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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作者:八条看雪 | 分类:古言 | 字数:87.4万

第138章 犬与狼的时间(上)

书名:解甲 作者:八条看雪 字数:4980 更新时间:2024-11-16 20:30:20

停了一个昼夜的雨,又下了起来。

雨安的天气就是如此。如今是这样,十几年前也是这样。

十数年的时间,足以让一株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

铁甲将军立于万顷山林前,身下坐骑不安地踱着步。这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它的嗅觉比寻常生灵更加敏锐,总能分辨出在这寂静之下隐藏的杀机。

将军轻轻拍了拍黑马的鬃毛以示安抚。

他也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敌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难以集中精神在这场一触即发的对战中,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涣散。

一定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中渗透着他故人的鲜血,否则他怎会在这昏昏沉沉、夜雨连绵的黑暗中,突然回想起那段曾经阳光普照、不染纤尘的往事?

十五岁那年的他,因为肖氏一族的辉煌过往,无一日不在幻想着戎马沙场、建功立业的日子,对眼前的其乐融融、岁月静好全然没有放在眼里过。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因杀戮而麻木的人生将是他余生日日难逃的诅咒,而那个整条昱坤街上最温馨热闹的将军府则只能在梦里重温。

他鸡鸣时晨起练枪、天亮后便随父兄入骁骑营练习骑射,直至太阳落山才能回府,用过晚膳后又要学习兵法治军之术。母亲心疼他,以“兴武不可废文”为由,将他塞进都城王侯子弟念书的书院,训练之余,总要分些时间出来同书院先生混一混。

他行文造句的水准一直不及兄嫂,倒也能够写上一二诗句。

但他不喜欢写诗,总觉得那些风月里捞出来的辞藻绵软脆弱,同他想要做的事情南辕北辙。他那时熟识的朋友大都是父亲挚友之子,大家的兴趣都在摔跤骑射上,闲暇时赛马游猎都不尽兴,怎可能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呢?

盛夏时节,书院里分外燥热,枯坐读书的时辰太过难熬,他有时便会同三两好友偷偷溜出城去,在城郊清冽的小河旁纵马戏水。每当这时,他都会央求书院的“内应”帮他应付夫子,反正他白家兄弟二人功课都很好,夫子便是吹胡子瞪眼气上一时半刻,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为答谢,他会献上阙城时令最鲜美的河鲜给两位兄长,书院外墙、白府后门成了几个少年最常接头的地点,偶有失手大家便轮番“顶罪”,开赴夫子书房挨手板子时的神情一片凛然。

校场尘土,书院午后。桂花载酒,系马高楼。

他的少年时光就是那样的,时时憧憬着不平凡的人生,却在平凡中安静流淌。

他要走的路是那条往来军营与城门之间、校准过的笔直大道,大道两旁是遮天的绿茵,即便侧目也看不见其他风景。他本该在这样的大道上一直走下去的。

然而他终究还是窥见了不一样的风景,在那飞速后退的景色中的一点白色。

他记得那是夏末初秋的黄昏,一碧如洗的蓝天被夕阳染做金黄,他与伙伴三三两两从城外校营打马归来,一入城中甲子大街便被奔走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列车队缓缓从大街尽头驶来,红车绿马、鲜花铺路。

他从路人口中听闻,原来是梅家女风光大嫁与烜远王,是以小半个时辰前、整条甲子街上便都是围观的人了。

彼时他少年心性、自视清高,故意不去瞧这热闹,只向同袍抱怨走错了路,平白被水泄不通的人群堵在了道上。

人群中不断传来热切的议论声和惊呼,十车嫁妆的最后一车上置着一只巨大的红漆木箱上。那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竟是一棵树。一棵攒满花苞,准备盛放的梅树。

同行的伙伴感叹:那是梅老将军送与爱女最贵重的一样嫁妆,名唤映水重楼,是世间仅存的三株重瓣绿蕊梅树中的一株。他却皱着眉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那因为年岁的缘故干枯狰狞的树枝有甚珍贵。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样式的浅色衣裳,乌发绾做男子发髻的模样,侧脸在夕阳金灿灿的光下勾勒出一道明媚的轮廓,虽然只有一半的笑与喜悦,却比他见过的任何美丽的事物都要完整和珍贵。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棵梅树上,他的目光却落在那看梅树的少女身上。

他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只是觉得,从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些风月诗句,突然在这一刻有了实质般的寄托。

当晚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们牵着手、眼睛里瞧着对方一直笑着。

他从没接触过那些温柔,对于温柔的想象自然也十分贫瘠。

可他那时并不觉得,时常为那些梦而感到欣喜、又回味许久,甚至动笔落下诗句,又将写下诗句的宣纸裁下、小心贴身藏好。

毕竟,他是要做将军的。将军怎么能写情诗呢?

