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风云录
作者:念云1119 | 分类:言情 | 字数: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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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回 百年孤独谁与伴
翰墨居是延州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名气的书画廊,数百年来,老板陈氏祖上最最得意的一件事莫过于神仙赵昱、章淑夫妇重回延州。说起来,赵昱夫妇的神庙在这里已经建了快三千年,赵昱退水救延州的故事也一并传诵了三千年。延州就方圆几百里地盘,四周皆是无法逾越无法探知的屏障,对此延州人早就认命了,他们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独自倔强地繁衍生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人少、地小、没有战争,人与人的关系简单而纯粹,历史虽然仿佛停止在某一时刻,但人们享受生活的幸福感却丝毫不会被减弱。
也正因为人少、地小,当赵昱夫妇再次横空出现在延州时,延州人以最大的热情来看热闹。不过,人们很快发现,这对俊男美女,除了长相与神庙中的塑像一般无二,其他方面,则与传说有不小的距离。传说中赵昱英姿勃发,斩恶蛟法力无边,但现在的赵昱,分明只是个文弱书生,从未见他表现出任何法力,并且有严重的腿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他虽文弱,却有一枝神来妙笔,画什么都栩栩如生,丹青绝技无人能及。最难得的是,赵昱公子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傲气,十分平易近人,对翰墨居有求必应,翰墨居也因此长盛不衰。传说中章淑夫人容颜俏丽、高贵活泼,但眼前的夫人,总是素色衣衫,安静、优雅,像一汪湖水,淡泊中蓄着雾一样的忧愁。
坊间就算有各种猜测,有一点大家确认无误,他们绝对是神仙啊,因为无论岁月如何更替,他们容颜不改。
傍晚时分,章淑夫人出现在翰墨居。她给陈老板带来了赵昱公子的画,对于翰墨居的邀约,赵昱从不拖延日期。但章淑夫人送画则从不要多于生活所需的银两作为报酬,只要班吉草。这种草在延州产量很低,据说能治疗腿疾,大家心知肚明,章淑夫人要这种草药,定是想治好赵昱公子,不过好事多磨,神仙的体质大概和凡人不同,班吉草对赵昱公子似乎没什么效果,但章淑夫人很有耐心。
“夫人,您要的班吉草。”陈老板祖孙几代都和章淑夫人重复过这样的对话,“公子可好些?”
“病去如抽丝,也急不得,会好起来的。”夫人笑笑。
章淑出了翰墨居的门,未走多远,忽见一妇人怀抱幼子,坐在街边哀哀哭泣。“孩子怎么了?”她不由上前关切地问。妇人抬头见了她,又惊又喜,扑通跪倒在地:“夫人大慈大悲,可有办法救救我的儿?”说着忍不住又嚎哭,“刚才去看大夫,大夫说是急惊风,不肯收了。”
章淑察看病儿,沉吟道:“这孩子寿数未尽,若是别的病,我却无法,这个急症,试试我的宝物也罢。”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墨玉般的石头,放到孩子心口。奇迹发生了,这块石头似乎通灵,病儿很快被安抚,紧咬的牙关松开,转危为安。妇人激动得连声道谢:“夫人大恩,我母子必定年年到神庙还愿。”妇人抱孩子离去,章淑望着手中的宝石轻轻叹了口气:“月魄,真是奇怪,为什么我这次进入羊皮卷,就回不去了呢?”
华山最后的激战已经过去了久远的时光,姮娥自从带着杨戬进入羊皮卷,她根本没想到,阔别几千年后,羊皮卷的入口已和当年不同,他们就这样突然曝露在闹市之中,而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赵昱章淑在延州的美名家喻户晓、经久不衰。神庙中的一对璧人再现,延州全城沸腾。杨戬虽然元神复归,但受损严重,他醒来后,竟然什么都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周围的人都叫他赵昱,他就默认了自己是赵昱,只是对人们所言赵昱的故事感到茫然。对于延州人称呼“章淑夫人”,他很郑重地问她:“你是我的妻子?”姮娥略略犹豫,肯定地点了点头。从此,他再也没有问过同样的问题,也没有对她妻子的身份表示过疑议。他对她十分尊重,与她相敬如宾。但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相待,姮娥越是清楚他离自己有多远。
羊皮卷中的一切不再消失,姮娥猜不透,也无人可问。成为赵昱的杨戬安之若素,他既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打算往何处去。他的腿不知为何无力行走,看遍了延州的名医也找不到原因,姮娥只好归咎于元神受损的株连反应。唯一让姮娥感到安慰的是虽然进展缓慢,但他九转玄功不是白练,他的元神在逐渐自我修复。也许,等他元神完全修复,他就能恢复记忆,她充满期待。但她又常常反过来对自己说,就算不能恢复记忆也没什么不好,在延州避世而居,难道不是她最初的愿望吗?他们在这里田园般的生活,曾是两人梦寐以求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他已经付出太多,现在的宁静,对他何尝不是难得的幸福。只是……唉,只是……
姮娥想着心事,忽觉已到家门口。竹篱掩映幽篁,粉墙黛瓦青砖,暖暖的灯光映照在窗户上,顿时让她的心暖洋洋的。无论她何时出去,也无论她回来有多晚,他一定会亮着灯等她。
赵昱在灯下看书。他是赵昱吗?他揉了揉眼睛,轻轻靠在椅背上,望着油灯,微微苦笑。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被动地接受众口一辞告诉你的过往,无从反驳,虽然听起来是别人的故事。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她。他对她有着来自本能的亲近感,她的味道、她的模样、她的性格都似乎很熟悉,虽然没有记忆,但身体却不会说谎,他们应该认识很久了。都说她是他的妻,或许,就是这样。他总觉得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但她不说,他也无从问起。有时候他们聊天,他让她说说他的过去,她就笑着说,等你元神修复了,你就全知道了。有一件事比较奇怪,这里的人都叫他赵昱,她通常也这么喊他,但分明有好几次,她无意识地脱口叫他“杨戬”,他一愣,追问她:“我究竟叫什么名字?”她解释得有点含糊,大致是说他们曾经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叫杨戬。另外的地方在哪里呢?看得出她自己也很迷茫,他也就没有再深究。无论赵昱还是杨戬,对他来说都是没有内容的,他又何必在意呢。
