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本想快点回到小窝换身轻松衣服, 方晋宝却只有耐心把车子开到市郊的购物中心。有家店正在打折，她几下就选好一套服饰，中规中矩的深蓝色运动服, 白色跑步鞋。她穿惯了的款式和牌子, 连试穿都不用, 加上是去年的旧款, 性价比很高。

刚想让售货员开单子, 方大少爷阴沉着脸，不耐烦地摇了摇一根手指头，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在运动城里绕了大半圈, 才选了家名字是大串字母的店面，他贴着她耳根说话：“今天你是我的, 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在导购姑娘贼兮兮的揣测中, 顾盼恶寒, 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最后，方晋宝进去试穿最新的军装户外服, 她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发呆。

粗粗算起来，她认识方晋宝已经将近２０年了。说出来真要吓一跳，这实在是个可怕的数字。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二年级开学前的暑假。

他紧紧拽着顾爸的衣襟，被他领回家来。个子几乎比她矮一头, 瘦弱的小身板, 海军蓝的条纹衫上有精致的领结, 唇红齿白, 眉目楚楚, 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子跟大院里那帮泥猴子们不同的味道。她那时还想，这个小弟弟就像水晶雕出来的, 真是漂亮。

他伸出手来跟她握，小手软却冰凉，童音极甜，笑出两个小酒窝，追着她喊：“小姐姐，小姐姐……”

那时候生活条件普遍不是太好，在一大群低年级豆芽菜中，强壮有力又不苟言笑的顾盼，颇有一点大姐头的架势。方小宝甜软的童音叫得她极为受用，几乎立刻就要纳入羽翼下。

顾爸走了，她递上香糯的桂花糕当做欢迎新朋友的橄榄枝，结果却被他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散成渣渣。

天热时桂花糕存储不易，顾爸每次只做一点点，顾盼心疼得很。方小宝瑟缩着瘦弱的肩头，小手捂在脸上，指节缝隙里露出小鹿般泫然欲泣的黑瞳，令她不忍苛责，只是摸摸他的头。

那个暑假里，他不小心摔了她的音乐盒，不小心踩死了顾爸捉给她养的蝈蝈，不小心将汽水泼上了她最爱看的童话书……

顾盼连半句呵斥都没有过，每次都强忍着心痛摸摸他的头。他的头发软软茸茸的，总是令她想起曾养过的一只小白兔。兔子铃铛太弱了，没能熬过漫长的冬天，被她埋在大院西墙的杨树下，偶尔想起还要去看一看。

直到某天方小宝玩腻了这个游戏，挖出了铃铛的尸骨，用只削尖的棍子戳着，天真地笑给她看，“大熊，猜猜这是什么？”

两个深深的可爱酒窝，盛着那么多的残忍，一下下晃在她面前。顾盼燃烧了小宇宙，把他揍得满身青紫鼻子流血，一个星期后还一瘸一拐地走不利索道。

没人证没物证，在顾爸顾妈的眼中，她便成了倚强凌弱欺负小弟弟的坏姐姐。

在爹娘面前死犟着充刺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顾小盼还是莫名地掉了几滴泪。她不明白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毛头，竟有那么出神入化的演技和百转千结的心思……

接下来整个学期，老爹都没有再给她做一次桂花糕，老娘更是隔一阵子就拿出来念一念，令方晋宝这三个字彻底成了她的紧箍咒。

开学后，两人在家长的刻意安排下成了同班同学。明面上互不干涉，暗地里水火不容……

“你男朋友是模特吗？身材比吴彦祖还要好！”导购姑娘１号双眼爽快地吃着冰激凌，嘴里还没忘了八卦一下，顺便打断了顾盼的回忆。

顾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他是我大侄子。”

那名字有点耳熟，顾盼想了半天也没对上号，可方晋宝确实有着不似东方人的脸孔和身段。

迷彩背心，卡其色裤子，配一双同色的系带登山靴。呈倒Ｖ型的腰线健美而流畅，六块有力的腹肌在弹力面料的包裹下，随着呼吸若隐若现。英气勃勃的浓眉，线条深刻的深棕脸孔，还没忘了耍酷，一根手指头将外套勾在身后，薄薄的唇边吊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拉风的装束，看上去更像是电影里的魔鬼大兵。

