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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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我从未想过,此生还会再次踏入这畅春园中。至少在我当初离开时是的。
北京的夏秋之交总是更替迅速,口外风沙迭起时,京城之内也已是满目瑟瑟,枯叶委地,畅春园内的一景一物日渐寂寥黯淡。
皇太后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意为亲近了自然山水的挪居而有丝毫好转,日常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时却是一遍又一遍地翻念着一本又一本的佛经,我心中常常有个念头羼杂,可又实是不愿深想。康熙五十六年,她只怕是难以撑熬过去了。
过了霜降,气肃阴凝,十月才尽之时,已缈缈地飘起了零星雨雪。从鸢飞鱼跃亭里瞧出去,那桃花堤外的湖面上笼罩着层层雾瘴,湿冷的烟气漫散,模糊了天地。
我拉紧夹袍的领口,仍只是冷,可还是立在此处,久久流连,不愿离去,正如我徘徊在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也越来越不愿离去一样。刘胜芳的药我已停了很久,身体竟也毫无异状,不去吃药的时候,我便会觉得自己仍是个健康鲜活的人。
“这样冷的天,怎么跑到这里来?”这声音越发的苍浑衰老,可那威严的气势反倒比从前几年更盛。
我连忙回过身跪下叩首,道:“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抬手一扬,随侍的太监宫女皆垂首止步,不再逾前。康熙缓步走入亭内,抚着朱漆阑干道:“在这里作什么?”我心念微动,低声叹道:“天凉霜重,湿寒入骨,这几年每逢这时节……奴才不敢瞒皇上,十三阿哥腿上便要肿疼得厉害。”
康熙出神地望向远处湖面,似乎要透过重重迷雾望向一个他望不见的地方,好半天,才道:“起来吧。”顿了一息,又道:“朕已送了他福晋去。”
我笑了笑,不再多言,康熙顺了黑狐端罩,在亭内的杌子上坐下,淡然道:“你可知道,朕原本是要将你一直放在他身边的。”
我心头一抖,这个问题三年来始终模模糊糊沉在心底,不想康熙此时竟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倒是令人出乎意料之外。
康熙冷眼打量着我续道:“只不过,如今看起来,到底还不是时候。”笑哼了一声,“说起来还是十四阿哥无意之中提醒了朕。”
我鼻内隐约冲上血腥气来,强自忍住,心中反而静如止水,神色自若地道:“皇上不允五阿哥娶奴才,却要十三阿哥与漠北蒙古再也难以脱开干系。”
康熙静了静,忽道:“你也是这般心思重,是幸抑或不幸,日后可皆在你自己了。”将手抄入袖中,隐隐似是握住一角青色绢帕,道:“朕今日颁旨,已将你父丹津多尔济晋为多罗郡王。”手再伸出时,已紧攥成拳,指节直绷得煞白,正色道:“朕总是信了你那日的话,朕为天下一统之主,务使四海之内,咸享太平。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恃强构衅,其心岂止分庭抗礼?当年其部噶尔丹挟持天山南北,便是存了并吞四级,窥伺中原的野心。所以此次朕亦是断不容失,必要胜券在手!”
颏下白须颤动,眼神中现出凌厉的傲气,面上依旧带笑道:“康熙二十九年朕亲征噶尔丹前,曾令李光地占易,却得了个复之上六,谓‘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朝野皆惊,认定必是凶兆,只怕要应在朕身上。”哈哈大笑,“可朕却说那噶尔丹背天犯顺,自蹈危机,兆乃应彼,非应我也!后来果于乌兰布统一役将他打得溃不成军,败退科布多,从而一蹶不振!”
