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青玄
作者:破小慢 | 分类: | 字数:27.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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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仇诗闻
“灾害纪元”六百六十四年,秋。
“云大”一行十人,轻车简从抵达“丰临城”。同来的,有“云大”的夫人“鲍蕊”、四名云府的护卫、两名苍城商会的护卫、一个浅浅有些武艺的婢女,以及“吴家兄弟”的“六师傅”,苍城商会执佬之一“臧青雷”。
“云溱”未到,“吴福、吴禄”未到。
照理来说,岳丈远行万里,闲着没事做的女婿“吴禄”该当亲自护送才对。然而……这一路有“鲍蕊”同行,他实在没有脸皮,也没有胆量凑近。只得恳请最为亲近的“六师傅”替了自己。
大婚之后,嫁入“吴府”的“云溱”与爹娘甚少往来。只每逢“年节”才会见上一面。现如今,“云溱”已是“苍城商会”一十六位“执佬”之一。春风得意,日理万机。
叶玄送往“苍城”的请柬中,有意没邀“鲍蕊”。明面上,“鲍蕊”也没有来。各自心照不宣,避免了再次相见的尴尬。二人最后一次说话,是在枯荣城“夜宫刑院”的监房内。那一回……实在不怎么体面。
“你不邀我,我近日原也打算来找你。”木园,木叶商团客室内,听叶玄讲过一遍前因后果的“云大”,似乎很满意可以暂时搁置那个“骗局”。但并非出于良知上的为难。他有件更迫切的事情想要完成:“借我一艘船,我要去‘远海’看看你们探出的那些岛屿。”
“远海?那些?”从云大的话语中,叶玄捕捉到两个相当不妙的词汇。
“是。越远越好,越多越好。”云大像是没听出叶玄的疑虑,如同雇主一般补充道。
“你是不是觉得‘已探明’意味着没有危险?这条‘航道’拓成,已有十年了。十年,我一次也没去过‘远海’。最远最远,我只敢去那些‘万一船沉了,我自己能游回来’的地方。
‘已探明’只是代表去那些‘特定的岛屿’不太容易迷路。遇到海涡、龙卷,或者只是过于狂暴的风雨,该死照样会死。‘默海’不是‘霄云山脉’,有高手护你是没用的。”叶玄加重了口吻,极严正地警告道。
“我知道,没关系。”云大显然已有所了解,甚至没问危险到什么地步。
叶玄眉头微蹙,不满道:“你欠我的债,还没偿还干净。这不是单纯关心你的死活。”
“我从没答应过要保重身体。欠你的,活着还,死了就不还。”云大的语调没什么起伏,“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不想我死,就借我最好的船、最好的人。”
“全天下就这么一条‘航道’。不给你用,你能如何?”话到口边,叶玄忍住了没有问出这句。他很清楚云大为了“那件事”夫人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性命可以不要……此情此景,没必要、也不应该去测试他的决心。如果终归拗不过他,还不如妥协得干脆一点。
“好吧……这需要准备。”
两个时辰后,根据云大的种种要求,以及“木叶商团”当前掌握的海图与情报,初步确定此次航程将以“霓安岛”作为终点。抵达之后,原路折反,不再绕行别处。
“霓安岛”是第一座发现“疑人”的岛屿,也是“商团”派遣十数批航船,往返过最多次的岛屿。那里足够远,中途可做“路标”的岛屿也足够密集。
这个时代,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仍处在“天圆地方”的阶段。海中航行,所能倚仗的只有十分简陋的“罗盘”与“星图”。因此,另外两个于“后世航海者”看来十分可笑,可笑到近乎可怜的辅助,在当前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是沿途岛屿的密度,一是船长本人的“感觉”。
