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木叶青玄

作者:破小慢 | 分类: | 字数:27.6万

第一百零九章 及时雨

书名:木叶青玄 作者:破小慢 字数:7539 更新时间:2025-02-25 03:57:46

“灾害纪元”六百六十四年,夏。此时距“墨白”砍伤“残影”已过了九个多月。

探出了大小数千座岛屿,却始终没有一处觅得真正值钱之物,“木叶商团”距离山穷水尽,只一步之遥。

“派信使去苍城。‘云大’欠咱们的,是时候还了。”

傍晚,木园,“影”院。卧房内,一只足可容纳三人的宽大浴桶中,伴着蒸腾的水气,叶玄以手指做梳,蘸着带有微毒的“丹缨粉”,轻柔而缓慢地替残影梳理着那一头乌黑浓密,却总是略显干枯的发丝。

“嗯,好。”残影两臂交叠,轻搭在浴桶边沿,语声慵懒。瞧得出此刻十分惬意。

“不知凭着‘云大夫’的声名,最后能骗出多少。‘吴家兄弟’的六个任务,怎样尽可能多地换成钱,也得开始琢磨一下……这桩难事,就交你去想了。”叶玄手上不停,口中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地轻声道。非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轻易用掉“吴家兄弟”欠他的人情和许诺。这东西可以换钱,可一旦用完,却是多少金银也换不回的。

“嗯,好。”残影少见的接连两句,只这般浅浅应答。她喜欢“丹缨粉”的暗香,喜欢头皮和发丝被那修长的十指反反复复极温柔地抚摸。水雾蒸腾中,她不自觉有些昏昏欲睡。

耳听残影的鼻息愈发舒懒、绵长,叶玄不再言语,凭借少量外溢的内息,维持着微烫的水温,双手有如带着使人安魂的巫术,缓慢将她送入了深眠。

两日后,“木园”的“信使”分做三批,沿不同线路去往“苍城”。

“木叶家”与“吴家”当然互有彼此府园的“信鸦”。但那多是维持联络、互通有无之用。除非十万火急,否则没有用“信鸦”请人的道理。依照不成文的规矩,“三批信使”属于“常规邀请”的最高礼敬。

“信使”策马驶离“丰临城”的第六天,莫问塔“四层”迎入了一位“手拎古旧木匣,白色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孔”的窈窕女子。

上楼之前,值守的侍官并未察看那只“古旧木匣”是否有异。那“木匣”约莫食盒大小,最坏的结果就是里面藏有一支完整的“暗弩”,而“匣中的暗弩”远不如“旱境武人的暗器”更隐蔽、更凶暴。既然入塔之前并不搜身,刀、剑也不收缴,那查检一只可能藏有凶器的木匣就没有任何意义。

“莫问塔”保护团长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一次只上一人”。真遇到“墨白”那种,怎么防范都没有用。

“我要见叶先生,不想给人知晓。”女子语声和煦,听不出“莫问塔的雇主”常有的慌乱与紧张。

“薛棠?”残影与薛棠照面不多,凭着声音和体态,仍迅速辨出了对方是谁。

薛棠摘下兜帽,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因为此处是“莫问塔”的“四层”而做作地掏出一万两银票。这不是“委托”。

“我派人去请,就在这里见。”残影没有再询问薛棠的意见,她说不想给人知晓,那么留在这里不动显然是最稳妥的安排。

“好。多谢了。”薛棠微微颔首,随后重新罩上兜帽,跟着残影进入同在“四层”的团长书房。相比于刚才那处,这里宽敞、明亮了许多。而且不止有清水,还有茶和糕点。“只提供清水”是莫问塔的规矩,即使上了“五层”也一样。但薛棠不同,她不是“雇主”。只要两家尚未彻底翻脸,便要以朋友待之。

等待叶玄的空当,残影与薛棠相对而坐,倒也不会如何尴尬。二人虽不熟络,却有不少能够轻易牵出的话头。比如鬼蛾,比如薛让,比如夕霞。

“夕霞”的话题略微有些敏感,于是残影主动选了这个。为了好玩儿,同时也是试探。不出所料,薛棠一脸轻松地接过了这个话头,娓娓讲述起自己在“夕霞山”学艺的过往。仿佛根本不知道“阮棋师姐”的胸脯曾被对面这女子划过一刀;仿佛根本没听说过“师傅”在斗兽场内,引得上百位好手朝“木叶家”亮了兵刃。

