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闻峰的模样与一周前视频通话时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瘦了不少，下巴上胡茬都长出来一截了，左眼眼角到颧骨处有些乌青，头上还绑着绷带，一副徒步旅行惨遭打劫的幸存者模样。

他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又是泥点子又是血，牛仔裤的膝盖处破了两个洞，透过破洞能看到青紫破皮的伤口，显然是曾经摔倒过。

看清井闻峰的模样，殷岚就理解了对方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躲藏起来。

毕竟这样子如果光明正大走街上，回头率绝对比一位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还高。

“学长，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吗？”

“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先犯错，而不是别人找茬呢？偏见要不得啊。”警惕的看了看周围，井闻峰低头对自己脚边的黑影说：“去附近看着，如果有人靠近，就把他们引开。”

黑影们叽叽喳喳地散开了，配合良好地守住每一个可能会被人看见井闻峰的路口。

殷岚暗自数了数，发现井闻峰这次带的黑影虽然比他以前在戏园里带的个子小一些，但数量多了一倍，而且更灵活。

注意到殷岚的视线，井闻峰谦虚道：“让你见笑了，这家伙前几天刚被人打散了，现在只能做点望风放哨的活儿。”

所以这群黑影其实原本是一个整体？难怪能互相配合。

“你的那几个帮手，你有带来吧？”没给殷岚继续观察的空闲，井闻峰急切的问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点凶险……”

“学长，”殷岚打断对方，“你还没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又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你知道你家人很担心你吗？”

井闻峰呆愣了两秒。

但他并未表现出对家人的想念或愧疚，而是说：“确实，我该先让你了解情况。不过我太累了，能不能让我先休息一下？你应该在旅店里定了房间吧，借我睡一会儿。”

殷岚：“……”

带着井闻峰进旅店时殷岚紧张极了，好在白天守前台的换成一位阿姨，不是老板，她不知道殷岚昨晚开房间时就一个人，所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就继续嗑着瓜子看狗血电视剧去了。

井闻峰借了殷岚的衣服，跑去冲了个澡后，一点都不见外地占了房间里唯一的床，倒头就睡。

他养的小怪物们则分别守在床铺的四角。

或者不能说“守”，它们更像在进食——井闻峰睡着后，身体里有怨力不断飘散出来，被小怪物们一一吸食干净。

[这货有没有点分寸感啊？我帮你把他扔出去！]

晗月的传音刚响起，房间里的潮湿感就增加了不少。围在床边进食的小怪物们受惊地终止行动，纷纷朝殷岚站的位置看过来。

而被殷岚挂在衣柜门上遮挡海娘娘画像的外套则无风自动，翘起一个角。

殷岚眼疾手快按住外套，接着低声安抚晗月：“祖奶奶，别忘了您还要防着被那谁发现，不要冲动啊！”

[哼。]

此时殷岚很庆幸云淞又擅自外出了，不然白鹭妖怪和晗月联起手来驱赶“入侵者”，他还真不一定能劝住他俩。

快到晚饭时间井闻峰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殷岚把百岁留在房间里，以防云淞回来时解释不清楚，自己则出门买饭。

蚌珠镇的天黑得很快。

殷岚刚从路边餐馆出来时还红霞满天，走十几分钟天就全黑了，稀疏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起，勉强给他照亮脚下的路。

入夜后云淞果然回来了，殷岚进屋时，他正抱臂不友好地盯着井闻峰，而后者则被小怪物们紧闭地包围着，表情紧张，眼神却贪婪地看着云淞。

这画面让殷岚有点不舒服，有种自己视为家人的存在，在井闻峰眼里不过是强大好用的工具的感觉。

因此他把快餐盒递给对方时带了些情绪，菜汤洒了几滴到井闻峰身上，打断了他跟云淞的对峙。

“谢谢。”心知自己撬墙角的妄想被殷岚看出来了，井闻峰理亏地收敛起态度。

“边吃边说正事吧。”殷岚催促道。

“唉，好怀念你当初对我礼貌又客气的态度啊……”随意唏嘘了一下，井闻峰倒是没有说废话，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谈起他留在蚌珠镇的这段时间的经历。“我在镜园的时候曾经跟你说过，我想找到能人为控制怪谈的办法。”

