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久久的沉默着。

他们本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此刻却连开口都显得局促。

还能说什么呢？

慕东升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或许从当年他跟何凤仪闹矛盾，将分手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可是，当初年轻气盛，任性冲动，不懂珍惜。

说出去的话，就再也抹不开面子收回来。

直到他的妻子死在他面前，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他才惊觉后悔已经于事无补，欠下的这些债，他这一生都还不清了。

这么多年，他总是在逃避这些事实。

不让何凤仪和慕绍庭知道慕绍聪母亲死亡的真相，一来是怕何凤仪会因此而内疚，二来……他实在难以启齿啊！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当着他最亲的人的面，他将所有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这是他此生的孽，一辈子都压在心间。

回忆结束的时候，他已老泪纵横。

没有人安慰。

因为，在场的每个人此刻都需要安慰。

长久的沉默之后，依然是慕东升先开的口，“我知道，这些都是我造下的孽，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是要遭报应的，绍聪，我知道你母亲到死都在怨着我，这么多年了，我的梦里经常都还是那一幕，你也在恨着我，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凤仪是无辜的，绍庭也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我拖累，你不要将对我的恨迁怒到他们身上。还有绍庭……”

慕东升的眼中还带着泪，转头望向距离他比较近的小儿子。

“绍庭，我也对不住你，我生了你，却没给过你任何依靠，那日你问我慕氏股份的事情……我知道，身为你的父亲，我什么都没能给你，慕氏的股份都在你大哥手上，你就当我这个父亲自私，我找不到两全的法子，我就想着你身边起码还有你母亲，但是你大哥……却是我害得他没了妈，我没有别的法子再来弥补他了，你别怨他。”

“……”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今天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就只有一个心愿……绍聪，绍庭，你们是兄弟，不要为了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而变成仇敌……不值得！”

最后，慕东升只落下这一声……

不值得。

他不是个好男人，辜负了两个女人。

他更不是个好父亲，辜负了两个儿子。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慕绍聪和慕绍庭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的往对方脸上瞥去，眼神相触仅仅一秒，马上就各自移开。

然后，沉默……

没有人刻意去计算过时间，不知道这样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直到慕绍聪率先离开，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他们，都需要时间。

当天夜晚，洗完澡，上了床，在江清浅的追问之下，慕绍庭才将当时病房里的情况向她复述了一遍。

江清浅闻言后，亦是长久的沉默。

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为磨人。

如果说今日的局面皆是因慕东升当年的优柔寡断而起，那么这么多年来，与其说他害苦了身边的人，还不如说他害得最深的其实是自己。

对妻子的愧疚，对何凤仪的亏欠，无颜面对两个亲生儿子，这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自己种下的因，只能自食自果。

江清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叹息了一声。

几乎轻不可闻，但慕绍庭还是听到了。

他侧过身子来望着她的脸，问道：“叹什么气？”

江清浅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她这还卖起关子来了，慕绍庭不由得感到好笑，“我是你亲老公，有话就说，少给我来这套。”

“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我会生气你就不说？”

“那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江清浅马上就接着道，“你爸吧……看似对你妈情深意重的，但我觉得啊，再怎么深爱，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个渣男的事实。”

“……”

慕绍庭也不吭声，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盯着她。

江清浅缩了下脖子，问道：“怎么？”

“你刚才说让我听了别生气的话，就是这话儿？”

“嗯。”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个事实，我小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好么？”

“呃……”好吧！当然现在慕绍庭对慕东升的态度有所改观，但也不能忽视了他们曾经父子不和的事实。

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是安安宁宁的爷爷，想起他如今的状况，江清浅又免不了为此而担忧起来。

“那你哥呢？你什么态度？”

“不知道。”慕绍庭毫不犹豫的答道。

江清浅就不明白了，马上追问：“什么叫不知道？”

