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先忧
作者:长缨书生 | 分类:历史 | 字数:76.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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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烤梨
“眼中俏影怨梨糊,日下梅园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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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用完朝饭,我见天气大好,便与萧秀和两个姑娘,一起到梅园内的小亭中,边喝茶,边叙话。
“昨日崔珙被贬为澧州刺史,当下已在家中收拾行装,待拜访过旧友、亲朋,再过一两日就要动身离开长安了。待他走后,崔铉是否可以动了?”萧秀问我道。
我面对日头,闭上眼,对萧秀答道:“不急,等盗墓案被翻出来再说。更何况,也要给点时间让崔珙走远些,这样···将来他才更好撇清自己不是?”
“为啥要让他撇清自己?”马新莹反问道。
我看了一眼马新莹,他正好奇地歪着脑袋看我,可爱的模样,惹我不禁一笑,答道:“他本就是没什么大过错,为啥要牵连他?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让无关之人蒙受冤屈,那我与鱼弘志之流又有何不同?虽说宋滑盐铁院是在他手上亏空九十万贯的,可那也只能说明他能力不足,到现在也没有切实证据能够证明,他在其中贪墨了钱财,所以他本心还是不坏的。更何况他还在刘稹出事以后,试图保护过刘从谏的家眷,说起来,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别忘了,刘从谏的侄子刘稹,当年可是起兵造反的叛臣,属诛九族之罪。崔珙能在那时仗义援手,其勇气,也非常人可比。”
“虽说崔珙手上有潜龙戟,行事能隐蔽些,可刘从谏的家眷毕竟是朝廷要捉拿之人。若换了他人,未必就肯伸出援手。崔珙这份大义,确实让我钦佩不已!就连父亲也为之动容,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父亲甚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萧秀补充道。
马新莹又问:“那为啥你们还要这般捉弄他,让他被贬出长安?”
“妹妹这样说,就是过于仁慈了。崔珙虽无大过,却也有小错。盐铁院亏空巨大,若非李德裕庇佑,他岂能安然无事,甚至得以右迁?再说他所辖的吏部,别说团结一心,就是表面文章都做不好。吏部里,饶阳公主的人,可有不少呢!足见他并非可造之材。虽他性情刚毅,又心念旧情,可终究是不适合身居高位,独当一面的。故而先生的谋划,也算是对他好。当下他是会受些委屈,可若纵观一生,以他的性情,实在无法在含元殿上待地长久。”珠玑温婉地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听完,忙过去珠玑身边,挽住他的手,撒娇道:“哎呀···姐姐,你怎么帮他说话呀?”
“哪有帮我说话,明明就说得是合情合理的实情嘛!”我忙笑道。
马新莹却不依不饶,冲我喊道:“就有!就有!”
我看着马新莹鼓着嘴,一副乖戾又娇嗔状,实在觉得可爱极了。虽心里想笑,却还是装作不耐烦地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姑娘说有,那便有吧!萧兄,昨日说鱼弘志从南郊大营回来了,之后可有下文?”
“哦···我也正要跟尚兄说此事。昨日夜里鱼弘志刚回长安便进宫面圣了,不过饶阳公主也听到消息,紧跟着也进了宫。昨夜墙里传出的消息,跟我们料想的一致,这二人都极力争取吏部尚书一职,不过陛下始终没有点头。”萧秀对我回道。
我很满意地笑了笑,看着满园的梅花,对萧秀接着说:“如此便好···这梅花,即便雪融了,也还是梅。陛下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继任皇子筹谋。这便是帝王之心,也是为父之慈,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是啊···若父不慈,不为子孙着想,那身为人子的苦楚,便会增加许多。如若子孙严守孝道,只怕一生都会毁在父母的愚昧之中。”萧秀若有所感地叹道。
马新莹看着他,试探地问道:“你···何时心中有这样的抱怨了?”