惯常来说,叶玄出门时会在“木园”门禁处留下去向。为节省时间,残影还是派了六名侍从分头去寻。虽然她知道,白天大部分时候少主会在“木叶商团”或“船港”中的一处。但也不排除“蓝水书院”、“浮云医馆”或者“赌坊”、“青楼”的可能。直接去找,总比辗转一次快些。

“青楼”的可能比较小,尽管“宿竹”家的青楼很多都是昼夜无休,但自从“清尘”不做了,叶玄就没再嫖过。偶尔去逛青楼,也只看舞、听曲。

“赌坊”的可能也不大。迁居“丰临城”后,他仍然保持着“玩儿骨牌”的爱好,但多半是在晚间。

过了将近三炷香时分,一袭黑衣、手执灰刀的叶玄终于出现在书房。残影凭此猜想,他刚刚应该是在“船港”。

“薛棠见过叶先生。”残影书房内,薛棠早已解下了带兜帽的轻薄斗篷,一身“短衣长裤”的武人装扮,对着叶玄端庄而持重地行了个女子礼。

第一百零九章 及时雨

“薛大家,有礼了。”叶玄深深抱拳,极郑重地还了一礼。就如当初面对“薛瑞”时无异。入屋前,他并不清楚是“薛棠”在此。寻到他的“莫问塔侍从”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团长大人有要紧的事情找您。”

薛棠闻言,礼貌地露出一抹浅笑:“先生莫要取笑。”

“《拓殖》上下两卷,《评议集》一卷,我已通读了二十多遍。若能背诵的出,薛家许诺的‘赏银’可还作数?”叶玄猜不到薛棠会来,但能猜出稍后的对话不会太过轻松。此时初见,有意让氛围显得轻快、融洽一些。他说得不是假话,《拓殖》他真的能背,对薛棠也是真心相敬。

“这…得先生错爱,薛棠惶恐。”她依旧彬彬有礼、落落大方。面上浮现出的错愕与惊喜亦有着明显的节制。但在侧对二人的残影看来,薛棠的笑容似是更深了些。

“坐下说吧。”残影在叶玄到后,仍保持着主人家的姿态,将薛、叶二人引到方才饮茶处坐了。给叶玄斟过茶后,理所当然地坐到另张软椅之上,一副“你们可以开始了”的表情。完全不问薛棠想不想自己在场。

叶玄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心中苦笑了一下,望向薛棠道:“棠小姐,有任何事情,尽可直言。”他称对方做“棠小姐”而非“薛小姐”,以二人眼下的关系来说,这是“得体”范畴内最大尺度的亲善。

残影同为女子,若是赖皮一些,叫声“小棠”也无不可。但叶玄不能。至于“薛大家”的称谓,初见时唤一次是敬重,入座之后再叫,就是不给人台阶了。

“叶先生,我是来向您致歉。”薛棠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当然,我没有资格替‘薛家’说话,只能表示我自己的歉意。”语罢起身避席,两手虚扣腰畔,右腿藏于左腿之后,对着叶玄深深下了一个万福,右膝几乎及地。

这一次,叶玄坐在椅中,没有站起。只身子微微前倾,以示受了此礼。在他心中,薛家当然欠自己一个道歉。而且这远远不够。

薛棠低着头,但她能够察觉到叶玄的姿态。等到叶玄身子前倾,静默了约一口茶的工夫,薛棠缓慢而优雅地起身,大方坐回了椅中。随即以探询的目光做出请示之意,得了允肯后,轻轻探出双手,熟练地拔动锁扣,打开了早就摆于桌案之上的古旧木匣。

木匣之内,并排摆放着三只更小的木匣。毫无疑问,那是存放银票的钱匣:“叶先生,我知道先前之事,不是浅浅一礼所能弥补,也不是区区银钱所能弥补。因此万望先生不要误会。这只是薛棠的一份歉意,不用来交换任何东西。”薛棠诚挚地说完此句后,双手缓缓捧出最左侧一只钱匣,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金,二十九万七千两。我分到的家产中,无需变卖就能拿出的,暂时只有这些。”提及金额时,薛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淡。没有羞赧,没有漠然。