“美女们，给这位小姐选套女装，要情侣款。”一记风骚电眼，电得导购小姑娘们羞红了脸颊，在大片粉红泡泡里飘来飘去。

就算换了张皮，也掩盖不了此人天生的色胚气质，顾盼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几名导购从旁百般劝说，奈何顾盼就是不肯选衣服。她一早瞄清了标价，觉得这家店里的东西无论如何不是她能消费的。方晋宝扯着领子将她扯到一边，阴笑着勾住她脖子，“这世界太不安全了，咱们还是回古墓算算账吧，姑姑。”

“噗嗤……”

“哈哈哈……”

“太油菜花儿了……”

顾盼发誓，她的脸当时绝对变成了猪肝色。随便抽了几件衣服，匆匆去试衣间里勉强套上身。

那家的服饰风格太强烈，她跟方晋宝两个人，还是整了两身情侣得不能再情侣的迷彩装。

拿了个帽子递给她，方晋宝摸着下巴瞧了几眼，满意地点了个头。

最后的最后，他们火烧屁股般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好吧，人渣毕竟有两条长腿，摆动的频率也快，火烧屁股的是顾盼一个人。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时间已经不早。

装备整齐了，准备做足了，连壮烈的心情也调试好了。顾盼把碍事的头发高高束上去，还真有那么点英姿飒爽的意思。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此行的第一站居然是——农家乐。

小店在山底下的一片林子里，并不大。篱笆圈起一个小院落，边上种着几畦菜，中间有个池子，蓄着清澈的一汪水，里面有许多胖鱼慢悠悠地游来游去——供客人钓了烤制的。

顾盼尝试了一下，那些胖鱼果然笨得紧。连饵料都没有的钩子放下去，眨眼之间就能钓上一条来。

菜式很简单。

柴火炖的走地鸡，汤汁鲜美肉质软嫩；不知名的青翠野菜焯了焯水，配一碟香醋蒜泥的蘸汁儿；还有就是顾盼钓的那条鱼，抹了薄薄的香辣酱烤熟，鱼皮焦脆，鱼肉鲜甜……吃得顾盼惊喜连连。

“小妹，来四个花卷，要新鲜出炉的。”方晋宝带着倒刺的勾魂眼，简直是所向披靡。

热腾腾白胖胖的花卷，香气扑鼻。

据说是店家自种的胡椒，加上炒香了黑芝麻和海盐，研成粉末制成芝麻椒盐，拌上切得极细的葱白，再做出花卷，单吃就已经十分可口。

顾盼咬一口香喷喷的卷子，咽一口喷喷香的鸡汤，眼睛里都要眯出小星星来。

“好吃也别吃太多。”方晋宝吸哩呼噜地吃着喝着，也没忘了嘱咐。

结果乌鸦落在猪身上，两个没出息的算是凑到了一处，各自捧着肚子出了小院。

方晋宝要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占了好几座山头、以拓展训练项目为主的游乐中心，旨在为都市人提供一个户外运动健身的场所。

通票其实不便宜，不过抱着吃大户心态的顾盼，面无表情地瞅了瞅报价牌，只嫌不够贵。方晋宝却越过了售票处，直直朝大门走去。检票处的小伙子们，个个笑嘻嘻着跟他打招呼。

酷酷的大墨镜架在脸上，方晋宝只是随意地点点头。顾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满腹狐疑。有个多事的，居然凑上前来，仔细瞧了瞧顾盼半掩帽沿下的脸。

顾盼投给他冷冷一瞥，那人在日头底下硬生生打了个激灵。

“方Sir带来的第一个雌性生物啊，看清了没看清了没？”

“长得一般般，但是眼神好可怕！”

“不是吧？这样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你一言他一语，八卦的讨论热火朝天。

“哎，我有个问题，你们猜*&%#@……”那声音被刻意压低了，想来话题不太健康。

走出去老远的他俩，还能听见几个人的窃笑声。

顾盼数度张口，总觉得问什么都不妥当，故而作罢。

“这边有个拓展训练中心，”方晋宝的手指从右边某座山头上划了过去，圈出山腰至山顶的大片区域，“今天可能园里人少，那些小子们闲得蛋疼了……”

“嗯。”顾盼低低应声。

他时不时地缓下步子等她。两人并排，沿着坡度还算平坦的山路往上走。人真的不多，零零星星地有几个跟他们交错而过。

初秋时节，这里却满眼都是绿色，偶尔有浅浅的枫红夹杂其中。空气带着点青草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就想深深地吸气再吸气，贪婪汲取那股清新。

“那座山上是滑草场，冬天也可以滑雪，有兴趣没？等下去体验?”