“并非我有抱怨,也不是替我们这些为人子孙的开脱,只是从小见得多了,所以知道,这世间的父母苦。可若是将这份苦强塞给子孙,那子孙不仅要面对自己跟前的事情,还要受着父母的那份苦。很多人,其实都会顾此失彼,世事繁杂,岂能面面俱到。若要遵从孝道,往往就会失去自己想选择的路。能够两全的人,实在太少了。”萧秀皱着眉,看着远方,对马新莹回道。
此刻,只听珠玑颇为伤感地小声说道:“世间有多少人,能真的走自己想走的路呢?为人子孙,若能遵从长辈意愿,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又何尝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很多人,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哪怕再苦,诗岚也愿全力以赴。可世事总是如此,不会让人称心如意,大概尝尽酸甜苦辣,活着才算有滋有味吧。”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除了一二如意事,剩下的都是酸苦辣咸。无论是甜,还是酸苦辣咸,都是滋味,倘若在一味中沉溺,无法自拔,则会误了尝其它滋味的机会。所以无论何事,只要我们面对的时候抱着平常心,甜的、苦的都尝着、受着,该哭时哭,该笑时笑,不迷失,不拒绝,便能品到人生本来的滋味。若能做到这样,就不必为琐事缠身困扰,不会因岁月流逝苦闷。世间事,重其重,轻其轻,虽未知生死,却略知生活。其实,姑娘能知道这些,我就不担心姑娘会为此过分伤怀了。”我看着珠玑,宽慰道。
珠玑起身行礼,还是素净而俊美的面庞,朱唇轻启,恭敬地对我说道:“诗岚恣陈管见,实乃胡颜之厚。本是蒹葭之人,得遇先生不弃,方才有倚玉之机,岂敢劳先生分心。谢先生体恤之情,诗岚历经沉浮,自知哀乐中节。”
“姑娘不必如此,还请坐下叙话!”我笑着对珠玑回道。
“姐姐,你对他这般客套干啥?他也不在意这些。每每这样,他若习惯了,往后真就要咱们时刻恭恭敬敬的。倘若哪日不小心没注意,他还得怪罪咱们。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呢么?”马新莹边说着,边拽珠玑回到石凳上。
珠玑边坐下,边笑着对马新莹解释道:“先生不计较,我却不敢放肆。妹妹天真烂漫,自是可以不拘小节的。”
马新莹偷偷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马新莹是否能明白珠玑的意思。珠玑对我这般客套,其实还是为了一遍一遍告知我,不要对他心存幻想。可他哪里知道,人若喜欢了一个人,岂是说禁就能禁的。就算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不能痴心妄想,可最后往往越阻止自己,却越思之若狂。但好在,我还是个懂得体面的人,不会真的为了一己私欲就行下作之事。
就在我扪心自问之时,邓属领着仆人过来。仆人抬来一个生着火的炉子,邓属抱着一筐梨,来到小亭。
“真要吃烤梨呀?”马新莹兴奋地站起身,迎着邓属问道。
“新莹是从昨日就开始盼着了吧?”邓属笑着对马新莹反问道,接着放下竹筐,对我说道:“先生,这是昨日郭公子送来的‘哀家梨’。本是想昨日就试试郭公子说的‘炉端烧梨’的,可苦于没找到合适的炉子。这不,方才萧泽差人送来了炉子,便生起火,过来试试。”
仆人刚将炉子放好,马新莹便拿起一根竹签,对邓属说道:“我来,我来!”
“都别拘束了,试试吧!萧兄、诗岚姑娘,上手吧!”我也对萧秀和珠玑说道,接着自己拿起一根竹签,又抓起一颗梨,穿好放到了炉子上。
待我们几人将梨放炉子上烤着,邓属在一旁又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监察左神策将军府的兄弟过来说,马元贽命人将门前的灯笼取下来一个。”
“时隔这么久,他怎会此时答应合作?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纳闷地问道。
萧秀听罢,若有所思地对我回道:“此事···或与盗墓事发有关。”
“那些被盗的,有人去报案了吗?”我继续问道。
邓属回道:“其实第一日就有人报案了,不过是个小吏,当地官员没太当回事。这两日才多了三四例,不过今日应该会更多。想是马元贽手底下的人,也被盗了,告到他跟前,他才会这样做的吧。”
“他知道杜悰养摸金校尉的事?”我吃惊地问。
邓属又答道:“马元贽本是不知道的,是二公子前些日子安排府里安插在左军中的人,去他面前提了一口。”
“如此便合乎情理了!他联想到杜悰和鱼弘志的关系,又记得那日我与他见面时说的话,自然就明白,是我想让鱼弘志死。”我恍然大悟道。
马新莹倒是不明白了,问道:“他明白就明白了呗,为啥要合作啊?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妹妹想地太简单了。马元贽身在朝堂这么久,断然不会相信,这世间有平白无故的获利。纵然先生不想与他为难,可在他看来,先生却与鱼弘志无异,也是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看到先生将盗墓一事翻出来,他自然会被触动。无论是出于畏惧先生的能力,还是出于对鱼弘志的落井下石,他都会与先生合作的。”珠玑对马新莹解释道。
萧秀也接过话,说道:“此次鱼弘志必难逃一劫,而我们的实力,他也看到了。马元贽能在鱼弘志的淫威下,屹立不倒,自然要归功于忍耐,当然也因为他能看清实力高低,懂得顺势而为。而今,与我们合作,才是顺势而为。若与我们为敌,无异于逆天而行。无论是因过往鱼弘志对他的欺压,还是为了将来获利更大,他都会和我们站在一起。”
“这世间,除了疯子和傻子,不会有谁去违背天意的。”珠玑应和道。
此时,我见马新莹蹲在炉子旁,盯着炉子上的梨,目不转睛。我俯下身子,凑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在想什么呢?”
马新莹反应过来,看了我一眼,撇撇嘴,回道:“谁又知道天意是啥呢?”