于“薛家”而言,这的确是笔小钱。小到只是分给“不继承主产”的女儿,并且只是“无需变卖”的那一部分。但她同时又很清楚,对“木叶家”来说,尤其是此时此刻的“木叶家”,这是补血续命的甘霖。因此,平淡是最得体的态度。

“好。我收下了。”叶玄此时,与薛棠是同一般的心思。他很清楚这笔钱于她于己,分别意味着什么。因此也只能尽量保持平淡。

“‘需要变卖’的那部分,也卖了给我呗,我可以等。”叶玄很想无耻地说出这句,但也只能想想。他当然知道“薛棠”为什么不将分得的田产、地产也卖了赔给自己,因为那些东西,实际上控在“薛谦”手中。而她通过“莫问塔”联络自己,显然是不想让“薛谦”知道。

在叶玄勉力压抑着企盼的目光中,“薛棠”善解人意地从那“古旧木匣”中取出了第二只钱匣。轻轻放在了第一只钱匣旁边:“金,六十万两。这是‘二哥’借给先生的。”

叶玄面无表情,棕黑色的眼瞳却难以抑制地缩了一下。为这六十万两,更为了一个猜想:第三只钱匣是谁的?她又是按照什么顺序往外拿的?难道……

薛棠有意不去瞧叶玄的面容,继续娓娓说道:“二哥还让我转述一句话,说先生能听懂。原话是……当真走投无路时,可以找我借一次钱。”

叶玄闻言,与侧对而坐的残影对视了一眼,旋即会心浅笑。这是多年以前,“枯荣城”城主府的书房内,他曾对“薛让”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薛让刚刚掷下了一笔天大的赌注,尚不知晓自己是能顶着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嫡长子”硬生生咬下薛家的小半家业,还是会被扫地出门,变作连枯荣城主也当不成的丧家之犬。

现如今,薛让将这句“带着几分真情实义,又夹着几分居高临下”话语一字不差地还给了他,并且还附了六十万两黄金。

“他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说没说还不上怎么办啊?”叶玄明知故问地轻佻了一句。

第一百零九章 及时雨

薛棠温婉一笑,她当然能听懂,这就是“谢谢”的意思。只不过相隔万里,叶玄不好动容。

“二哥说,亏了就算借的,赚了就算入股。但不是入‘木叶商团’的股,是入‘木叶家族’的股。往后不管什么事情、什么地方赚了钱,都要分他一份。具体分多少,就凭良心。”

“哈,我怎么突然觉得,被他占了好大的便宜呢。”叶玄轻笑一声,心道这的确是薛让的作风。

“二哥还说……”薛棠的语调变得凝重了些,“将来有一日,如果他死了,你还活着,希望你能尽量保护他的孩子们。这不强求,容易时便做,有危险或有难处,就不用理。”这句虽不是背诵原话,但仍是在转述薛让的语意,因此指代叶玄时,薛棠没有使用“先生”或“您”这样的敬称,而是带入二哥的立场,直接说“你”。连口吻也学得很像。

“我知道了。”静了片晌,叶玄沉着声音说道。他不能答应,可薛让的说辞滴水不漏,他又没办法不答应。只好不置可否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薛棠只将话带到,没做任何纠缠。她清楚这种“长远且无法约束”的事情,惟有给予对方最大的信任和绝对的自由,最终才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真正收获些什么。

交待完二哥的事,她探手捧出第三只钱匣,端端正正,摆在了先前两只的右侧:“金,一百万两。这是‘陆烬’先生的。我也不知这算是赠予、拆借还是入股,先生只让我带了一句话:‘探海,本就是罗摩家的事。’”

狂喜之余,叶玄竟无言以对。“陆烬”这份人情送的,让他想说个“谢”字都难。就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帮他做事。

叶玄从一开始就明白,“陆烬”不是一个餍足于钱财的商人,他是个“看清了时局,却不甘心退场”的家伙。可叶玄依旧没有想到,他会将注下在自己身上,而且一次赌这么大。

沉默半晌,叶玄用更加深重的眼光望着薛棠道:“棠小姐,我不能装糊涂。请你告诉我,后面那两只钱匣……有你多少心力?”

