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将喝完汤的盘子递给琳达，走出厨房，径直上了楼。

父亲在书房，林克在客房。

说实话，威尔更愿意直接去找林克，他将要和林克谈及的事情，比父亲那些强硬论调来得有趣多了。

可是作为儿子，罗特纳家族的一员，他没有办法忽视父亲的存在。

终于，他还是敲开了书房的门。

“父亲。”他低低叫了一声。

罗伯特在旋转座椅上转过身，“你回来了。”

他很严肃，这是他一味的表情。

罗伯特拿出一叠文件，低沉着声音道：“这是帝国军校的录取通知书。你必须在军校待足三年。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升为校官，得到军衔。”

他只字未提威尔拒绝晚餐的事，也没有任何客套话。

威尔的脚甚至还没有完全踏进书房，他敢保证父亲没有正眼看他。

父亲带着上将的威严直入主题，从那一叠录取通知书文件拿出来那一刻，就表示着他并不打算听取威尔自己的意见。

实际上，包括今天的晚餐邀约，也不过是为这个‘主题’铺路而已。

这是罗伯特上将的一贯作风。

“这是只有你才拥有的捷径，否则，以你的资质，你甚至没有资格进入这所军校。”罗伯特上将似乎觉察到了儿子的不满，毫不客气地说道。

威尔很无奈，他不需要罗伯特提供的捷径，他也不希望进入军校，他不喜欢那样的人生。

但是喜欢不喜欢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根本无人在意，包括他的父亲和母亲。

在周围人眼里，成为一名军人是他逃避不开的命运，是理所当然的，从他降落世间被裹在襁褓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

在此之前威尔抗争过无数次，可是他那个强硬的父亲毫不退缩。

威尔没有继承父亲的强硬，却继承了他的倔强，他一次都没有妥协过，哪怕每次都气得这位威严的将军大发雷霆。

但是这一次，威尔动摇了。

不是臣服于父亲的强势，而是父亲身上他无法触及的权威，那种权威可以主导大部分人的命运。

就像曾经那些突内斯偷渡者诡秘莫测的结局，也许他的父亲就是主导者之一。

威尔考虑了片刻，第一次朝那些文件伸出手去。

“父亲，请给我一些时间。”威尔接过那叠文件。

罗伯特脸上露出些微讶异，他以为威尔会一如既往地拒绝。下一刻，他掩饰好脸上的神情，皱了皱眉，道：

“这件事你已经拖了两年了，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通知军校你报到的时间。”

“至少等到明年三月。”威尔恳求道。

“明年三月？”罗伯特不满地看着他。

“下个月就会新进一批学生。如果到了明年三月你才进去，你将会被那些先去的新生整得很惨。那个时候，我是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的，你明白吗，威尔。”

“我明白，父亲。”

“那是为什么？”

“我想参加下一次入学考试，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军校。”

罗伯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一次，他的儿子没有激烈地反对他。虽然拒绝了他的安排，但总体来讲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这已经比他意料中的要顺利。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提了提肩上披着的风衣。

那是为将官特制的大衣，柔软、温暖，但是足以抵挡从任何角度射来的子弹。

防弹和柔软，这两种矛盾的特质融合在一件风衣上，发明了这种衣料的人甚至得到了军方的嘉奖和大量奖金。

正如他的父亲所表现出的那样，战场上的刚毅决绝，战争后对暗袭的臆想和恐惧，这两种矛盾的特性混合在一起。

威尔想，那就是作为帝国军人被扭曲的人性吧。

罗伯特打量了一下他的儿子，对他的着装感到不满，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这是难得的一次‘和谈’，他不想破坏。

“书房很不错。”他说道。

今天威尔的表现让他很满意，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当然，他不会将这种有失威严的感受表现出来。

他想说些鼓励的话作为回报，但是想了半天，没有一句合适，并不是因为他的儿子一无是处，相反，他很清楚，威尔非常优秀。

他说不出来，完全是因为一个失败的父亲的‘嘴拙’。

最后他称赞了这间属于威尔的书房，但是这种称赞却让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罗伯特走出书房，走下楼梯。

“这一个月我都不会要求你与我们共进晚餐。”

下了楼梯后他说道：“艾菲尔先生有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去办。”

罗伯特丝毫没有提及林克。威尔也不敢问，可能罗伯特根本就不知道有客人在府上，也有可能见到了但是毫不在意。

庭院里汽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声，琳达饲养的小黄猫惊恐地从庭院冲进来，朝楼梯口张望了一下，最后跳上沙发，认真舔舐身上的露汽。

威尔目送着汽车走远，才又回到楼上，来到客房门口。

他不确定林克是否已经睡熟，于是轻轻敲了一下门，心里想着如果林克没有开门就等明天再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克穿着拖鞋站在长绒地毯上。白净的脚踝露在裤腿外面。

那是琳达给老家侄子制作的睡衣，看起来明显短了一大截。

“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

威尔语气中带着歉意，看到林克疲惫的样子，他意识到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在经过海上艰难出逃，以及移民局防疫局的各种折腾之后，林克此时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打扰。

但是他急于从林克口中得知突内斯的境况，他想要提供帮助。

“没关系，请进。”

