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延州郊外新叶如裁，碧草如茵。人们纷纷换上轻薄的春装，相约踏青。姮娥一早收拾掉书桌上的纸笔：“昱郎，外面空气那么好，温度又适宜，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他态度不积极：“我腿不行，你自己出去转转吧。”“不要！”她嘟起嘴巴，“你成天呆在屋里，也不嫌闷。隔壁阮阿娘说北市扩建了，我们去逛逛好不好？”

“那种地方到处都是人……”他皱眉头，显然没兴趣。她环住他肩膀，耍赖道：“那你说个地方，反正啊，今天一定要你陪我出去玩。”

他只好认输，想了想：“好吧，你隔三岔五带回班吉草，它们长在哪里我还没见过……”

“好嘞，马上出发。”她娇笑道。

仁济药园是延州最大的草药种植地，位于远离城市的郊区山洼里。姮娥推着轮椅时而走在乡间小径，时而带他飞行，他笑着感叹：“你是真神仙，我连飞都不会，肯定是冒牌的。”“谁说的，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两人说说笑笑，一路欣赏春日胜景，不觉到了药园。

听说赵昱公子章淑夫人来看班吉草，药园主人当然十分欢迎。药园是个植物大世界，除了班吉草，各种药用植物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一路看过来，不同的香味渗入呼吸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深深吸吮，内心有个念头似乎在驱使他找寻，找寻某种熟悉的香味，但过尽千帆皆不是。见他表情失落，药园主人忐忑道：“凡俗之物，肯定入不了公子法眼。”他一愕，忙笑道：“哪里，我看这里已将世上可入药的妙品都集全了。”

他本是夸赞之语，谁知药园主人却遗憾地叹口气：“少了迷迭香，怎么都不算集全啊。”他一惊变色，迷迭香，这三个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迷迭香……很难种吗？怎么会没有？”药园主人道：“这些花种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偏偏没有迷迭香，我只是从典籍里见过它的描述！”

“昱郎，听说前面山里有温泉，我们去那儿看看吧。”姮娥岔开话，推走了轮椅。

远离了药园，穿过几片林子，果见依山一片雾气蒸腾，好几处泉眼正咕咕冒泡。姮娥见四下无人，怂恿道：“天然温泉对你的腿有好处，既然来了，享受一下吧。”他起初怕麻烦，经不住她软硬兼施，就差直接扒衣服了，只得缴械投降。下到水中，感觉温暖异常，又舒适又解乏，姮娥在岸上笑道：“我说的不错吧，独乐乐何如众乐乐，我也下来泡会儿。”

见她开始脱衣，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待听到身边水声哗哗，猜想她已下到水中，才睁开眼。水雾朦胧中，她近在咫尺，长发湿漉漉飘散在水中，黝黑的美眸如深潭，颀长的粉颈和圆润的香肩露出水面，令人遐想无限。他突觉一阵恍惚，这样的场景好似经历过一般！他与她在水潭中……等等……好好想想……

看他痴痴望着自己发愣，姮娥脸上一红，伸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在想什么呢？”他回过神，犹疑地问：“淑儿，我们是不是去过别的地方的温泉……也是……就我们两个人……”姮娥静静地望着他，他开始记起更多了吗？她微微一笑：“是的，有一次你练功走火，掉进了水潭，还把我推下去了。”他顺着她的话认真而迷茫地回想着，半晌，却沮丧地按住额角：“怎么会这样，我总是追不上一闪而过的画面……”

姮娥忽地伸开双臂从水里抱住了他，颤声道：“现在呢？”

这数百年，他们虽然朝暮相伴，却从未赤身相对，此刻水中湿润的肌肤骤然相贴，阴阳相遇强烈的刺激令他们不禁同时轻叫出声。刚才消逝的画面再次从他脑中闪过，啊！他不舍得这画面溜走，不由自主紧紧地回抱她。雾气弥漫，他们微闭双目，沉浸在奇妙的亲密感觉中，她亲吻着他的肩，他爱抚着她的背……

“咦，水里有人！”突然，粗声粗气的笑声从岸上传来，惊破了甜美的一刻！两人大惊，但见不知何时林中出现了一队奇异装扮的男人，他们的发型十分惹眼，头顶剃光，周边留发，腰间佩剑。这样装束的人，在延州从未见过。

“喂，我们迷路了，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为首的几个男人挤眉弄眼。

姮娥心里咯噔一下，延州地盘上的人，还有不知延州的么？她运起法力，哗地掀起水柱，转眼间，她借着水幕带他一起跃出水潭，穿上了衣服。

水中人身手的迅捷显然让这些男人有点意外，到了岸上，近距离看见她出水芙蓉般的美丽更让男人们眼发直，姮娥不理睬他们，推着轮椅转身离开。她的傲慢显然激怒了他们，一个男人跳到前面，挡住了路：“小娘们，爷问你话没听见吗？”

“请你放尊重些，让开！”轮椅上的人冷声道。

“哟，你他妈一个残废还神气活现？”男人们围拢过来，为首的那个拍着胸脯轻佻地笑道：“小娘子，跟着他多委屈你，还是嫁给爷吧，跟爷到西夏国吃香的喝辣的。”

“放肆！”姮娥厉喝一声，长袖一展，一股劲风袭向对方，男人们啊地惨叫，跌出去几丈远。

姮娥讽一声活该，正要离开，忽听一声冷笑：“小娘子好本事！”林中走出一长袍男子，同样头顶剃发，面容冷峻，手持金色权杖。跌倒在地的男人见了他，纷纷叩首：“属下没用，给王爷丢脸了。”男子瞄着姮娥：“想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有奇人啊，跟西夏王比比法术如何？“