慕绍庭道：“就是不知道，后来他一句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

“那他有没有表示要去检查化验一下，或者表露出要救你爸的意思？”

“不知道。”

“……”好吧！江清浅也不奢望他能知道什么了。

上一辈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力改变，但眼下慕东升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而已。

人之将死，在生死面前，又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不过，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慕绍聪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左右不了。

江清浅想起这种种，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慕绍庭诧异的目光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缩到了他怀里，搂着他的腰，无比认真的说了一句，“老公，谢谢你。”

“……”慕绍庭眼中的诧异更深了，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江清浅将脑袋往他的胸口蹭了蹭，继续道：“谢谢你这么爱我。”

“……”

“我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真的！”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想想何凤仪这些年的无奈和委屈，再对比自己如今的安逸和幸福，正好证明了一个女人的宿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遇到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她想起之前何凤仪找上门来，慕绍庭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和我爸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

所以，他在她心里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得夫如此，此生足矣！

江清浅将这么大的一顶高帽戴到慕绍庭头上，慕绍庭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到自己受之有愧。慕东升之所以渣，不过是因为同时周旋于两个女人中间。

而他，虽然他果断的和江清浅确定了合法的夫妻关系，但现在还没有公开，而他公开的身份却依然是林婉妤的未婚夫。

这桩婚约，从始至终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刚开始和林婉妤约好了以一年为限，那时候顾虑着一个女人的名声会因刚订婚不久就取消婚约而受损，他只能答应了。

后来，得知林婉妤为了破坏他和江清浅的关系而动了些小心思，索性影响不算太大，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就想着，就当是看在她曾经的救命之恩的份上……

他不予计较，但从此他们的关系也疏远了。

再后来，当他知晓当初在日式餐馆里的那一切都是林婉妤一手策划，为了挑破他和江清浅，甚至不惜连何凤仪都利用上，还离间了他们母子的关系。

林婉妤这份周密的心思，已经让他惶恐了。

可是，在他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林婉妤居然还能在他面前扮作受害者的模样，演出无辜又可怜的样子来。

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大意了。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林婉妤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呢？

他对她的怜惜和感激，在这一刻全都化作灰烬，连渣都不剩了。

但是这些天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来，他也没来得及处理和林婉妤之间的关系，如今看来，解除这桩婚约，已经势在必行。

再三思量之后，他还是没有单方面对外宣布解除婚约，还是决定和林婉妤商量过后，希望能将影响降到最低。

所以，他和林婉妤决定了一起吃晚餐。

当然，事先是跟江清浅报备过的。

江清浅听后连眼皮子都不抬，大大方方的道，去吧！

那天，下午却下起倾盆大雨来，到了下班的时间，各个电台的交通广播都在播报着暴雨红色预警。

慕绍庭在办公室里逗留了大半个小时，等雨势稍微小点之后才离开。

然而，在赶往和林婉妤约好的地点的途中，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他只能又返回了慕氏集团。

阴雨天，天黑得特别快。

当他取了手机下来的时候，路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他撑着伞大步朝停车的方向走去，因为是匆匆返回又要匆匆离开，所以他并没有将车开进停车场，而是直接停在了慕氏大厦门口的空地上。

他快步走过去，却发现在车尾那里堵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他拧了下眉，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一团东西，而是一个人！

那人穿着破烂的灰布衣服，头上也裹着一件衣服，刚好挡住了脸，此时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脏兮兮的。

慕绍庭只当是街边的乞丐，正想让他走开，那人忽然转过身来，稍微扯开了头上裹着的旧衣服，露出了那张被遮挡住的脸……

慕绍庭倏地一怔！

就在这时，他刚取到的手机响了起来。

林婉妤打过来的，问他到哪里了，他迟疑了片刻，道：“不好意思婉妤，今天雨太大了，我这边临时出了点儿事，恐怕暂时不能赴约了，我改天再约你。”

也没等林婉妤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就挂了电话。

瓢泼大雨中，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