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陆梦杭柔声问道：“你试过失去最亲的人么？”

秦正良怔了怔，问道：“你想起你姨妈了？”陆梦杭只抿了抿嘴唇，抬眼看着被屋檐遮住的一半天。

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亮了。

陆梦杭端着煮好的米粥才走到里屋，就看见平母正在用毛巾帮平安擦拭着手。她把米粥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接过平母的毛巾，柔声道：“去吃点东西。”平母没有回应，只一味地擦拭着平安那白皙的小手。

猛然间，陆梦杭就伸手摸了摸平安的额头，是冰凉的。“啪”地一下，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手开始微微地颤抖，眼瞳放大地看着床上的平安，无声无息地，平安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平安下葬那天，陆梦杭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目光如放空般看着冰冷的墓碑。平母擦干了眼泪，把一叠纸递给了陆梦杭，道：“陆老师，平安那丫头总是说陆老师对她很好，所以她特别喜欢画你。”

陆梦杭接过纸，打开果真是一个个人儿，抬眼看着平母，道：“我也很喜欢平安，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回去路上，秦正良看见陆梦杭这般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开口道：“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失去过最亲的人吗？”

陆梦杭止住了脚步，看着他，秦正良道：“正因为失去过，所以要珍惜身边的人。”

身边人？陆梦杭顰了颦眉，唇瓣抿了抿，难道如今她还有要珍惜的人吗？还是……想到这里她就没有往下想，只轻声地应了声，表示也同意这种想法。

转眼便是六月，前线的形势急转直下，张家口果然再次失守。五夫人和段逸心早在一个月前到美国去了。战役之间，段逸严的后背被*的弹片击中，又兼前线的医疗条件极差，他又是抱着愿为国牺牲的决心，伤口是大幅度的感染发炎，于是被人秘密地从前线抬了回来，一番治疗后，总算保住性命。为免扰乱军心，这事儿除了段逸严几位亲随和林医生知道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

这天陆梦杭刚走到离小学不远处，忽的听见“呜—呜—呜—”的刺耳的声音，竟是杭城的空袭警报长鸣。刹那间这个杭城的百姓陷入慌乱之中。

不一会儿，就有人高喊：“快跑啊，扶桑人的轰炸机来啦！”

陆梦杭心中惶恐，那轰炸的声音如魔鬼般嚎叫袭来，未来得及反应，她就被卷入了疯狂奔跑的人流里。每个人都极力地往最近的防空隧道涌去。

陆梦杭慌极了，她从没来看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这比那天的熊熊大火还要恐怖。接着是一连串的投弹，绝于耳边的爆炸声响起，街面上越来越多的凄惨声。

她被疯狂的人群拥挤着，一路跌跌撞撞，这惨绝的场景几乎令她面临崩溃，无数具散发着血腥味的死尸从她眼前倒下，她惊骇欲绝，泪如雨下，逃难的人不得不要自己的同胞身上踏过，甚至有些被踩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

一架架轰炸机从空中呼啸而过，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轰”，她全身抖得厉害，她亲眼看着远处的人被炸飞了起来。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傻了。“轰”地又一声，这时她被一个人用力地一拉，拉到了无人的小巷里。

陆梦杭还没有回过神，秦正良摇了摇她，着急地道：“梦杭。”

她惊吓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就泪如雨下，“怎么办？怎么办？”她拼命地摇晃着秦正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秦正良在她慌乱之间，紧紧地抓住她的肩头，眼神极其镇定，道：“梦杭，你听我说，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到北地去。”

陆梦杭怔着看着他，手不停地颤抖。秦正良看她不作声，又再次道：“听见了么？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到北地去。”

接着又是一阵“轰轰”的巨声响起，她惊慌地抬起头，只见十几架轰炸机掠过天空，像黑色的乌鸦那样。接着响起了清脆的响声，秦正良心里一紧，道：“不好，扶桑军队攻进杭城了。”

说罢就拉起陆梦杭的手往枪声的反方向跑去。

巷子幽深而阴冷，耳间不断传来恐怖的爆炸声，秦正良拉着陆梦杭，面跑面道：“想不过扶桑人那么快攻进杭城来。”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一句生硬的中文传来，陆梦杭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带刺刀的步枪的人正朝他们跑来。

秦正良狠狠地骂了声，转过身向那扶桑人开了一枪，不料竟被扶桑人躲过。陆梦杭心里一慌，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还扭伤了脚。

秦正良忙道：“你怎样了，快起来。”

陆梦杭忍着痛站起跑。“砰，砰，砰”的一声，秦正良朝后连续开了三枪，趁那扶桑人慌乱之际，拉着陆梦杭拐进了一个转角口，躲在一个竹篮后面。

秦正良一脸严肃，竖耳倾听那脚步声，手里一直紧紧地攥在陆梦杭的手。她瞳仁里的光芒都是乱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清楚地看见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疯狂的，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无处可逃！

