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回顾方才的听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待鱼向东送走了钟灵，她才回过神来。

梅儿道：“我真是没有想到，她才八岁。”

鱼向东轻轻一叹，道：“国事蜩螗，孤儿们全家倾灭、流离失所，这般人间悲剧下才造就了他们的早熟。若不是经历战祸，他们或许还是稚嫩的孩童，有兄长家族的庇佑，哪里会性格大变，言行乖张。”

梅儿问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思，你收她为徒，不怕她日后反过来欺你？”

鱼向东摇了摇头，答道：“校事卫现在只剩暗谍，但大义尚在，不是毫无缘故的用权滥杀。这么说吧，我们做得是暗事，却是为了正大光明的道义，手段不同而已。她虽然满口谎话，却也有心中所求，一旦功成，她自会释然。只要人性未泯，对与错，善与恶，公道自在人心。”

梅儿问道：“校事卫里都是这样的人吗？”

鱼向东摇了摇头，答道：“不同的环境就需要不同的人。你随我来，老道儿再带你见一个人。”

两人出了县学，绕过大街，过了几个小巷子，却是来到一个小院子外。院门没关，原本的照壁位置，放置了一个石炉，里面杂乱地插着一些燃香的末枝。

绕过石炉，进了大堂，梅儿见那正墙上挂着一幅老子的画像，上书“太清道德天尊”几个字样，两边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

紫气常萦东阙，

神威普照西天。

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竟然是一座简陋的道观。

梅儿跟着鱼向东从偏门出了一堂，进了后堂一个小房间里。里面跪坐着一个道士对着神像正在祈祷，见鱼向东来，连忙行礼，道了一句：“师傅”。

房间里有些昏暗，梅儿望去，那道士年纪看起来似乎比鱼向东要大不少。看见她站在鱼向东后面，也点头示意了一下。

鱼向东道：“你此去江陵，有两项重要任务。其一，荆州是‘丘’部，你按照法门，将我给你的金锭放到各地。”

“喏。弟子领会得。”

“其二，你借着传道作法，开坛焚香，不求李辰与闻，但需尽量引起那汉国百官注意，将我教你之言，反复加在百姓意念之中。此项最难，需要做好长足的打算。”

“喏。师傅放心。”

“你此去是攻心为主，不要心急。一路小心，多护得自己周全，方可传道。”

那道士点了点头，又对着神像，闭眼低头，再不多说。

梅儿随着鱼向东出了房间，又回到大堂。

四下无人，梅儿忍不住问道：“怎的还要金锭？”

“校事卫暗谍并无固定俸禄，平常身份不一。一旦有任务，没有钱财，如何保障顺利进行。钱财越足，也代表任务越重越紧急。他只将金锭按照法门，藏在各处极其隐蔽的地方，在城集客栈或是大道两边做好特殊记号标志，自有人明白暗号，取了行事。”

梅儿点了点头，又问：“你让这个弟子行‘攻心’事，到底如何攻心？”

鱼向东眉眼一开，反问道：“我且问你，如今伪汉势大，响应者云集，却为哪般？”

“朝廷内乱不止，百姓苦于兵役，李辰借机起兵，意图改朝换代。”

“不错，可是很多人逃避朝廷讨伐益州的征兵令，到了李辰伪汉那里也是当兵，这又何解？”

梅儿沉思着，她虽是广德王府的侍婢，但也是贱命出身，民间疾苦也略有所闻，便道：“天下本承平许久，豪族门阀把持朝政，兼并土地，小民劳苦一生，换不来几顿饱饭。为朝廷所征，还是老样子，难有改变；而为新朝卖命，或能打破格局，博一份富贵。”

鱼向东点了点头，说道：“梅儿你机敏过人，难怪王爷将此重任托付于你。”

“婢子什么都不懂，多得鱼真人教诲。”

鱼向东也不谦让，继续说道：“伪汉连克荆州、江州多郡县，苦战少，大多郡县闻风而降，皆有赖李辰的安民之策。他大军所过之处，只杀富户不杀贫民，获得无数拥戴。老道儿这攻心之计，便是给他加一把火。”

“婢子愿闻。”

“我为他们提出‘等贵贱，均贫富’口号，让伪汉国上至百官，下至蚁民都知道那国相李辰复立大汉是为了：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

梅儿听了发蒙，真是那样，这汉国不就是天下人苦苦所追求的太平盛世？大家不分贵贱，人人有衣穿，家家有饭饱，百姓安定，天下繁荣，岂不是再好不过。

“婢子不懂。如若这般，那不是叫天下人都反了朝廷，投奔他去。鱼真人，你这哪里是攻心，这是在帮他们凝聚人心啊。”

鱼向东一笑，又问道：“你再想想，朝廷权贵、门阀大族岂能与百姓‘等贵贱，均贫富’，退一步来说，即便李辰有幸改朝换代，一统江山，又真的能做到吗？

当年王莽代汉，就恢复周礼，推行公田，禁卖奴婢，新政看似正理，然全都违天理，背人欲，终被天下所不容。”

梅儿没听明白，急切问道：“怎么就违天理，背人欲？”

“人性本私。老道儿曾经听闻古之小国，有大侠仗义杀国主，均分财货与民。民皆称善，守财而不劳作，次年无人耕作，饿殍满地。

又见过有贫民因举报有功，夺地主之财货奴仆，然他之得势，却比地主更加狠毒，变本加厉欺压其他佃农，全然不顾以往皆是赤贫穷苦之友。

那李辰本是小吏，哪见过大富大贵。如今得势尝尽滋味，哪肯由奢入俭。跟着他立国打仗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是奔着富贵来的？真的要和百姓‘等贵贱，均贫富’，他们如何愿意？

古往今来，有牧羊之首，也有助牧之犬，却是羊群最多；有人身居高位，有人俯身耕田，分工如此；哪怕家族之中，也有高低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乃天道也。‘等贵贱，均贫富’不过是妄想，喊喊口号可以，实际执行却是不能。”

梅儿这才明白三分，又问道：“我还是觉得不安，这口号确能让许多赤贫之人投奔他去，一旦他一统江山，再改换门庭，我们不是帮他人做嫁衣，害了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