“好。”顾盼没玩过，想试试。

“上面还有游乐区，不过好玩的设备不是很多，今天下半年还会增加一些大型设备。”

“哦。”顾盼对这个兴致不高。

“盼盼，”方晋宝停下来望着她，一脸的不适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撑着了？”

顾盼白了他一眼。

“其实，”方晋宝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敏感词汇，“这里以前是……我刚才还害怕你鬼上身。”

她果断地比了个中指给他。你才鬼上身，你们全家都鬼上身！= =

那恶狠狠的模样，一扫刚才的软塌塌，简直是一尾活龙嘛。方晋宝放心了。

溜达至半山腰，消化系统基本完成了工作。接下来可以进行剧烈一点的运动了。

不要想歪了，这剧烈二字，绝对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头还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光独木桥就有6条。有最传统的单根木头状的，有很多个轮胎绑在一起后连成的，也有上面扶手和下面的通路都是一根粗绳的……参与者尽管各取所取八仙过海就是。

顾盼很没志气地选了传统式。颤巍巍地走出去几步后，她忽然感觉到了脚下的木头在颤动。方晋宝在后方笑得诡异。

顾盼努力舒展身躯，在晃动中寻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渐渐地稳步向前。可震动也随之越来越大，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叫：“方晋宝你个混蛋别再跺脚啦！”

眼瞅着再迈出几步就胜利在望了，“啊！”随着一声惨叫，她坠进了下面保护的网兜里……

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在方晋宝的诱哄下，顾盼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游戏项目，练平衡的，练速度的，练控制力的……

憨卖力毕竟没有意思，方晋宝玩味中带点唾弃的眼神让她很不爽，两人像小孩子一样开始打赌。随意指定某个项目，打赌对方能否在特定条件下完成，以主仆契约时间为赌注，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点点加码上去，最后变成了半天一天这种大筹码。

输了想翻本，赢了想翻倍，进行到中途，加加减减算下来，顾盼共输了将近一个星期。

方晋宝见她兴头淡了，便带她去滑了几次草，还招来了这期拓展训练的学员们陪她在搭建的基地玩真人ＣＳ，警匪两方几乎抢破头地都想方晋宝加入，最后他只能做了裁判。

他的目光一路追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她开场未满3分钟就被打死的时候，不由得感叹，真是天妒英才= =

当顾盼见到“挑战长征路”时，她强烈预感到机会来了。

那是个综合性的项目，爬墙钻洞障碍突破高空跳远无所不包，全方位立体化的高难度。她自己试了一次，第一堵矮墙钻了过去，第一堵高墙就败下阵来。另外还有几个试图通关但无一成功的健壮学员更是给了她强大信心。

“这个，15分钟内完成，筹码一个礼拜。”

方晋宝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不敢了？”顾盼鄙夷。

他思索了一会儿，挑挑眉，“不如赌大一点？10分钟内完成，两个礼拜！”

她愣住，再三心算后，重重点头，“好！”

有几个围观者纷纷往这方投来同情的眼神，方晋宝咧了咧嘴，明晃白牙闪出一星森寒的光，那帮人立刻扭头聊天如机械人。

令人热血沸腾的大翻盘开始了！

15秒了……

30秒过去了……

天哪！神啦！OH，My Lady Gaga！一分钟后，顾盼僵硬地盯着那个穿、腾、挪、越的身影，耳边还有窸窸窣窣的画外音，“听说方Sir最高纪录是6分18秒，如此看来要大幅度地破纪录了！”“是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顾盼直挺挺地站着，心跳加速浑身发软面色发青连四肢也渐渐脱离了控制。恐怕接下来的至少一个月时间里，她这个小女佣都有事做了。

在激情迸发的加油和呐喊声里，方晋宝完成了挑战。

他没有接某个女学员递过来的矿泉水瓶，而是慢吞吞踉跄跄地朝她走过来。汗流浃背的样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要多狼狈又多狼狈。可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凶狠也坚定，颊边酒窝里，笑意深深。

他停在她面前，浑身都散发着腾腾热气，像个火炉。

在顾盼夹杂着不甘懊恼悔恨诸多复杂情绪的目光注视下，方晋宝又喘又咳地好一会儿，“小……盼子，跟爷……去个……地方。”

小、小盘子？

那一瞬，顾盼只觉得满腔悲愤无处诉。

就是个小赌博而已，带不带这么把老命也拼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