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易散
作者:xun许念 | 分类:古言 | 字数:44.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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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江湖远
红纱幔帐,烛火摇曳,奢华而带着某种暧昧气息的屋中,一位男子坐在案边自斟自饮,屋内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人似的,可他唇边带了一抹莫名的笑意,呼喝什么般道:“过来。”
男子身后之人迟疑了片刻,磨蹭着走了过来。男子握着酒杯转了转,酒水殷红,他无声地失笑,仰头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酒杯被用力地放回了案上,发出一声巨响,男子另一只手紧紧扣住颈边那只苍白的手腕,微微用力,就让那只手中握着的匕首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气息很稳,可杀意太强太直接,在你动之前我就能感受到了。”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缓缓跪在他脚边的少年,肤色苍白,长发如瀑,容貌俊美,笑容温和,低眉顺眼,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腕骨断裂的痛苦,男子松了手,可少年手腕上已经肿起了一圈,“不说点什么吗?”
“……多谢指教?”
男子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少年就一直安静而温和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待男子笑够了,才听他说了一声,“起来,陪我喝几杯。”
少年依言落座,不温不火,不卑不亢。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留在这种地方?”男子给少年斟满一杯酒,笑问,“你都傲进了骨子里,别告诉我什么生活所迫之类的理由。”男子等待着少年的回答,可少年却只是偏头微笑,连酒杯都不碰一下。男子见状,轻叹一声,道:“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只是恰好看到你被人虐待才想和你谈谈,我来此抓一个人,你对江城熟,你帮我,我赎你。”
少年沉寂的眸子动了动,似在计较得失,男子也不打断他,半晌,才听他低声道:“你赎我,我帮你。”
男子略显为难,道:“并非我不想这么做,可你知道你的身价吗,抓了人拿了钱我才能来试试。”他并非真的拿不出这笔钱,可他也有他的私心,同情少年不假,可他亦有他的家人朋友,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倾尽一切,多半还是为了那个任务。
“试试?”少年笑了笑,冷寂的目光似乎洞彻了男子的那点心思,“我存了些银两,抵得上三成,我不要试试,给我准话,我帮你。”
“行,有了这些应该没问题了,”男子爽快地应了下来,笑问,“不过,你就不怕你帮我抓了人给了我银子我卷了钱就跑?”
少年依旧淡然,道:“若对于纪城燕冀将军连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我也不必留在皇城境内了。”
男子愕然,瞳孔微缩,“你认得我?”
少年露齿一笑,“若燕将军做不到承诺之事,我想江城有不少人乐意收下您的性命。”
“这是威胁?”男子沉了目光,唇边却是带起了一道笑意。
“岂敢,”少年眸光低垂,“于我而言,自然希望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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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建四十年,在江城千机名下的暗市里,无氏第一次走入了少年眼里。那个孩子天真得没有一丝怀疑,在这个仿佛污水排泄口般肮脏的地方干净得格格不入,往来的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不择手段,他却蹲在那里,心满意足地啃着廉价的包子,纯粹的黑眸里映出那个将为他刺上剥夺他生而为人的权力和尊严的人影,可他浑然不知,笑容烂漫。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不加关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几天来他几乎花干净了所有的人脉,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交出了所有的存款,他再次回到了一无所有,甚至还多了几个仇人,可又有什么关系,他与燕冀的交易已经完成大半,今夜之后他再也不需要看人眼色行事,不必装得温顺乖巧,不必装得任人轻贱。
“慢着!”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少年渐渐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回过了头,他的眼中,燕冀昂首阔步,神色愤怒,拦下了走向无氏的那些人。无氏听得吵闹声,疑惑地抬头,眨了眨澄澈的眼睛,燕冀制止了那些人的行为,面对来自江城千机的责问,他丢下了与少年一同筹足的银两,“我赎他。”
“燕冀!”