万年后,有人凭借遗存的零星史料,复原出“木叶商团”往返“霓安岛”的路线。落于纸面,像极了一条“丑陋的蠕虫”。所谓“航路”,就是从“丰临城”的“木叶港”出发,朝着某个方向,去寻找临近的某座“标记过的岛屿”,然后再找下一座,再找下一座……
即便如此,持有“海图”的前提下,想从“一座岛”航行到“另一座岛”也仍要依赖“船长”本人的经验和感觉。上次去的时候是什么季节?天象如何?风有多大?浪有多高?诸般细节,都会被极详尽地记录下来。然而,由于缺少“更深层”的知识,不管记录多么详尽,仍无法替代“个人的感觉”。
如果两个“路标岛屿”相隔太远,“一位船长的死亡”甚至等同于“一条航路的丢失”。愈到后期,探得愈远,问题就愈发显着。对此,“商团”始终没能想出太好的办法,无可奈何之下的两个应对:
一是砸下更多金银,尽量使“蓝水书院”培养出更多的“船长”和“船副”;
二是每探明一条新航路后,同船的“船长”和“船副”从此拆分,不再登上同一艘船。
因此,“云大”所求之事,对叶玄来说当真不是“随手指派一艘航船”那么简单。他的确需要时间,做出严谨的规划与筹备。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哪位船长“既认识路,又可以死”。
第一百一十章 仇诗闻
十九天后,“云大”登上一艘名为“云吉号”的航船,启程往“霓安岛”而去。筹备期间,“云大夫”依循叶玄的要求,到“浮云医馆”讲学三日。“小云大夫”则从头至尾像个赤诚学子般跪坐静听,一字一言也不肯漏。
…………
正午。木园“前园”。木叶商团“枢机院”,叶玄的书房内。
“少主,出了件事,有点麻烦。”就在“云大”出海后的第二日,“莫问塔”收到一个让残影不得不在意的消息。
“何事啊?”叶玄最怕看到残影严肃的表情,她郑重时,通常都是坏事。
“‘仇诗闻’被人杀了。死在自己卧房,和他四岁的小儿子一起。尚不知凶徒是谁。”仇诗闻,是仇诗迈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裕山城”巨贾“仇家”的现任宗主。
“所以…凶徒是我?”叶玄立即明白了残影的意思,面色愈发阴沉。
“是。那日斗兽场里,仇诗迈先是怂恿百多名看客朝你拔剑,后又在青儿姐与墨白生死相搏时,不顾江湖规矩,出言指点,喊破了青儿姐的‘诡计’。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正是她那一喊害死了墨白,她自己更不明白。
因此在她看来,咱们想弄死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从‘斗兽场’逃离后,没再回‘夕霞山’,就这么销声匿迹了一整年。咱们寻她不到,恼羞成怒,杀了她弟弟和侄儿。这说得通。”
“仇诗闻,是怎么死法?”叶玄追问道。
“说是怀中抱着孩子,被一支长笛洞穿了胸腹,父子俩串在一起。这个只是传闻,并不确实。但‘仇家父子’死了,绝对是真。”
“嗯。‘仇家’现在是什么状况?”仇诗迈这等举足轻重的人物,有关她家人的情报“莫问塔”当然会收集,叶玄也当然看过。因此“仇家”的状况,叶玄心中大致有数。但他没有残影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更新的案卷,也不会时时察看。出于谨慎,须再跟残影确认一遍。
裕山城“仇家”,是个两百多年前能与“胡亢”称兄道弟的豪族,与他们相关的案卷,“莫问塔”有厚厚一摞。残影眨了下眼,很快想好了哪些事情需要详述,哪些可以省略:
“当年,‘仇二小姐’和他爹‘仇静水’翻脸,叛出家门。但根据情报,她与‘姐姐和弟弟’并无嫌隙,之后也有往来。‘仇诗迈’的姐姐‘仇诗鸿’很早嫁人,现已老死,没有遗下子嗣。弟弟‘仇诗闻’是‘夕霞仙子’在世唯一的直系血亲。那个一起被杀掉的男孩儿叫‘仇远博’,是‘仇诗闻’唯一的个孩子。
