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太太看着殷岚，像在思考要从哪里说起，又像是透过他看到很久前的一天。

过了好一会儿，殷老太太才说：“你应该知道敬陵和佳月是先有了你才结婚的吧？”

十多年前，同居和未婚先孕这种事虽然已经比较常见了，但也还是有思想比较保守的家长难以接受。

所以刚接到女儿电话，听说魏敬陵的父亲要求她趁月份还不大流掉孩子时，殷老太太十分生气，觉得魏天予这是觉得我们殷家好欺负，明明是他没教好儿子，却要把责任都推到自己女儿身上，可恨至极。

她当天就让长女殷佳曦帮忙买了车票，准备直接杀到槐舟市去好好会一会魏天予。

没想到，殷老太太人还没出门，魏天予先找过来了。

“当时的气氛，你可以想象吧？”殷老太太笑道。“我本来是准备一盆水送你祖父出门的，结果他却拿出一封婚书。”

婚书这种东西，是古代的人缔结婚约时所用的正式文书，但现代几乎已经绝迹了，尤其亲笔手写的婚书更是罕见。

殷老太太当时就被魏家出的这一招搞得愣住。

通常男方家长让怀孕的女生打胎，那就表示他们看不上她，不想因为有了新的血脉就与女方结两姓之好，所以殷老太太从殷佳月口中得知此事时也是这么理解的。可魏家老爷子又亲自登门送婚书，这就表示他其实很重视两家的这桩亲事，这样就很自相矛盾了。

发到一半的火没法继续下去，殷老太太只得冷着脸请魏天予进家详谈。

也就是那一次，她得知了殷岚曾在幻境中看到的，殷岚曾祖父迎娶晗月的事。

“你祖父说，因为他是用了秘术借的孩子，所以他的孩子里面按照规矩，要还一个给对方。”

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女儿们因为性别不同所以不合适，最后要用来“还债”的人自然就是殷岚的父亲，魏家的次子。

殷岚听到这儿时想到的是跟“戏”杠上的那次（见“戏台”单元）也是因为先答应了对方联姻最后又没做到，而且对方看上的也是他父亲这一支……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吐槽魏家简直精通赖账，还是说自家老父亲魅力太大。

不，或许也不能说是他的父亲魅力大。

结合前因后果来看，那个叫“戏”的怪谈提出要跟魏家联姻，或许更多考虑的是魏敬陵是要还给某位存在的东西，所以天然就跟里世界的非人们更亲近。

“爷爷有没有说要还给谁？”殷岚问。

按理说既然魏家曾祖迎娶了晗月，那祖父这个孩子就该是找晗月借的。可是结合晗月开给魏家的供奉条件，好像奉养她本身就已经是魏家在付交易的代价了。

所以殷岚才认为可能魏家借孩子的对象另有其“人”。

殷老太太摇了摇头：“没有，他说对方的身份不可言说，提到就等于是在呼唤对方，呼唤了就要付代价。”

这也太玄乎了，殷岚想。

如果殷家祖上不是巫师传家，魏天予这番话说出来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殷家把他当神经病赶走，另一种是殷家把他说的当成拙劣的借口开骂。

然而殷家也是曾跟非人有过紧密联系的家族，殷老太太自己更是能多少看到一点来自里世界的东西，所以当魏天予严肃地向她袒露家族秘辛时，她相信了。

“他说因为敬陵是迟早要还回去的孩子，所以命里按说并不会有后代。对于佳月有孕的事他很意外，还把敬陵揍了一顿，觉得他不检点，连累了佳月。”

殷岚不太能想象那个照片里看起来严肃但又颇具书卷气的祖父暴打父亲的场景。

殷老太太也心有灵犀的说：“我是无法想象他那样的人打孩子是什么样子。总之，他说他亲自过来是为了致歉，同时也是为了解开误会，让我们家知道，他并没有看不起佳月，而且也不打算拆散她和敬陵，婚事他全都会安排好，按照最正式的规格办。”

唯一要求就是孩子不能留下。

殷岚很不想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但让外婆来说，对老人家似乎更不好。

迟疑一瞬，他问：“爷爷觉得我不是人吗？”