含笑长身立起,道:“昨日朕又得了个履之六三,‘履虎尾,咥人,凶’……”话不言尽,却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沉默少顷,跪地慢慢道:“武人为于大君。”
康熙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句。”
忽听亭外有人轻步跑近,却是康熙身边的太监李增,近到亭畔,跪在阶下磕了个头,道:“皇上,十四阿哥已来了,正在清溪书屋候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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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嗯”了一声,对我道:“你也回去吧。”
我应了是,起身退步离开,想到康熙要往清溪书屋去,我自是不便向东,只得朝西路延爽楼方向纡道而回。
雨雪仍未止歇,刚绕过瑞景轩,远远看见一人穿了立领红毡雨裳匆匆走来,身侧另有一人穿了青色雨裳撑了把油伞跟从。
我见了那人服色,只怕是朝中大员来觐见皇帝,刚想要避开,那人已步伐迅疾走到我身边,收脚站住,笑道:“不用回避了,是我。”
我看清他面容,原来却是四阿哥带了近侍太监苏培盛,心中一宽,行了一礼道:“四爷。”
四阿哥看了看我,皱眉道:“怎么这样不知阴晴冷暖的。”伸手便要去解那雨裳纽襻,我忙错身退开一步,连声拦道:“四爷,这红毡如此醒目,一望便知,若让人瞧见,或疑或非,不论传在谁的耳朵里,都是万般不妥。”
四阿哥微一思忖也就依言罢手,对苏培盛道:“你且先去魏珠那里知会,递上牌子,只说我就到皇上跟前请安。”说罢从苏培盛手里接过油伞,替我遮在头顶。
苏培盛“嗻”了一声,刚拔脚要走,我忙喊住他道:“公公稍等!”回身对四阿哥低声道:“十四阿哥正在皇上那里。”
四阿哥锁眉道:“他倒好快的脚程。”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还不好立时过去,反显得刻意了。”朝我笑了笑,道:“原本有些话要跟你说,不如寻个方便的地方少坐一会儿。”
我也笑道:“可惜我那里如今也不比从前了,连丫头都是……”话未说完,突地电光般闪过个念头,微一愣神,立即又笑道:“只怕这身边的人也是口眼灵便得很。”
四阿哥抿唇想了一想,道:“从此向东北处不远便是式古斋,只搁些素常的字画书籍,不如去背背雨雪。”
我点头答应,四阿哥向苏培盛递了个眼色,苏培盛立时明白,小跑着先一步过去探看。
待我与四阿哥进到式古斋时,果然已经没人,不知当值的太监被苏培盛哄去了哪里。
四阿哥环顾着哼道:“这些奴才们寻思着这会儿天气不好,圣驾必不过来,不过薄施小惠就没了章法,皇阿玛宽仁,他们便当懈怠。”
我听了他的话微有些心惊,忽然就觉得他竟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没有答话,只自顾走进屋内。
这式古斋进深不过两丈,内里套了间暖阁,北墙正中裱着幅四尺的花鸟中堂,两侧的紫檀架子上分门别类收着些册页卷轴,清简朴素。四阿哥随手拣了一本捏在手中,却不去看,只对我道:“皇阿玛这回放了你出来,个中情由内外又瞒得滴水不漏,不论如何,总算叫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我蹙眉略想了想,道:“四爷可知这事和十四阿哥有什么关联么?我听皇上意思,似乎着意要我明白这是十四阿哥的主意。”
四阿哥面容敛凝,盯着我道:“你与十三弟关在一处之事,除我之外,阿哥之中应是再无人知。”我心中一跳,目光闪烁,不经意转开视线,怔怔地望向窗外,雨雪虽密,怎奈天时终归还未冷透,只是触地即化,污浊成泥。
四阿哥踱了几步,思索片刻,道:“现下漠西准噶尔的事想来你也知晓了,当日策妄阿拉布坦以联姻为名要拉藏汗之子往伊犁迎亲,皇阿玛就曾担忧拉萨防范孤危,只没想到策妄阿拉布坦野心昭昭,居然已是迫不及待,朝中收到拉藏汗求援奏疏之时,他早已被杀数月。这蒙藏之地,历来便是政教合一,策妄阿拉布坦既杀拉藏汗,又囚禁达/赖喇嘛,借之操纵蛊惑教众,如此狂放悖逆,皇阿玛自然不能容他希图!”
略一停顿,又道:“准噶尔部前有噶尔丹之乱,现又有策妄阿拉布坦,蒙疆幅员辽阔,外接俄罗斯,内连新、藏、回,几占我大清北部半壁,妄图分治分立者今后亦断不止其二人。兵者,诡道。我自知不精不擅,但依我看,大乱方能大治,借此涤本清源,犁剔积弊,以绝后患,未尝不是契机,故而惟有大治之下才可万世基业固若金汤!”
我见他眼内一时熠熠,那透射出的光芒和气概竟与康熙一般无二,不由感慨万千,默了一会儿,才接道:“我曾与十三爷说过,皇上若西陲用兵,必会使喀尔喀各部在漠北作以牵制。”
四阿哥呵呵一笑,道:“这话极对。”面上慢慢笼了层寒意,“所以咱们能想到的,有心之人自然也想得到!当年凝春堂事后,虽说是十三弟禁足,你移出了宫外,但并没真正将你与十三弟的罪名坐实,皇阿玛处置此事的态度始终是虚悬不明,实则便是因为——你一人事小,这背后却关乎漠北蒙古的绥远定边。十四弟他如此聪敏,当然也懂这个道理。”
我心乱如麻,脚下一寸寸地木上来,却只静静地道:“皇上今日以李光地大人昔日卜卦之辞作比,只为训/诫那一句‘武人为于大君’。”微微叹出口气,“只怕皇上一则是要威慑蒙古各部,不可倚兵自重、心怀异想,二则却是……”
四阿哥肃容之中也略显出忧意,半晌,将手中册页搁回原处,看不出丝毫动过的端倪,启声缓缓接道:“二则便是要……择这领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