“没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们只要相信,事在人为便好。每日都会有许多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我们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已经足够了。所谓‘天意’,不过是人们给自己造的谎言,用来解释一些事情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已。有心之人,通过种种事情,造成一个趋势,人们顺势而为,就形成了看起来不可违逆的‘天意’。就像储蓄在高处的湖泊,有人给堤坝开了个口子,水就会顺势往下流。在急湍的水流里,鱼往往会随波逐流,哪怕最终知道下游是一望无际干涸的土地,绝无生还的可能,大部分鱼却不会,也不敢选择逆流而上。等到那些鱼随着水流,冲到平原上,就再也没机会回到湖泊中了,最后只能骗自己‘一切都是天意’,认命地被太阳晒干在广袤的土地上。”我坐着了,对马新莹感叹道。
马新莹若有所思地又问:“那也不一定,倘若下游是大海呢?到大海里,鱼岂不是会游得更欢快?”
“所以,这就要看一开始的‘有心之人’,他是本着好心,还是歹意了。倘若是好心,就会造福一方。可若是歹意,也会祸害一时。”萧秀对马新莹回道。
我接过话,补充道:“萧兄说地不错,故而并非所有逆‘天’而行的人,都是错的。那些看清恶果,并且为了正义而奋起反抗的人,虽往往一意孤行,却是值得钦佩的。倘若世间没有了这些人,纲纪废弛而无人振兴,外敌入侵而无人抵御,正义将灭而无人伸张,大厦将倾而无人匡扶,华夏将亡而无人肯救,那么我们将游荡在哪里?灵魂又该在何处安放?当年‘五胡乱华’之殇,难道还不够痛彻心扉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是今后遇到这样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不去伤害他们。若知道有人意欲害之,我们也要想办法保护一下。”
“尚兄说的,也是我的想法。对这些人,我也颇为敬佩,若是遇到了,自然是要设法保护一下的。只是,若他挡着路不肯让,我们又该如何?”萧秀反问道。
我想也没想,答道:“若是如此,我们绕道而行便是。”
“那若是无法绕道呢?”萧秀接着问。
如果此时我非要说停下来不走了,想必萧秀又会加以规劝,让我‘大仁不仁’。于是,我便笑着说道:“我想还不至于此,这种人都是明辨是非的,若我们跟他解释清楚了,想必他也不会真的对我们不依不饶,加以阻挠。”
“但愿如此吧!”萧秀也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顺着我就说了句。
我又想到马元贽,便问道:“既然马元贽有意合作,那我们便与他取得联系。不知萧兄可有办法,与他暗中取得联系?”
“与他联系倒是不难,我们安插在左军的人,前些日子刚升任左神策军中护军,算是马元贽的副手,用他就可以。让我们监察左神策将军府的人,与他联系,然后让他给马元贽传话,这样就会比较隐蔽。只要他行事小心些,应当不会暴露踪迹。”萧秀对我答道。
“那我便放心了。”我点点头道,接着又问:“对了,既然报案的越来越多,对盗墓一事,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次,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倒是极为耐心,还没有轻举妄动。”萧秀回道。
我笑了笑,对萧秀说:“若说上官柳儿我还信,可饶阳公主怕是会耐不住性子吧?过不了多久,他必会蠢蠢欲动。即便他自己不动,也会施压,让上官柳儿来问,下一步该如何做。”
“若是上官柳儿唤我过去问对策,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回他?”珠玑问我道。
珠玑突然这样一说,我转过脸,看向他,想了想,回道:“若上官柳儿问你,你就说,我的意思是挑出一个合适的盗墓贼,去官府自首,并一口咬定盗墓的主谋是杜悰和鱼弘志。并且让那人对官府说,因东窗事发,同伙都被杜悰和鱼弘志灭口了,他迫不得已才投官自保。”
“诺!”珠玑应道。
马新莹好奇地问:“上官柳儿会听你的话吗?”
“或许不会吧。为了让证人证言更可信,我想他会找更多人去官府自首。不过,若是这样,倒是为鱼弘志翻供提供了机会。证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存在几个口不够紧的。所以,只要鱼弘志不笨,就会想尽办法让那些人开口说出实情。要是知道了实情,鱼弘志还会放过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吗?”我对马新莹笑着回道。
这时,有仆人过来说上官柳儿传唤珠玑,珠玑行完礼,便跟着仆人一起走了。
望着珠玑的背影,我其实还是有些担忧,生怕上官柳儿再对他做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哎呀!”突然听到马新莹的尖叫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马新莹手中拿着自己穿梨的竹签,竹签上的梨看起来不太好。
马新莹眼巴巴看着我,委屈地说:“糊了······”
我只顾着乐,心中对他委屈的样子生出怜宠来,暗自叹道:
梅园花盛放,日送雪归泥。
鸟落悠闲处,佳人正烤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