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下面你接吧。”
“瘦影自怜清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美人就爱自谦,我倒是忘了这句。卿家送爱子,愁见灞头春。”
“卿字开头的诗词不少,我最爱‘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多美!还有李贺的‘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也比你的愁满腹强。静雅,春字,可接‘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也可接‘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怎样抉择在于你,我虽最没资格说人,可我真的好怀恋以前那个快乐勇敢的你。过去我都会劝和,静雅,现在的你无论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只愿你以后不要‘空悲浮世云无定,多感流年水不还’。”
静雅扭过一直遥望月色的脸庞,俏丽的面容清瘦了许多,眼角脸颊挂着的串串水珠,月光下闪动着令人心碎的银光。我掏出手帕,替她轻拭眼眶旁落出的晶莹,谁知越拭越多,忍着心酸狠声道:“快把你的银弹收起来,这样的珠子不值钱,不用表演‘还君明珠泪双垂’给我瞧。”
静雅夺过手帕,狠狠抹了抹,呸道:“都说蛇蝎美人,果然不假。要是皇上在这儿,一定会是怜香惜玉地说句,‘还将眉里翠,来就镜中舒’讨好我。”(李世民的《赋得临池柳》)
我噗嗤一笑,揽住静雅的肩头,“咱们的皇上可比不了唐太宗,不过咱们的岳才人,怎样也别输给武才人。别在这儿吹凉风了,今天可是我儿子的好日子,戏不看东西还得吃。”
静雅弯了弯月牙儿,“你的孩子长得还真像蓝振中,就是多了一对小酒窝儿,真真长大了,准又是个祸害。”
我自嘲笑笑,“你倒比我有眼福,给他忙里忙外的,却连面也见不到,说是我去了人杂的地方。”
静雅撇撇嘴,问道:“听说安梦泽又去法国了,你们的事何时是个头?”
我拉着静雅,慢慢下着石阶,一步一字地回道:“他说给我三年时间。”
“你答应了?”
我停住脚点点头,随后叹了一声,“当时是答应了,可现在如何舍得下小葳?想带他走,蓝家又如何肯放?太难了。”
“干脆咱俩换换位置,这难题不就解决了?我一跺脚离开蓝家,你一甩肩离开杨家,多爽。”
倾吐出憋闷于心的纠结,没想得到这样的回答,我禁不住仰脸失笑,一没留神,脚下一滑,连带着静雅一起摔了下去。所幸只差一节石阶,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我俩四脚八叉,仰面躺在雪地上,尔后相视着哈哈大笑。
仗着貂皮防水,我索性双臂枕头,遥望着天空叹道:“才人,总算看到月亮从脚底升起了。其实挺美的,好象被整个星空覆盖着,视野也开阔不少。”
“嗯,是该换个角度了。韵洋,这样浩瀚的世界,独缩一隅,临风自嗟,怎是我岳静雅的风格?我要去法国,继续我的梦想,不为别人,而是为我自己,为了对得起我岳静雅,不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我侧身单手支头,望着静雅激亮的眼睛,“静雅,我还是那句话,想去就去,你本是自由之身,谁也无权限制你。静雅,你知道吗?你就像《海的女儿》里的美人鱼,浪漫多情,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变成泡沫。”
静雅调回远眺的目光,清亮的双眸,好似蓄满了如练的月华。片刻后,她翻过身抱住我,喃喃哽咽道:“韵洋,韵洋……”
我滚身爬起来,故意哆嗦道:“本来大雪天的就够冷的了,被你这一叫,不知都寒到哪儿了。”
静雅用手背往脸抹了两下,抓起一把雪朝我打来。我闪身躲开,伸手止住静雅,笑道:“我还有一大屋子的客人要招呼呢,快帮我理理头发,不然披头散发的,还真说不清了。”
来到园门口旁边的回廊,在里侧的木栏坐下,静雅帮我理好头发,正要起身,园门口传来踏雪之声,接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影。来人一高一矮,俱是裹着严实的黑斗篷,气氛相当的诡异。幸好我和静雅穿的都是白色大衣,在白雪和白墙中并不显形。
乘他们转到假山后面,我赶紧拉着静雅,蹑手蹑脚冲到园门外。静雅一时好奇,硬拖着我潜到花墙窗下悄悄探头张望,我跟着瞧去,只见那两人转了回来,走到游廊死角边,轻声交谈起来。本以为是风花雪夜之事,想着回避,可两人的言行举止,实有点匪夷所思,好似在秘密接头。大概静雅也感觉到了,便愈发的好奇,死拽着我移到靠里的花窗口。里面两人俱是憋着嗓子说话,听不清话音,却更显可疑。越是神秘,往往越是危险,我扯扯静雅,欲拖她溜走,未料甬道上再次传来踏雪声。
扭头细瞧,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并肩走进园子,里面的黑衣人显然有些惊慌,立即趴到地上。刚进来的一个人,温和的声音颇为熟悉,“看来这园子里来过不少人。”
另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回道:“靖义兄,那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谈吧。”
“不妨事,咱们又没什么秘密,边走边聊。真佩服那些大雪天还敢在野地里打滚的,场面还挺激烈。”
我用力拉拉静雅,示意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又起的调笑声说出一段让我心惊的话,“瞧这支玉钗质地和做工,俱是上乘,现在的小丫头都不用这玩意。呵呵,还不知是谁家戴了绿帽子。”
我探手摸摸脑后,头上的三支玉凤钗,果然只剩两支。那玉钗是我过十八岁生日时,蓝鹏飞费心寻来的。是一大套羊脂白玉饰品中的一小套,原是宫中之物,这样有数的东西必须赶紧说明,不然以后会越描越黑。
我正要现身,墙内的高个黑衣人突然站起来,脱下斗篷软帽,朝靖义他们行礼,声音似喝醉酒般打着嗑,“二爷……好!蓝二……爷好!”
