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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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皇太后自传召过我后的第二日便病了,遣了身边的乌嬷嬷来对我说不用过去问安,只需用心抄经便可。
连日来我都心无旁骛,只每天坐在案前提笔认真抄写。这一日还未过午,手上经书已写过大半,慧心忽引了一名眼生的太监来,那太监年纪虽轻,但却举止沉着,神态恭谨,一见我面即欠身行礼道:“奴才苏培盛,是四阿哥府邸近侍,四爷方才在皇太后处请安,著奴才先来知会,一会儿欲见格格一面。”
我颇感意外,思忖了一下,问道:“十三爷可同来么?”那苏培盛听了,脸上似有少许讶然之色,随即立刻平复如常,垂首道:“并不同来。”我“嗯”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苏培盛见我已应承,遂告退而出。
未过多久,苏培盛果然陪了一人又再过来,让了那人进屋,自己自去院门外守候。
进来之人正是四阿哥,穿了一身宁绸便服,身形清瘦,眉宇之间气像平和。我赶忙敛衽福身道:“永宁见过四爷。”
四阿哥一笑颔首道:“不必客气。”随即踱到案边坐下,随手拿起我所抄佛经慢慢翻看,并不看我,只淡然道:“内廷向有避讳,我本不该擅来,只是十三弟久未见你,甚是惦念,故而托我瞧瞧你。”顿了一顿,忽抬起眼来,目光冷湛,望着我道:“你此来家中可好么?”我心念微转,从容笑道:“恪靖公主安好,四额驸、我阿爸也皆好。”
四阿哥微微笑了笑,神色放缓,徐徐道:“十三弟年少失母,自小养于我额娘身边,我兄弟二人本就分形连气,如手如足。”稍一停,低声又道:“我和十三弟与你家也本就一体,你日后若有事,可使人来告诉于我。”
我低下眼眸,应了声是,四阿哥默了片刻,语气之中似涌上些忧虑,道:“十三弟额娘敏母妃过世之后,皇阿玛不知为何见弃于他,他虽为皇子,这些年来,心中却实是孤苦。”
说罢,捻开手中一页《金刚经》,眉心隐蹙,道:“你为什么要抄此经?”我走到案边,看了那经书一眼,道:“是皇太后令我代她抄经的。”四阿哥闻言若有所思,刚要和再我说些什么,忽然就听见外间似有极轻的脚步声,不由面上一紧,即刻住口。
我立时转头向外间斥道:“外面是谁?”话音方落,却见是明心用承盘捧了茶进来,见我面有肃容,不由微有些慌神,战兢兢道:“慧心才刚煎了茶,叫奴婢送来的。”明心虽来未久,但一向脾气和柔,秉性敦厚,我这才觉松开口气,亲手过去接过茶来,端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这时却并不向明心瞧上一眼,反显意态轻松,伸出指头轻敲着我所抄文字,提了些声调对我道:“沈度笔体意趣浅明,直来直去,虽前明成祖甚爱之,但到底不耐寻味。不如董其昌法书惯于率意中得秀色,颇有风骨,我与诸兄弟均素爱摹之。”
我笑道:“四爷指教的正是。”四阿哥也笑道:“习字本是雅兴,如过于牵强,反落了下乘。””
继而不再言它,只与我聊了些翰墨趣味,这才起身而去。
又过了数日,皇太后才让叠云来叫我去宁寿宫中。我捧了新写好的佛经与她一并走着,叠云素来活泼娇俏,一路之上始终喜色难掩。我看她一眼,问道:“我这里因有功课在,多日没有过来请安,皇太后可痊愈了么?”
叠云道:“皇太后并无大碍,原为虚症,太医院李颖滋大人来请过几日脉,用了补心安神的药,就已好了大半。”随即又用手指卷着辫髾儿,喜笑道:“现下五阿哥从扬州一回来,一见之下更是全好啦。”
我见她言行天真可爱,不由也觉愉快有趣,但又听说五阿哥现在宁寿宫中,不禁略一犹豫,叠云察颜判色,忙道:“皇太后已叮咛过,让格格但来无妨,五阿哥与旁人不同,今日不见,明日也是会见的。”
我进到宁寿宫时,果见皇太后身侧正坐了一人兀自叙话,我未敢直视,俯首先递上经书,向皇太后恭恭敬敬地道:“回皇太后,佛经日前已抄结了。”
不待皇太后出言吩咐,乌嬷嬷已走上前,用黄绢包着接过,皇太后这才沉吟着道:“永宁你这几日抄经可有所感么?”