这仇家…也是香火不济。长姐无后,二姐练气,‘仇诗闻’两百三十六岁才终于得子。据说疼惜到就连‘欢好之事’都统统改在了白天,每晚只抱着小儿子睡。现下‘仇家父子’死于非命,‘仇诗迈’更不能育。也就是说,仇家的‘主脉’,绝了。”
“所以‘仇家’偌大的家业,会落入‘旁系’手中?”叶玄发自本能地思索着,此事中获益最多的人是谁。
两百多岁才有第一个孩子,这当然可能。但乍一听来,也总不免有些蹊跷。这种大户人家的公子,必定会有自己的“通房丫头”。也就是说,初沾云雨应是二十岁上下。两百多年播不下种,多半会认为不是“次数太少”,而是“身子不行”,此生无望了。
旁系子弟理所当然,会提前盘算起“仇家”的“主产”。如此情形下,宗主忽而得子,对旁系自是不小的冲击。生出“清理门户”的念头,那也难说……一时之间,叶玄心思飘散,想了许多。
短短一句,残影便听懂了叶玄的想法,或说企盼。当即泼了一小盆冷水下来:“如果真是这种俗套的‘夺产’戏码,当然最好。问题在于,很可能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刺杀这种事,只要凶徒没当场被擒,大半都会永远成为悬案。就跟‘周莲她爹’一样。
更何况,仇家的‘旁系’共有六支,最后多半是个‘瓜分’的局面,并没有哪一系能完整地获得‘主产’,这就让所有人的嫌疑都变得更小,从而也就更难查证。嗯…也可能不是他们干的。这种繁盛了几百年的大族,明里暗里总会结下不少冤家,谁知道呢。
总之,‘仇诗闻’横死的时机很不妙,非常不妙。如果‘斗兽场’的事刚过,‘仇诗闻’立即被杀,那倒很像是借题发挥、祸水东引的勾当;如果过个十年八年,‘仇诗迈’多半也能瞧出,咱们不打算对她如何。可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很难洗脱干净啊。”
“唉……干他娘的!”叶玄此时的感觉,就仿佛刚刚吃下去一大碗苍蝇。这事不光是“洗不干净”,而是根本没机会解释,仇诗迈更不会问。她只会从此藏得更深。
其实,只要叶玄能见到“仇诗迈”,能迫近到可以“一刀取她性命”的距离却不动手,基本就能证明“仇诗闻”父子的死与“木叶家”无关。然而这是个死结,“仇诗迈”没任何道理以性命为赌注,去验证“木叶家”的清白。
另则,“仇诗迈”也不是“墨白”,她不会明目张胆地索战。隐于暗处的她,可能查得出真凶,更可能不行;可能会报复,也可能不会……
…………
傍晚。木园,玄院。
待得九人聚齐,残影将“仇诗闻”的事又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后,叶玄一如既往坐于软榻边沿,双脚陷入铺满整间卧房的“纯白色狐皮裘毯”中,对着身前或端正跪坐,或懒散盘坐的七人,肃然说道:“明日起…不,就从此刻。无事少出门,离开‘木园’至少两人一起。”
警示的对象,没有包括木青儿。木青儿也没在对面,同样一如既往安静地跪坐在他侧后。长剑“暗水”斜搭在膝头,左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剑鞘”与“格手”衔接处的缝隙。
“少主,有这么严重?‘仇诗迈’又不是‘墨白’,就算怀疑咱们,她敢怎样?”听到“无事少出门”,鬼蛾立马皱起好看的眉头,反问道。
“正因为她不是‘墨白’,所以不会直接找上我和师姐,所以你们才更须防备。我们不知她在何处,更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暂时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假使她决意要害咱们,你告诉我,最有效的法子是什么?”叶玄没等鬼蛾回答,这也无需回答,“明日起,你就拜小洛为师,正经跟着她学些医术。”
“啊?”鬼蛾惊了一声,很快明白了叶玄的用意。“家里都是武人,学那东西何用”的疑问,也就没有出口。他刚说“离开木园,至少两人一起。”这是将自己和云洛凑了一对儿。