“二哥那里,我略微起了些作用。陆先生那份,真的不关我事。”薛棠坦然应答,不示恩,也不矫情,“陆先生原想着亲自来‘丰临城’看看,但近日先生刚得了‘嫡长孙’,不舍得离家。恰好我到了‘枯荣城’,于是顺路接了趟‘押镖’的买卖。”

“将近二百万两,还是黄金。你这趟镖…可有点儿大呀。就不怕有个闪失?”叶玄随口感慨了句。

薛棠脸上极难得地,透出一抹顽皮与狡黠:“不怕,都是‘白票’。”

“哈哈哈…是,我糊涂了。”叶玄闻言立即恍然。白票有“密纹”,一旦丢失,原主和新主谁也取不出,会全数变成钱庄账上的“死钱”,而钱庄……本就是她们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随着叶玄爽朗一笑,书房内的氛围变得更加轻盈。薛棠于是浅浅吸了口气,在她认为恰当的时机,开启了今日最后一个,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话题:“叶先生,我此番来,另有句极要紧的话,定要当面说与您听,才能安心。”

“嗯。”叶玄收起笑意,温言道:“棠小姐请说。”

“余垚,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不仅指您的家人,是任何人;她只会在薛家受到侵犯后,才做出必要的反馈。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即使说到“保证”二字,薛棠的语调依旧和缓而平顺,几乎辨不出重音落在哪处。更像在诉说一个事实,而非勉力地取信于人。

“所以说,‘余垚’是控在你手里的。‘薛谦’和‘薛让’谁也指挥不动?”其实薛棠已讲得十分明白,但叶玄还是谨慎地换了种说法,再次确认。

“是。”薛棠微微颔首,没有迟疑。

“嗯,很好。”余垚不受薛谦驱使,这让叶玄感觉安心很多。他相信薛棠没有说谎。猜想这种“南北分治,利刃空悬”的局面,多半是“薛瑞”失智前做出的安排。

“棠小姐,你可以带着余垚回家。我和师姐不会做你们担心的那件事。”他说不出“墨白之事,一笔勾销”之类的言语,若真咬牙说了,也只会适得其反,让薛棠更增疑虑。双方心知肚明,他心里那根暗刺永远都拔不去。因此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木叶家”的善意。

“谢谢先生。”薛棠端坐椅中,幅度不大但极显郑重地颔首欠身。相比于“吴家兄弟”动不动就起立行礼,薛棠的分寸让人舒服很多,“不过……我不会回家,今日之事,还盼先生不要与人提及。要是…能不告诉小蛾,那就更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残影,闻言忍不住苦笑出声:“哈…她跟你说了多少我们家的秘密呀?我是不是该杀了你灭口?”

薛棠侧头浅笑:“灭我一人,只怕不够。”薛棠并不担心自己的话会令鬼蛾受到惩处。连她都清楚鬼蛾是个什么人,叶玄和残影怎会不知?真有需要“灭口”的机密,从源头上就会避开鬼蛾。比如“莫问塔”的事,她就半点也套问不出。

“棠小姐,我有个冒昧的问题,若是为难,你可以不答。你刚刚说‘不会回家’,是眼下不回,还是往后也不回了?”叶玄问得很小心,惟恐惹出不必要的误会。他并没有什么恶意的盘算,只是单纯地出于防备,渴望知道更多。

“偶尔探亲,但不久留。‘丰临’和‘枯荣’都是。”薛棠不假思索地坦言。她有意顿了半刻,后又恳切补道:“叶先生,我展示了我的善意,也收到您所回馈的。不在家中长住,是我先前就已决定了的,并非为了提防什么。我喜欢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日子。

这次远游,游得还不够远。往北,只浅浅入了草原,没有看到‘萧饮’与‘安修’决战过的‘冰河’,更没有踩到冰河以北的‘冻土’;往西,只到了‘枯荣城’,没有深入‘霄云山脉’,更没有见到‘西域’。除了这些,我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接下来,我都要去。”

说到这些,薛棠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悲喜和好恶,也终于表现出与“得体”一词略微有些偏离的兴奋和雀跃。

“你今天…难得废话不多呀。”临窗目送走重新带上兜帽,一出“莫问塔”便入了马车的“薛棠”后,叶玄合上厚重且隔音的窗叶,重又坐回椅中,瞧着残影打趣道。

“嗯…这小娘皮实在太周全了。本座居然没有什么可干预,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外人离场,残影不再给叶玄倒茶,拎起茶壶给自己续了半杯,翘腿靠着椅背,慵懒说道。

“她说的一切,都可信吗?”叶玄没瞧出任何问题,只担心自己是给银票砸昏了头,遗下什么错漏。

“我暂时没觉出哪里不对。”残影回忆着方才的每一幕、每一句,边想边说道:“唉…早知道‘薛棠’如此重要,我前些年就该找机会多接近她。”

“嗯,原以为只是个潜心做学问的,不成想啊……薛大家,实在不简单。这要是咱们的人就好了。”叶玄随口轻叹了句。

残影闻言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我跟她换换呗?”