我思索一下,轻声道:“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奴才作此功德,也觉稍增了福慧。”
皇太后听了一笑,道:“今后若再抄经,你便代我去供在大佛堂中吧。”那大佛堂正是内廷礼佛处所,设在慈宁宫后。
我连忙应下,又听皇太后道:“五阿哥才从江浙办差回来,恰好也在,你过来一并见礼吧。”
我闻言忙近前几步,深福至地,道:“请五爷安。”
低头之间,只见眼前一双皂靴翘着脚晃了几晃,五阿哥方慢慢道:“不用拘礼。”
我直身站起,这才抬起头来,谁知这一望之下,竟是已吓出一身冷汗,险些便要惊呼出口。
原来那五阿哥正是当日在草原上被我诓骗之人,此时正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盯着我。
我心下尴尬,眼光飘忽转开,不再看他。
五阿哥见状,笑哼一声,转过头去也不再看我,对皇太后道:“这次孙儿奉旨督办江南科场情弊案,在江宁织造见了作通政使的曹寅。他回说今年以来江南一带尽属丰年,虽此次出了案子,但百姓皆云皇上圣恩视如赤子,民心和顺,太平优游,特呈了各色精巧花样的彩织锦缎来孝敬皇太后,孙儿此次也都带回来了。”
说罢,手掌轻拍,门外的小太监们立时搬了四五个红木铜角的大箱子进来搁在当下,五阿哥亲自上前开了箱盖,只见箱中尽是五彩斑斓的御用织锦。
皇太后见了,点头欣然道:“也亏得他时常惦记主子。”想了一想,向五阿哥道:“你且先去延禧宫给你额娘请安,将这料子也挑两匹她喜欢的送去。”
五阿哥答应一声,只在最上面拿了两匹,自己抱了就要往延禧宫去。皇太后忽道:“等一下。”在我面上一瞧,道:“永宁,你把裕王保泰福晋送来的西洋糖果也给宜妃端一盒子过去,她最喜欢这些新巧玩意儿。”
我和五阿哥各自应下,捧了东西,一前一后顺着甬路往延禧宫方向而行。
五阿哥似乎并不着急,只慢条斯理地踱步向前,我在后错开些距离跟随,两人均是不肯说话。
眼见就要望见了延禧宫门,却见五阿哥停住了脚步,一回身低声道:“永宁!”我一愣,忙应道:“是。”谁知他攒起眉头又道:“永宁!”我又应了声是,正不知他要如何,五阿哥忽展眉笑了起来,道:“永宁!”
我被他搅得气恼,不由恨声道:“你当我听不见么?”
五阿哥也不生气,只笑道:“你这小姑娘颇会骗人,今天既然被我知道了名字,总要多使唤两声出出气才好。”
我哼了一声,冷笑道:“五爷还真小气。”
五阿哥眼睛转了两转,忽道:“你骗骗我也就罢了,为什么方才在皇太后跟前也不据实作答。”我偏头看着他,道:“我句句真诚,皆出于心,哪里来得假话?”
五阿哥敛起些笑意,道:“《金刚经》本在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你为什么只敷衍以布教增福之语?话出于心,自然不能算假,但只怕你的真心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怔了怔神,忽觉耳畔一缕秋风卷过发丝,又即吹向远处。
这时却见延禧宫中正走出一人,看到我与五阿哥,不远不近即驻足停下,神情漠然,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更不向我瞧上一瞧。
五阿哥这会儿望见那人,面上一喜,随即快步迎到那人身前,道:“九弟可好么?我才从南边回来,正要来给额娘问安。”
九阿哥点了点头,道:“五哥差事办得如何?”五阿哥皱了皱眉,叹道:“那泾县知县陈天立已畏罪自缢而死,巡抚叶九思亦病殂,也无从追究。只是督抚二臣这一回纠葛案中,各为己私,殊失体统。”
九阿哥嘴角微浮起冷笑,道:“五哥到底仁厚。此案坏人仕进,引江南舆情扰攘,岂能如此粉饰曲全?依我看来,凡涉事者不论死活皆都难以脱罪才是。”说着,伸指捏起五阿哥手里所捧锦缎一角,略一捻,赞道:“今年江宁的料子果然不错。”
五阿哥被他一噎,面上泛出愠色,半晌强自忍住,忽回头向我笑道:“永宁快走。” 说罢,返身迈回几步,一把拉起我手,大步奔延禧宫中而去。
我被他拉得怔愣,脚下磕绊趔趄,只想要赶紧抽出手来,稍微一挣,他却攥得更紧。
连忙回过头去,只见身后高高的两堵红墙下,九阿哥孤独的影子已将欲融合在迷离昏沉的暮色中。仿佛就像我在大清门下初见他的那天一样,只消片刻,就会隐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