燕冀愤恨,少年比他更愤恨,他信任燕冀的为人,才铺设了这唯一的退路,可这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若说燕冀会寻上他是因为一点怜悯,那这个尚未踏入泥沼的孩子的确更有值得他怜悯的资本,可付出了代价的是他,为什么能轻易地许诺了别人。
“敢对客人大呼小叫,那些规矩要重学一遍吗?”背后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少年怕疼,可这点伤痛他早已习惯了承受,燕冀背弃了他,他就注定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低眉顺眼,奴颜媚骨,少年一点一点地收敛了眼中的愠色,目光重新回归冷寂,死水般得万古不动。他向着那个行刑者缓缓跪下,笑容如旧,不温不火,一如燕冀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会回来找你。”燕冀的目光飘忽地落在了少年苍白浅笑的侧脸上,少年唇瓣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燕冀却蓦然一怔。
第114章 江湖远
“负我者,虽远必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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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冀自与少年第一次相识以来便从未小看过他,燕冀以为那句话哪怕实现也需要几年,至少等少年脱离了这个困境,不想他尚未出城,就遭遇了这场报复。
无氏绕着倒在了血泊中央的燕冀不断徘徊,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才把他从地域中央拉出,他只觉得这个人是死是活对自己的影响不大。忽然,他的腹中发出了一道拉长了的饥饿的叫声,无氏目光一厉,侧着脑袋,视线落在了燕冀的尸体上,考虑着能不能把这个作为储备粮。
一阵食物的香味传来,带了点清新的味道,与尸体的血气泾渭分明,无氏回过头,漆黑的眸里只剩下了那一份荷叶饭。
“这是你的家人?”路过的老者须发皆白,一袭玄色道袍,手中执了根木杖,眉目慈祥,“饿了就吃吧。”他见无氏紧紧盯着荷叶饭却不上前,不禁失笑,在无氏警惕威胁的目光下把荷叶饭放在了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老人同情无氏失了家人,将燕冀就地掩埋,入土为安,偶尔看了无氏一眼,但见这个少年埋头大吃,眼眸漆黑发亮,神色振奋得无以复加。
老人:“……”
“别人都叫我太清,你叫什么?”
无氏只顾大吃,生猛而不雅,老人哂笑,“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好吃?无氏认得这个发音,一下子抬起了头,双目发亮。
“你叫什么?”
无氏摇了摇头,嘴里含着食物含混道:“无氏?”他又摇了摇头,皱了下眉头,他记得很多人这么喊他。
太清老人目光一缩,他记得江湖上那句“月下寒剑,孤影惊鸿”的传闻,本以为那是个冷漠无情的刽子手,不想竟是个不谙世故的稚子,可或许正因为他天真,所以才可以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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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太清大人出手相救,多谢大人……”
太清老人制止了那些打算跪拜他的人,不带走一丝一缕的尘烟,他想言传身教教习无氏,可又不知道这个小子跑到哪里去野了,他不禁摇头一叹,执着木杖离开,暗中跟着他的无氏不禁倍感无趣,跃下了房屋,走出了他隐匿的那片阴影。
“雪中送炭三九暖,视若无睹腊月寒。”太清老人不理会缀在后头一脸无趣的无氏,高声地喊着话,却不知是喊与谁听。无氏听不懂,或者说没兴致理解这些晦涩的东西,懒洋洋地抱着头走着。
“太清,我饿了。”
太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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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临的一场雨,冲走了暖阳,迎来了一年的寒凉,坐在窗前执笔而书的太清老人目光不抬,道:“七月流火,九月狩衣,这两天注意着点……”他的话音未落,屋檐上倒挂下来一个人影,深蓝的衣袍,俊美的脸庞,长发倒垂,还在往下淌着水,活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水鬼。
太清老人:“……”
许是雨天太滑,无氏突然向下坠去,少年脸上略显愕然,太清老人吓得把笔一扔伸手就去抓人,可他手一捞,不见无氏巧妙地避过,只知抓了个空,张皇地朝窗外看去,就在窗沿下的背阳处,无氏的身形又消失在了阴影中。
“太清,可以吃饭了吗?”无氏的脸突然出现在太清老人面前,与那张慈祥的面容几乎紧贴着出现,来去无踪,身形诡异。太清老人就不明白好好的浩然的太清剑道怎么就被他练成了适合于刺杀的太冥剑道,太清老人一把将毛巾甩到了无氏的脸上,力气不大,无氏亦没有避让。
“洗个澡,什么时候弄干净了什么时候吃饭!”