有一天,他在回城的路上照例牵马在溪边饮水,一时兴起便挽弓射向岸边的芦苇,起身时突然发现一直藏在靴子里的那张纸条不见了。

他心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的。许是落在这不见人烟的哪个角落了。

第138章 犬与狼的时间(上)

直到他看到那张纸条出现在少女的指尖。

他没想到会在城郊再次遇见她。毕竟阙城有名望的人家,绝不会让女眷只身出城,更别说在这荒野小溪旁晃荡。

他的错愕写在脸上,而少女手中拈着那纸条,嘴角是一个玩味的笑。

他从那笑中看出了些许揶揄的意味,瞬间便更加慌乱了。

“有甚好笑?”

对方摇摇头,故作严肃地将纸条塞回他手心。

“不好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将自己写的诗句贴身带着、随时观赏。”

他的耳根瞬间便红了,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

“你怎知是我写的?我那是......我那是帮旁人收下、随手放的......”

她又笑起来,却没有拆穿他蹩脚的谎言,转身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弓来。

“你这箭,射的不对。”

没想到她会顾左右而言他,他有些意外,随即骄傲与自尊便开始作祟。

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他骑射不精。他以为,在他这个年纪,没有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女孩子。

“哪里不对?”

薄脸皮的少年郎有些着恼,但还是摆出一副沉稳的样子。

“你觉得我在故意挑衅你?”

原来少女不仅眼神灵动,心思也很细腻。

他想表现得坦荡些,于是干脆应道。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射的比我好?”

“若我说,你的身法不错、力度也好,只是准度有差,你可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问?!

他早就生气了,却依旧努力板着脸,心底那股子不服又蹭蹭蹭地冒了上来。

“你说准度有差,是指这箭不行、这弓不行,还是我不行?”

她瞧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笑意更深,随即转身指了指小溪对岸的一块褐色石头。

“不服气的话,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我能将箭射进那石眼之中,你便承认我说的话,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块褐色巨石正中,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细不可见的缝隙。

那样的缝隙,便是拿着箭羽上前比划,也不一定能顺利通过吧。

以往在校场他们也会骑射练习,但军中射箭多以迅猛为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以穿甲的力度射中飞快移动的目标,才是要点。

他觉得少女在胡闹。

“赌就赌。”

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可有匕首借我一用?”

他从腰间解下匕首,对方抬手接过、利落抽出一支箭来,将箭羽修了修。

她下手很狠,没几下便将尾羽修得极窄,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支箭瞧着比自己先前见过的旋羽箭还要奇怪。

这样的箭,真的能射出百米开外吗?他越发不信了。

下一秒,匕首已被塞回他手中。

“你不信?”

他当然不信。

此箭投入使用已有数年,军中也不乏兵器老手,倘若当真如对方做的那般轻巧,又怎会多年未有精进?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捏住那支箭、利落搭弦拉弓射出。

她稚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但射出的箭却十分沉稳。

那支纤细的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最终毫厘不差地没入那石眼之中,干净利落得听不见一点金石摩擦的声响。

他呆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箭不是穿透了那块石头,而是从他的心尖贯穿而过。

“你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他安静下来点点头,随即心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握着匕首、不安攥动的手暴露了些许情感。

“你射箭,准头不错,但力度差些。”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教你如何?”

“好,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兑现你的承诺。”少女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羽睫下仿佛又另一泓溪水在荡漾,“我要明年新开的映水重楼。你会拿来给我吧?”