这种办法即使有，正规的玄门不会教他，不正规的野路子他又担心被对方坑，所以只能自己摸索，尽量找一些古今中外人捉鬼、制服鬼的故事看。

他身边带的小怪物们，就是经过对一部分传说故事的实践得到的。

但这样的力量与井闻峰想要达到的境界还差很远。他在这上面思路卡了很久，直到上回在镜园亲眼见识强大如“戏”那样的怪谈可以创造出专属的空间，可以统率其他非人时，才终于捕捉到一点灵光。

接着，跟持正等人来蚌珠镇处理戏台残渣时，得知蚌珠镇的海娘娘传说时，那一点灵光在井闻峰脑海中就逐渐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想法。

“你知道从远古时期到近代，人类都有通过献上祭品，向神明祈祷以获得好处的习惯吧？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用交易的方式控制‘非人’的办法？就好像上次在镜园中，表演能够让戏满意的人就可以获得奖赏一样。”

在井闻峰看来，所谓的献祭祷告，其实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神明美化版。

说到给祭品时，殷岚还不太能跟上井闻峰的思路。但谈及“交易”，那他可太熟了。毕竟自从来了槐舟市，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跟某种非人存在做交易。

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云淞、晗月、百岁，哪个不是跟他有着契约关系？唯一清清白白的，大概只有错把他当亲娘的一白了。

井闻峰说话时一直在观察殷岚的神情变化，发现对方对自己的这番讲述没有任何疑问和惊讶后，他又找到了那种有知音的感觉。

于是饭也不吃了，放下饭盒继续说：“遗憾的是，正经的神明到了近代就已经没有什么显圣的记录了，即便有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拿出祂们感兴趣的筹码。”

好在，世上还有不少野神，比如蚌珠镇就有个现成的。

当时船老大带持正等人出海倒残渣的时候，为了安抚客人们的情绪，随口提起他有海娘娘保佑的事。船上其他人都没怎么在意，只有井闻峰留了个心眼，回到岸上就特意请船老大喝酒。

有道是男人的交情都是酒桌上喝出来的，船老大原本还有些拘谨，等到几瓶酒下肚后，嘴上就没把门了。

他告诉井闻峰，蚌珠镇直到一百多年前，还保留着用活牲祭祀海娘娘的习惯。

平日风调雨顺，用猪牛羊甚至鸡鸭鹅做祭品都可以。要是赶上年景不好，或者海上一直有大风浪的情况，就得送上“两脚羊”。

而所谓两脚羊，指的其实就是人类。

“据我爷爷说，一般都是献小羊，挑长得好的，一公一母送到海娘娘庙里去。如果第二天没浮上来，就是海娘娘收下礼物了，之后顶多三天，海上就太平了。”船老大醉眼惺忪，“不过嘛，现在都有天气预报了，谁还做这种缺德犯法的事啊？现在就只是摆点鲜花蔬果意思一下。”

井闻峰当时注意到的是对方谈话中提到的“浮上来”三个字。

镇上那间海娘娘庙虽然有个小水池，但很浅，一眼就能看到池底，根本不足以淹死人。

听到井闻峰的疑问，船老大笑道：“那个新庙才修几年啊？而且还是修在岸上……海娘娘可是住在海里的。”

原本井闻峰看到镇上那间庙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原来正宗的庙另有所在。

他想让船老大带他去海娘娘庙的旧址“观光”，但先前还口若悬河的船老大却怎么也不肯，连连摇头道：“兄弟，你可别害我，那地方自从迁庙以后就是禁地了，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倒大霉的。”

不但不肯带井闻峰去，船老大甚至不肯透露旧址究竟在哪里。

而且“去海娘娘庙旧址”这件事好像还把他的酒都吓醒了，当场就忙不迭与井闻峰告别，匆匆走人。

好不容易自己研究的东西有了点眉目，井闻峰怎么可能放弃？

他独自留在镇上，耐心的四处打听，终于是用钱撬开了镇上几个懒汉的嘴，得知海娘娘庙旧址的具体位置。

旧址所在的地方不好找，井闻峰又不会开船，就加价雇了其中一个懒汉带自己去。

他们担心被镇上的人看到惹麻烦，特意夜深人静时才出海。

船行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处岛礁边停下。

懒汉说到了，指着不远处的礁石比划道：“原来的海娘娘庙就在这下面，不过迁庙的时候，入口被封了，现在是进不去了。”

可井闻峰看向对方手指的方向时，却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