无氏:“……”
无氏是一个天才,太清老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当初模仿山匪就可以在江湖上杀出名气,如今剑走偏锋,由太清推演出了太冥。可无氏太过无拘无束,如今尚有他太清老人管着这个孩子,可怕就怕一旦他死去,无氏又会成为当初的哪个无氏,他教了无氏多年,知识就是知识,只是纸上的东西,他的生存之道不会因此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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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太清老人见无氏毫无形象地靠着他的腿坐在地上研究着竹蜻蜓,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无氏对此毫无反应,心不在焉道:“你要一直在。”
“哦,为什么?”太清老人笑问道。
“你不在找吃的太麻烦。”
太清老人:“……”我教你买食物教了至少两年,学不会吗?
无氏依旧心不在焉地补充着:“你要敢走,我再去偷,去抢,去杀人,杀到你回来找到我为止。”
竹蜻蜓忽然飞了出去,无氏赶紧追去,太清老人坐在案前久久沉默,这样不成熟的依恋,让他忽然害怕了此生的寿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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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氏想着,太清是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要是哪一天他一睡不醒,世间也就没有了值得眷恋的东西,就这么陪着他一睡不醒也不错。他从未说出过他的想法,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太……”无氏张了张口,却没了声音,只有一口腥甜的血突然从他喉间涌出,喉间疼痛难忍,干渴得厉害,可他呆呆地抱着怀中早已冰凉的老人,已经对什么都没了反应,连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也不曾察觉。他顺从了心中的渴望坚定地将匕首送入心脏,可失去了太清的心早已空空荡荡,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想将太清老人的面容刻进脑海,可睁开了眼,是一只陌生而苍白的手,缕缕鲜血被雨水冲散浸润入了土地,顺着手无氏仰起了头,那个明净苍白的少年笑容温暖,白衣白伞,干净得仿佛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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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无氏,实在是出于偶然,当年燕冀死了,少年想那个孩子未必活得下来,可再一次相见,当初差点与他经历相同遭遇的孩子依恋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边,依旧干干净净。
少年目中无波,一手策划了那场变故,老人死了,无氏又一次活了下来,当再一次面含微笑心怀恶意地来到无氏身边,少年明白他终究做不到与他神情相符的淡然。
“他是你的家人吗,我想他一定不会希望会在黄泉路上见到你,所以,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让他在九天之上看到,哪怕只剩一个人,你依然活得很好。”少年浅笑,一番话,不知在说与谁听。那个孩子逐渐冰封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七月的流火,于是少年道,“以后,你就叫流……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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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剑落,尸横遍野,流炎用长剑将最后一人狠狠地钉入地面,粗重的喘着气,将那些嵌进了他身体的兵刃一点点地挑出。
远远地就嗅到了一阵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药香,流炎手上一顿,他已经体会过了失去的痛苦,如果听话能让他再也不受此痛,他愿意用后半辈子好好听那个少年的话。遥遥见到了那一袭白衣缓步走来,流炎已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刚想给少年一个拥抱,可担心身上的污血脏了少年,最终他纠结许久,还是一只手先按在了他的头上轻轻揉了两下,“流炎乖,做得很好。”
流炎享受般眯起了眼,少年似乎也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又揉了两下,又揉了两下,又……
流炎:“……”
很讨人喜,很强大,很适合做一只家养的宠物,少年怀揣着恶意的想法,养着流炎就像养了一条犬,可他的轻辱,流炎却是从不知晓,早在遇到太清老人之前,他就活得像一只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