“淑儿,你回来了?”听见她的脚步,他滚动轮椅迎过去,看见她手里拎着班吉草。他心里不是滋味,愧疚油然而生。她一心想治好他的腿,他又何尝不想努力地站起来,但他就是做不到。都说她是他的妻,他却只能令她春宵寂寞。虽然她从没有流露出一句责怪,但他无法不责怪自己。只是,他绝不敢让她知道,他居然对这种情形抱有一丝侥幸,没有记忆里的恩爱,他就与生活在一起的女子平白认了夫妻,相对他骄傲的心,毕竟有些无奈。幸好,腿疾成了天然的挡箭牌。
“对不起,路上遇到点事,回来迟了。”姮娥脱了斗篷,温柔地对他笑笑,“让你等急了吧,我去打水准备洗澡。”
她挽起袖子,麻利地将热水装满木桶,又将班吉草泡在在其中,然后把轮椅推进了浴室,他向她道谢,一如往日拉上了帘子。姮娥站在帘外,心中泛起苦涩。他行动不便,但洗澡这件事,他宁愿依靠双臂的力量一点点移入浴桶,也不接受她入内帮助。他们在外人眼里是夫妻,但这些外人看不到的生活细节里,姮娥还是能感觉出来他无言的疏离。
他喜欢穿纯白的睡衣,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他擅丹青,她漂亮的裙裳都是他手绘设计与剪裁,羡煞延州的夫妻们。她铺好了床,扶他躺进被子里,熟练地帮他按摩腿部的穴位。“淑儿,不用天天这样辛苦。”后面的心里话他没说出来,他对自己的腿既没热情也不抱希望。姮娥挡开他的手,继续自己的按压,一边笑着安慰他:“我今天替你把脉,发现你的元神已经接近完好了呢,别灰心。你的腿长期不走路,按摩一下有好处。”
他顺从地不再阻止,她做完了一切,吹灭了灯,落下纱帐,在他身边躺下。他身上有股班吉草泡浴过的清新味儿,但她更喜欢找寻只属于他自己的味道,让她沉迷也让她安心。她不由自主在被子里靠他更近。他感觉到了她肌肤柔滑的触感,像有种特别的吸引力,**的感觉传递周身,他好喜欢她这样依偎着他。但内疚在暗夜里无从躲藏,他伸出手臂拥住了她:“对不起淑儿,你跟着我受罪了……”
在他温暖的怀中她不由一喜,随即又是一惊,体察到了他话里的自责,忙柔声道:“别这么说,能和你同起同卧,彼此眷顾,没有任何纷扰,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我真的很满足了。”“淑儿……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他摩挲着她的背,轻声叹息。她捶了他一拳:“瞧你又说傻话,我是你的妻,当然要对你好了。快睡吧,不许胡思乱想。”
他抱着她温软的身体,沉沉睡去。他的梦境总是一团模糊,除了那个噩梦。是的,他不止一次做同样的噩梦。今天,它又来了,而且,从未有过的清晰。巍峨的群峰,延州的山没有一座可以与之比肩,峰峦间却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他向着深谷坠落,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黑暗压迫得窒息。忽然,岩浆飞溅,烈焰熊熊,于瞬间包围了他。他大吃一惊,拼命想逃离这无边无际的热浪,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像纸一样薄,完全使不上劲。痛苦挣扎中,他突然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他伸出手来,他拉住了她,她的红衣在火中脱落,整个人变得雪白晶莹。“杨戬……杨戬……要好好活下去……”她轻声呼唤着他,他感到自己冉冉上升,她却在黑暗中沉降,在烈火中变得越来越透明……
“不——”他大吼一声,猛地坐起。安静的夜,温暖的被子。她关切的声音:“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淑儿,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去过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里发生过什么事?”他满是冷汗的手握住她的,急切地问。
“你看到什么了?”她沉吟。
“我觉得自己到了地底深处,很痛苦,但有一个红衣女孩,不……不是红衣,是白衣女孩……救了我”他拼命想回忆更多的梦境,但不知为何,醒过来一切就再也不如梦中清晰,连那女孩容颜都模糊了。“对了,她和你一样,她也叫我杨戬,”这次他抓住了什么,手指收紧,激动地问:“淑儿,我一定认识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这样么,随着他元神的自我修补,他记忆的片段已经开始逐渐寻回?姮娥深吸一口气,不在意地笑笑:“你呀,手臂压在胸口了,所以做了噩梦。别瞎想,我去帮你倒杯水喝。”她作势下床,他讪讪地拉住她:“不麻烦了,睡吧。”
他翻过身再次沉沉睡着了。夜色悄悄流淌,姮娥撑起半个身子看他,眼泪止不住落下来:红绡,你满意了吗?你终于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他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痕!我恨你!可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又不能恨你,你让我怎么办?你把那一夜的记忆留给我,你以为从此了无痕迹,可你错了,你哪里知道,我是纯阴之体,你的记忆并不能和我的融成一体,我依然分辨得出,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
她悲从中来,在静夜里小声地抽泣:“杨戬,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希望那个陪你在地火中煎熬的人是我!为什么五岳之魂不是我呢?我宁愿我死了,你永远记着我的好……”
他并没有真的睡着,他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他忽然意识到,那些场景一定不是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