秦正良急促地喘息着，听见脚步渐行渐远，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转过头看见陆梦杭一脸的狼狈，道：“你吓坏了吧。”

陆梦杭抬眼看着他，忽的想到什么，蓦然站起，秦正良急忙把她拉下，道：“你不要命了吗？”

陆梦杭道：“我们还没有去救伯母。”

秦正良道：“放心吧，我母亲在两天前已经到美国去了。”

陆梦杭微怔，看见手被秦正良拉着，脸不禁地红了起来。秦正良意识到什么，连忙松手，道：“对不起。”片刻陆梦杭才道：“你早就知道扶桑军队会攻打杭城？”

秦正良镇定地道：“杭城是陪都，只要攻下陪都，下一步攻下首都就不成问题。”

陆梦杭只看着他，没有说话。秦正良接着道：“不出意外，等会儿就有人来接你了。”

陆梦杭道：“谁？”

秦正良微微一笑，道：“你当初为了躲谁回到杭城的，今儿就谁来接你回去。”

陆梦杭先是怔住，眼眸里是一阵惊慌，立即就问道：“你是谁？”

秦正良听闻这句，忍不住一笑道：“我？我当然是秦正良了。不过我是帮总司令做事的。是他让我在你身边暗中保护你。”

陆梦杭听了心里竟是像打翻了五味瓶那样，嘴里呢喃道：“他……”

秦正良道：“你先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那扶桑人走了没？”

“咔嚓”的一声，子弹重重地上了膛，秦正良极小心翼翼地走出去。陆梦杭坐在那儿，不停地回想着秦正良那句话。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地守候，只是她一直没有回头。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响起，陆梦杭心里一紧，立即慌忙站起去找寻发出枪声的地方。

天空竟下起雨来，死寂的巷子显得更凄冷至极，这座悠久的城多多少少热热闹闹的故事随着巨大的炮声，无情的枪声，全都埋葬在烟雾里。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快说还有一个女人藏在哪里？”

那个扶桑人说的中文极其的生硬，甚至有些滑稽。

秦正良捂着右胸膛，咬牙忍痛地道：“你们这些狗崽子！”

扶桑人气怒地往秦正良的右胸膛踢了一脚，“咔嚓”一声，快速地拉开枪栓，对着秦正良道：“看你骨头硬还是我的子弹硬！”

秦正良狠狠地瞪着他，“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人人得尔诛之的混蛋！就算我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你们身上打上上千颗上万颗，甚至上亿颗子弹的！”

那个扶桑人彻底地怒了，“砰”的一声，陆梦杭亲眼看着秦正良满脸狰狞，痛苦地倒在眼前，这一幕宛如那天孙远志中枪一倒不起，“不……”

那个扶桑人听见惊叫声，转过身看见陆梦杭这般不知所措，以迅雷之速上枪栓，陆梦杭惊愕地看着他，那黑色的枪口就像一条蛇，好快就要吐出它那红色的信子。

她含泪的眼睛依然有着惊慌，心不停地乱跳。雨把她浑身都打湿了，秦正良身上的血迹更是随着雨水流了出来，他就躺在一滩血泊中。

忽然陆梦杭心口猛地一窒，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愈发愈暗，她重重地倒在地上。那个扶桑人一步步地逼近她，她想逃，可浑身已经没有了力气，干脆把眼一闭，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出，接着耳边响起数声的枪声，就像一个地雷，在那瞬间这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陆梦杭只觉得身上好像被开了好几个孔，每个孔都有温热的液体汩汩而流，又觉得自己被人扶起，恍惚间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梦杭……梦杭”，那声音来得是那样的不真实，她的心头一阵苦楚，她在杭城，他在前线，怎么会听见他的声音呢？

接着传来那急促那熟悉的声音，那个人不停地叫喊着她的名字，那个人的怀里是那样的温暖。迷迷糊糊间竟是看见段逸严的脸，陆梦杭觉得这是死前的幻觉，嘴角便微微一扬，想抬手去触摸那张脸，可却偏偏触摸不到，嘴里呢喃道：“三哥……三哥”，接着眼前一黑，直昏死过去。

其实她没有出现幻觉，是他来了，真的是他。冰冷的雨滴顺从着段逸严的军帽周沿线一般地直落而下，他的呼吸是那样地急促。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只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沙哑着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这一刻，如一个世纪的漫长，那一瞬，如一个来生的再遇。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他们的诺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扶桑军对陪都杭城突如其来的轰炸，就是执意要给顽强抵抗的颖军和徐家军一个厉害看看，逼迫他们听从国联一手安排的停战协议，以达到扶桑雄心称霸，扩张领土，恢复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