他也笑了,但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还是矜持的。

“一言为定。”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他不仅会为她拿来她爱的花,还会献上他最赤诚的心。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他终究凭借一手精湛的箭法博得皇帝赏识,得以跟随圣驾前往猎场。

他已经想好了,参与春猎的高手各个身手不凡,他不求能在其中胜出拔得头筹,只求以少年之姿搏个出众,他便有机会面谢圣恩。

他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兵权官职,只是要一枝梅花,皇帝一定能够应允他的。

然而他终究求来的不是一枝红梅,而是一片血海。

皇家狩猎接连两日方能出囿,他昼伏夜出,因追逐一只牡麂,在第一日傍晚时分从围场偏僻处的山道岔出,无意中离开了猎场。

途径岳泽大营,他座下黑马不安地躁动着,他这才发现守军皆不知去向。雨安城门大敞,安顿肖家上下的别院府中血海泥泞、尸横满地。

他踉跄着四处查看着,想要在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中分辨出昔日族亲的模样来,却又害怕真的认出一二。

最后,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只一一去探他们的鼻息、只想确认是否有人还活着。可探了七十九具身体,七十九具身体都无半点气息,直到他在后院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几乎被砍成血人的姑姑。

肖黛还有一口气在,却已同死人没什么分别。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伤口,明明凶器已经离身,却似有剑气仍留在血脉之中,所到之处筋脉尽断、皮肉分离。

他颤抖着将姑姑从井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用两根水井中栓水桶的绳子,将自己昏死过去的姑母绑在身后,试图在附近求得救助。他知道,那些凶徒或许还没走远,他必须在他们发现他之前离开雨安城。

他仗着自小同父亲在北部山林狩猎的本能,策马在斗辰岭的山道上飞奔。

远处雷声阵阵、由远及近,渐渐汇聚在他身后。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约有数十人之多,各个训练有素,从他身后逼来。

他仗着山路曲折,心道只要对方不能近身,他便仍有胜算。

可他毕竟身后负着一人,坐下黑马脚力已到极限,便是他将手中鞭子抽出了血,也仍逃不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突然,夜色中有另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尖锐而嘈杂,像是某种细小兽群嘶鸣的声响。

他身后的马蹄声开始混乱起来,金鸣相击的声音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来越密集,搅动着山谷中的风,将血腥气送到他鼻间。

父亲生前曾教导过他,行军者,切忌回头。

回头意味着犹豫,意味着瞻前顾后,意味着求果心切。

意味着将要功亏一篑。

可那此起彼伏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人体被切割的顿挫声仿佛就在耳旁,他几乎快要能感受到血泼洒在他脑后的热度。

他还是没忍住,只微微侧了侧脸。

暴雨来临前的黑夜中,他看见漫天银线交织而成的网在他身后变幻着,那群黑衣黑马的刀客被困在其中,仍以拼死的力气向他杀来......

就这回眸的一瞬,他感觉左肩有什么飞快划过,紧接着肩胛便是一阵剧痛。

视野晃动中,他隐约觉得那贯穿他左肩的东西,是一支黑色的箭。

群鸦夜啼。

山林中突然一阵骚动,是受惊后起飞的鸟群。

往事如烟般散去,肖准睁开眼,正见部下快步向他走来。

“禀报将军,正东方向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伏杀队,许是白氏残部,是否要......”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帐可有传令下来?”

“说是要各营死守方位,其他的......没有了。”

肖准的目光望向远方平原之上的那一点火光。

那是伏兽台所在,也是王帐所在。整个伏兽台四周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小平原,平原四周则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山岭。这使得那一小块依山而成的平原好似一张有来无回的口袋,而口袋口正对着新开春猎的天子囿。

好一出春猎重开、旧账新算的好戏。

春猎是王座离开都城的时刻,也是白氏最后的机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毫无准备。

早在出发前,各营大将都已接到密令,以春猎为由深入羽林别苑猎场各处,以守为攻、静待敌人走入圈套。

一切设计都不过是请君入瓮中的一环。所谓“春猎”,猎的不是什么飞鸟走兽,而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旧患。

“暂时按兵不动,让守卫提高警惕,静观其变。”

“是。”

部下领令退下,临行前又不禁多看了将军一眼。

而立之年的青怀候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肃穆一些,今晚他显得尤其沉重,那道身影就立在凸起的山石之上,仿佛已经同脚下大地融为一体、在这风雨中化作一座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