“哦。”鬼蛾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想到木青儿在场,忙又补了一句:“是,少主。”
云洛也是全无准备,一时有些错愕。看了看鬼蛾,又望了望叶玄,也不知该不该应声。
“这是任务,不是玩儿闹。”叶玄盯着正在无辜眨眼的云洛,神色肃然,“小蛾明晨给你磕头敬茶,之后任你打骂。三年之内,她须配得起‘大夫’二字。办不到,唯你是问。”其实叶玄也不知道,让小蛾学医究竟有什么用。或许能进一步丰富她刑讯的手段?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想让这二人认真地、长久地执行“待在一起”的命令,单靠监督是不行的。须给她俩找件“共同的事情”去做。
“…是,少主。”云洛也学着鬼蛾的样子,诺诺应了一句。鬼蛾三年出师?对此她可没什么信心。不过“磕头敬茶”和“任凭打骂”还挺好的。
“啊?”鬼蛾又“啊”一声,感觉青儿姐的目光扫了过来,悻悻低下头,不再出声。
叶玄没有理她,偏头望向鬼蛾侧后:“寒星。明日起,执领‘莫问塔’防卫。”
在叶玄看来,面前七人之中,最危险的是残影。“仇诗迈”毕竟是位宗师,就算她真的红了眼,只要还残存那么一星半点的骄傲,应该就不屑去拾掇“位格低她甚多”的鬼蛾、云洛等人。唯有“血筹官”是一个配得起“夕霞仙子”的身份。
“是,少主。”寒星领命,没有任何矫情。她很清楚,莫问塔原址,不过是幢三层高的破败酒楼。那处需要“防卫”不假,但实在没有什么可“执领”的。她实际上,就是去充当残影的一名护卫。
寒星不喜欢残影,但她没有怨言。是残影替她寻到了“浅草生”的住处,她自觉欠她一份极大的人情;自己叛离了家族前去找“他”,没能称心如意才又回来,她更深深地觉着对不住叶玄,对不住青儿姐。虽然叶玄并不认为她那次离家算得上背叛,木青儿也并不十分在意她的去留。
片晌无声,一肚子怨气的鬼蛾才忽然意识到,那种“不太对劲儿”的感觉源自何处。这样的安排,小影…居然没反对。也不知她是先前就已争吵过了,还是……总之,自从脖子给墨白抹过一刀,她的胆子好像没以前那么大了。想到此处,鬼蛾有些心疼,更有些后怕。
盘膝坐在毯上的清尘,侧头看了眼身旁端正跪坐的冥烛,复又望向叶玄,默契地点了下头。
看清尘的反应,叶玄便知她二人已经不必多说。最后望向默然跪坐,长刀在侧的孤雁,轻声嘱咐道:“家里也要仔细些。”他知孤雁不喜欢啰嗦,脑筋也足够清楚,便没再叮咛“出门需找人陪”之类的言语。
“是,少主。”孤雁颔首领命,规矩中透着疏离。
“可是……她也可能不来对付咱们呀。如此下去,要‘仔细’到什么时候?”这问题,不止一人想问,但还是鬼蛾忍不住最先开口。
叶玄对此,显然已有过一番思量。没怎么犹豫直接应道:“都说‘君子报仇,百年不晚’。但实际上,复仇的行动绝大部分发生在‘三年’之内。超过十年还没报的仇,多半就不会再报了。这不是凭感觉说的,当年在‘枯荣城’闲极无聊时,我和小影对‘莫问塔’与‘刑律司’的所有案卷做过一次归结。”
话及此处,他不自觉地瞥眼看了下冥烛,苦笑补了一句:“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而后言归正传,继续道:“复仇这种事,说穿了就是鱼死网破、害人害己。害人很容易,害己…心中那团火得足够猛烈才行。时日一久,火光会变得微弱,最后彻底熄灭。
因此,我们的防备,或者说‘仔细’,主要也集中在最初的三年。再往后,可以慢慢松懈。就算我们不想,三年不出事,自然而然也会松懈。小蛾,这是阳谋,不怕给人知道。但你也不要到处去说!”
“我…我不会乱说的!”鬼蛾有些气闷,不成想说到最后,又数落到自己头上。
几天后,“莫问塔”收到新的情报。“仇诗闻”出丧之日,“仇诗迈”不曾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