威尔走了进去，床上的被子没有动过，床单依然是琳达整理过后平整光洁的样子。

单人沙发上盖着防尘罩，琳达换过床单后忘记将那些防尘罩收起来了。

一切都是没有人动过的样子，除了窗前那块地方，长绒地毯上留下了些微站立后的痕迹。

难道进入这间客房以后，林克就一直站在窗边吗？

威尔莫名有点心疼，他将这理解为林克的不安。

他走过去，将天鹅绒被子散开，柔软蓬松的被子瞬间铺满了床垫。

他拍了拍床，“坐上来。”

林克在心里冷笑，如果你知道老子和男人睡过，不知道会不会吓得从那张床上跳起来。

“不用了，我就站在这里和您说吧。”他的表情依然管理得很到位，三分生疏，三分礼貌，三分小心翼翼，还有一分则是货真价实的不安。

看起来容易让人心生怜悯。

其实他现在站在这里有点冷，以他的性格，早已经一骨碌爬上床裹在被子里，豪情万丈地一巴掌拍在威尔肩上，‘嘿，哥们，快去搞两瓶酒一盘油炸花生米咱哥俩边喝边说。’

但威尔是个什么样的人？绅士！圣父！以救赎为己任！

他要表现出那个自来熟的样子，绝对会被威尔皱着眉头送回移民局。

威尔没有坚持，他走到沙发边掀开防尘罩，示意林克和他一起坐在那里。

林克把突内斯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也没有怎么组织语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知不觉三个小时就过去了。

期间威尔各种震惊暂且不提。

夜已深，林克打了好几个哈欠，威尔才依依不舍地表示明天继续。

林克松了口气，“好的，明天见。”

威尔走出了客房。

林克锁上门，重新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脑海里久久回荡着威尔的父亲离开之前说的那一句话

——‘艾菲尔先生有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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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林克被琳达叫醒，因为他必须要和威尔一同去移民局报到。

爬起来开始换衣洗漱，林克一愣，发现所有的门把手都用塑料裹了一层。

就连浴室里面的喷头，都换成了塑料手柄。

林克知道是那个变形的勺子露了馅。都怪他当时被美食冲昏了头忘记取手套了。

但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琳达是觉得凡是被他碰过都会变形吗？

不就是脱个手套的事情？

但是这个威尔和他的女仆能够这么淡定也算是奇人了。

他必须要打消他们的怀疑才行，不然会不会觉得他是异类。

下楼的时候，威尔已经坐在餐桌前读早报了。他的面前放着一杯牛奶和一份三明治，而桌子的对面准备着另外一份，餐刀和餐叉都有着塑料手柄。

看得林克心里直发虚。

看见林克下楼，威尔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清晨第一缕阳光融合在一起，格外令人安心。

林克故作镇定地坐下来。

“咳咳。”他拿起餐叉，故意捏住金属部分掰了掰，“呃，银的吧？老贵了吧？”

威尔的视线越过报纸，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温和地笑了笑。

似乎不怎么在意。

林克的手伸向餐桌上的铜制烛台，从上摸到下。“巴特加贡停电吗，这烛台不错。”

威尔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他的报纸了。

林克无趣地停了手，开始吃他的早餐。心里暗想，希望你主仆二人明白，你们之前看到的勺子变形，那是错觉！

这是一次愉快的早餐。

林克庆幸昨天的晚餐威尔没有坐在对面，因为那是他长久的饥饿以来第一次面对奶油煎鳕鱼。

实话实说，他表现得有点可怕，把琳达都吓着了，一连给他煎了好几块。

而威尔用餐却如此优雅，餐刀切开三明治，用银叉叉起来送到嘴边，细细地咀嚼。在咀嚼的同时，他会放下餐具阅读报纸。

两个字——做作。

林克还是忍不住‘粗暴’地吞掉了所有的三明治和牛奶。

“够吗？”威尔放下报纸，看了看他空空的餐盘。

林克急忙点头，“够了够了，我已经吃饱了。”

“怎么样？”

“什么？”

“琳达做的三明治。”

“很好吃，非常美味。”

这样闲聊着，威尔也吃空了盘子里的食物。

“我们出发吧。”他站起来，用温热的湿餐巾擦了一下嘴。

威尔的汽车奔驰在这个边境城市宽敞的道路上，两旁整齐的树木从车窗一闪而过。

威尔说起了父亲要求他进入军校的事情，也说起了他对军人这份职业的理解。

在巴特加贡，人民对于军人是敬仰的，但是作为军人的后代，威尔却没有了这份敬仰。

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加诸于罗特纳家族的束缚，来自于那些了不得的头衔和所谓帝国荣誉。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或许我会很高兴成为一名军人。”威尔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良久，没有等到林克的回答，他又问：“你能明白吗？”

林克摇摇头，他不太明白。官二代他不香么，说不定威尔还是官N代，那就更香了呀。

威尔叹了口气，“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车里安静了片刻，威尔又道：“你的案子可能是我处理的最后一件了，林克，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林克点点头，这个人虽然肉麻了点，但还是挺真诚的。

威尔扭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吧。”

林克被他感染，也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