“那可不成!”叶玄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绝,“再搭个小蛾还差不多。”发了笔意料之外的横财,虽不免有些忐忑,但心情终是大好。明知赢不了,他还是主动跟残影斗起嘴来。

“嘁…换来换去的麻烦死了。你直接入赘,岂不更美?当然了,人家‘薛大家’未必能瞧上你。不过嘛……凭你的姿色,我再赔个‘莫问塔’给你当嫁妆,‘做小’应该还是过得。”残影几乎不假思索便怼了回去,仿佛伶人登台之前,早已将戏词对过千百遍,而非眨眼工夫现编、现想的。

“……”叶玄深深吸了口气,感觉“三只钱匣”带来的喜悦,瞬间变做了“两只”。

“派去‘苍城’的信使,追不回了吧?”没脸认输,也无力继续,他只好生硬地转了话头,明知故问地谈起正事。

“六天了,追个屁呀。”残影完全不理会叶玄的用意,只拿出对待一个蠢问题该有的口吻,冷冷回应道。

“那就辛苦‘云大夫’白跑一趟吧。作为补偿,可以让他看一眼云洛。”叶玄无奈而又略显轻松地自语了一句。他也考虑过放出“信鸦”,送去和“信使”相反的消息,告诉“云大”不必来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必。那桩歹事,眼下虽不必做了,过些年金子花净,指不定还要重启。提前见一见“云大”也好。

“唉……”残影轻叹一声,满脸不甘不愿的样子。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借着“云大的声名”加上“海中探得的某些古怪物什”,搞一场关于“延年益寿”的惊天骗局。这事由她主导,已暗中筹谋了许多年,耗在上面的心力,前前后后超过几百个时辰。如此好玩儿又刺激的一件事,眼看做不成了。残影心中的失落,非三言两语所能倾吐。

“不用行骗,总归是件好事。你白费的心思,也未必真的白费。至少你心中已有了个完整、成型的骗局,指不定别处还能用上。”叶玄瞧出残影的苦闷,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地假假安慰了两句。

当年“商票”的事情,城中许多人骂他是骗子。那一次他问心无愧,还花了不少心力,给云洛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是坏人。然而这一回,若没有薛棠这场及时雨,自己接下来恐怕只能恬不知耻地诱导云洛,去思索这样一个更加深邃的问题——少主明明可以抢,为何他只是骗呢?这…莫不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交易”好过“欺诈”,“欺诈”好过“硬抢”。叶玄心中,的确是这样认为。薛棠的书中,也是这样说。然而身为一介凡人,“心中认为的正义”和“心中在意的事”总是很难合一。

就像“薛棠”心中,分明认为“墨白”之局“薛家”于“木叶”有愧,但事到临头,她仍毫不犹豫地带着“余垚”隐没于江湖,毫不犹豫地以“杀你全家”为要挟,遏止着潜在的报复,维护着自己的兄长。

人分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对于叶玄来说,“找寻那个地方”远远重过“做个好人”。这执念折磨着他,这心魔纠缠着他,已有两百多年。

无数次、无数次,他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他曾质问自己是不是现在就该停下。毕竟这执念…已给自己和家人带来过太多凶险。计划之内的“风大矛”,预料之外的“墨白”、“胡亢”……

这是已经死了的。而活着的,还有时刻隐于暗处,一朝不慎兴许就变成敌人的“余垚”;极大可能已经恨上自己和师姐,至今仍不明下落的“仇诗迈”;念念不忘,至少表面上必须装做念念不忘要将自己“送走”的“柳成荫”……

烧掉那些日记,忘记那个女人,舍弃那份念想。就把脚下这片黄土当成整个世界,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不好吗?

可是,富贵闲人该怎么做呢?每天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又盼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