不该有却忽然出现的东西，人们常常会说“奇怪”，按照魏天予的说法，殷岚就是一件怪事的结晶。

“你当然是人，是你母亲怀胎十月，医院的医生按照流程接生，护士抱给我，由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殷老太太语气坚定地说。“我当年也是这么告诉你祖父的。我说，如果魏家不认你这个孩子，那你就是我们殷家的人。”

殷老太太说这话时是认真这么想的，但确实也有些置气怼魏家的意味在。

她说完以后就看到魏天予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

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因为摆脱了一个麻烦所以感到轻松，紧接着却见魏天予像忽然发癫一样站起来在屋里边转圈圈边自言自语：“对啊，这也是个办法，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或许这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发生的。我只要……”

“我根本听不懂你祖父在叨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好像才想起来是在我们家做客，赶紧向我道歉。然后就问我，介不介意让敬陵入赘。”

殷岚：“……”

以往他从妖怪们或者别的跟魏天予接触过的人口中听说的，祖父都是一个高深莫测的民间玄学大师的模样，没想到在外婆看来，这位亲家却是个神神叨叨的疯子。

殷家一直是母系家族，以往每一代的孩子都会有一个跟着母亲姓，所以对于招赘这种事自然不排斥。

确认魏天予不是开玩笑后，殷老太太也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但在两人准备通知殷岚父母时，却联系不上他们。魏天予赶回槐舟市方才知晓，因为以为他反对自己的婚姻，所以魏敬陵带着殷佳月私奔了，旅费还是兄姐们合伙凑给他的。

而且为了不让这对小情侣被魏天予用玄学手段找到，对法术略通皮毛的魏敬陵和魏敬蕙还联手布置了一些障眼法掩藏行踪。

“哇……”殷岚知道自己的父母以前有不少故事，但没想到是这么狗血的故事，忍不住轻声感慨。“爷爷竟然没被气死。”

“他来不及生气。”殷老太太苦笑道。

魏敬陵和殷佳月私奔之后，固然是暂时摆脱了长辈的干涉，但却把自己置身于另一种来自黑暗的危险中。

他们在旅居某个小镇时，有一天在逛街时短暂分开了一会儿，殷佳月就遭到了袭击。

那是还是白天，殷佳月遭到袭击的地方甚至是一条人来人往的主道。但是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清袭击她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受伤了，背上一条巨大的伤口正汩汩流血。

幸好其他路过的人没有袖手旁观，看出殷佳月是孕妇后，大家齐心协力把她送去镇医院抢救，其中还有几位当场献血，这才没有出现一尸两命的悲剧。

殷佳月醒来后也没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对方不是人，以及，对方好像是冲着她的肚子来的。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经超出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后，为了妻儿的安全，叛逆的魏敬陵终于向父亲低头，主动联系魏天予，求他帮忙。

后续就是殷岚从仓库里翻出的那两封信中写的事了——他的父亲假装跟祖父决裂，入赘殷家，几乎切断了和魏家的联系，以此摆脱祖先们欠下的那笔“债”。

咦？

殷岚觉得不太对劲：“外婆，我曾经看过父亲写给爷爷的信，时间上好像有点对不上。按照他的说法，入赘的事是他主动跟您和外公提起的……”

“可能你的祖父并没有告诉你父亲，他曾经与我面谈的事。”殷老太太淡然道。“按照计划，殷家和魏家虽然是亲家，但老死不相往来。”

“计划出问题了吗？”

“是啊，要是没出问题，你就不需要去槐舟市了。”殷老太太露出苦笑。

原本入赘之后，魏敬陵——该改称其为殷敬陵了——殷敬陵除了极特别的情况会托人给魏天予传递消息外，两家既不会见面，也不会有更多的交流。可他们没想到殷岚也继承了“看见”的能力，而且似乎比长辈们都强。

殷敬陵和殷佳月对此一直很担心。

而殷岚快六岁时，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差点就死了。

那是魏天予第二次来广原市，专为把他的魂找回来。

“具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不清楚，也没打听，只是你活过来以后，他好像老了几岁。”殷老太太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跟你说了一些回避非人的办法，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然后临离开前，他说你成年以后得去槐舟市。”

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候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都以为魏天予的意思是等殷岚成年了，去槐舟市跟他学点防身的办法。

不料殷岚人还没过去，魏天予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奇怪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