静雅的手紧了紧,只听里面温和的话音带着笑意应道:“是小胡呀,喝了点酒就在这野地里发酒疯,做点事儿还要留下尾巴,快把这玉钗收好,少在这儿给我大哥丢人。”
高个忙谢着接过玉钗,带着矮个朝园门口走去。
静雅凑我耳边道:“是靖礼的侍卫官小胡,咱们怎么办?”
我踯躅地蹙起眉,忽闻振兴冷冷说道:“靖义兄,这……”
靖义挥挥手,“小胡快点把人送回去,别在这儿磨蹭了。”
静雅扯扯我的手,我摇摇头,杨家的人事,我还是少掺和为妙,看刚才的情景,明摆是暗线联络,看样靖义都不知情,这等机密怎能现身。
胡侍卫官离开后,靖义温和的声音再起,“振兴贤弟,为兄知道,地上的影子跟小胡的对不上。可那个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要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些熟人朋友。真是那人的最好,不是她的,他们自会想办法处理,小胡的为人,为兄还是了解的,办事靠得住。这种有数的东西,要被不知轻重的捡了去宣扬开,让人怎样做人?再说咱们上这儿来,周围的几个都知道,别给自己添麻烦。”
靖义的这番说辞,倒是让我松了口气,便牵着静雅,沿着墙根悄悄返回戏楼子。静雅不愿与杨家女眷坐一路,转去北阁子。
我伤感地缓步回返西耳房,轻声念道:“君去春山谁共游,鸟啼花落水空流。” 分手时,静雅抱住我,说要修改开始的接龙,‘落’字,接‘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次,静雅是真的要走了。
“大少奶奶,您这是上哪里去了?饭也没吃,一大屋子的人也不管,怎么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帮您理理吧。”胡妈打断我的离愁别绪,半路拦住我道。
我随口解释了两句,胡妈也没细究,相携着来到先前的那间厢房,我坐到妆台前,眼光蓦然收紧,遗失的那支玉钗,赫然摆在台面上。胡妈边解头发边问,“大少奶奶,明明给你插了三支钗,怎么只有两支了?”
我压住急速膨胀的恐惧,拿起那支玉钗,回说:“这不是在这儿吗?您当时一定是忘了给我插上。”
胡妈笑呵呵地伸手接着,自责道:“您瞧我这个记性。”
“您倒提醒了我,这套首饰,还是老爷费了一番心思寻来的。等会子,我又得跑东跑西的,万一弄掉弄折了,岂不白费了老爷的一番好意,您帮我收起来吧。”
胡妈应着收起玉钗,拿梳理起长发,我也回神梳理起诡异事件,头上插着这样三支玉钗,在女眷中周旋了那么久,被人记住偷偷还来,正如靖义所说,确在情理之中,且表明没有恶意。我释怀地展开眉头,见头已梳好,胡妈正收拾着梳妆盒,起身走了一步,听见外面锣鼓,不由掩嘴失笑。
方才园中之事,精彩程度赛过大戏,想想靖义的长篇,此人真是精细过人,偏也会被人欺瞒,可见杨家人还真没吃素的。手足相欺,本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靖义长篇倾吐的对象,竟是振兴。不知振兴与靖义,何时这等推心至腹的。当年振中对杨家兄弟,是能避则避,尤其是靖义,这振兴倒有偏向虎山行的胆量。
“大少奶奶,什么事儿这样子开心?”胡妈过来扶着我问道。
“我呀,刚才在雪地里,看到一狼一狈。”我莞尔道,比起我和静雅的调笑,振兴和靖义,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