男人一抖权杖，权杖顶端放出数道金光射向面前的两人，姮娥惊叫一声，金光中强大的法力令她无法抗衡，跌倒在地，与此同时，轮椅被金光推开，钉在了树上。

“昱郎——”姮娥失声惊呼，“淑儿——你伤着没有？”他动弹不得，焦急地唤她。

西夏王踱到姮娥面前，权杖指向她的心口，冷冷道：“小妖精，你老实说，赵家皇帝逃到哪里去了？”

“什么赵家皇帝？我没见过。”姮娥听得莫名其妙。

“哼，你有法力，绝非普通人，不说实话，可别怪我不客气。”权杖更逼近一步。

“我真的不知道。”

金光一闪，权杖挑开了她的外衣，男人狞笑：“衣服脱光了，你就知道了。”

“畜生！住手！不许碰她！”愤怒的吼叫从身后响起。西夏王回头一望，哈哈大笑：“我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废物呢。小子，有本事就来救她啊！”

他奋尽全力，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可是，腿却完全找不到力量……他急得汗如雨下，淑儿，我一定要救淑儿……

“王爷，这女人太漂亮，又有法术，肯定是宋朝皇帝派来的妖女，对我们大军不吉利，快杀了她！”刚才倒地的男人们七嘴八舌。

西夏王的目光收缩，变得阴寒，咬牙道：“你们说的不错，不能让她诅咒我们的大军……”

权杖抵住了她的喉间，姮娥感觉到了死的阴影，想不到她将命丧荒野。她望向了他，不舍的泪水溢满双瞳，眼看着他的元神就要修好，自己却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对西夏王扬起嘴角：“你可知他的身份？”

西夏王一怔：“他的身份？他是谁？”

姮娥道：“他是皇子赵昱。”

西夏王大惊：“皇子？”赵昱也愣了，淑儿这是？她对他浅浅一笑，阖上眼帘，杨戬，以我对人间王朝的了解，这句话当能救你。原谅姮娥，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哈哈哈！”西夏王放声狂笑，“妖女，你以为暴露他的身份我就会饶你吗？多谢你献上皇子，来人，给我看好这个重要人质！”

他蓦地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不愿他陪她一死，她用这句谎言保全他，为他争取时间。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他的眼前只剩她的模样，金色权杖劈下，金色的光忽变作冲天的火焰，她穿着草裙，腰间别着一朵湖蓝色的花，站在山顶上等他……

“住手——”震天动地的一声嘶吼，飞沙走石，强大的法力横空出世，白衣身影飞离了轮椅，双掌掀起的飓风将权杖和西夏王统统震飞出去……“淑儿！”他抱起她，穿越萧萧落木而去。

一口气飞过不知多少片树林，直到刚才那强悍一击的震撼余波渐散，他抱着她翻滚到绿绒般的草地上。“淑儿，我能救你，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他喜极而泣。“你终于把法力想起来了！你的腿好了！”她捧住他的脸，同样哭得稀里哗啦，“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他们拥抱着哭一会笑一会，最后手牵手仰躺在地上，才慢慢让情绪平静下来。

这时，他环顾四周，忽然看见了一抹红和金色琉璃的闪光，他拉起她：“淑儿你看，那儿有座凉亭！”他们走过去，姮娥顿时呆住了，多么熟悉的八角亭啊，尽管红漆已经斑驳，琉璃已经碎裂，但她不会忘记，想不到历经三千年它还能存在。他的呼吸亦变得急促了，他一定来过这里，一定曾经来过！

姮娥转身向林中跑去，心快要跳出胸膛，八角凉亭还在，她的小木屋在不在？“你去哪里？”他追过来。

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幽草长得有半人高，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朽烂的木头，表面已被白色和褐色的菌菇爬满了。姮娥泪流满面，她的小木屋，她最美好的回忆，终是经不住岁月的折磨……

他怔怔地走进草丛，有一幅影像突然固执地出现在眼前，这里应该有一座房子，就像这个样子……他挥动双手，碗口粗的树应声而倒，转瞬间，他用法力搭出了脑海中的小屋，一切都仿佛生动起来，变得如此清晰，对，那里，窗台上曾有她爱种的太阳花，那里，床上应该铺着她喜欢的白色床单，那里，桌子上有一套她从集市淘来的描金漆茶具……

他忙碌起来，让他想到的所有都呈现出来，最后，他站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小木屋前，她呢？小木屋的女主人？

回首，她正像个傻傻的小姑娘流着眼泪看他创造的一切，他复活了她的回忆，原来每一处细节都没有被岁月冲走！他跑向她，一下子将她抱起来：“淑儿，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妻，我们住在这里！”“杨——”她樱唇刚启，已被他深深吻住。久违了几百年的深情一吻，姮娥几乎承受不住，寻根般倾泻而出的情爱让他根本不打算放她呼吸，她被他压倒在那些年每个月圆之日都曾相依相偎的合欢枕上，抵死相缠。

“戬，你想起我了……”当他终于放开几近窒息的她，她像委屈的孩子哭着紧紧圈住了他。“让我想起更多，好不好？好不好？”他大口喘息，迷乱地求她，“我不该冷落你，我不该……”“好……”她已酥软无力，只愿承欢，“来吧，疼我，如昔年……”

激情战栗中她在他肩上咬出了血痕，忽然那一个名字冲向唇间，他梦呓般地吟出来：“姮娥……你是姮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