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的确是爬山的好季节。

虎卧山地处偏僻的郊外，有专线车直达。一班人喧哗闹腾着，仿佛中学生去郊游。

下车后前行约半公里便到达山脚, 蜿蜒的山路皆被枯败的落叶覆盖, 步步知秋。

“空气真是清新啊。”眼镜主任张开双臂一脸陶醉地作了个深呼吸。

山风阵阵, 卷起地上的尘土, 扑面而来。我用纸巾捂住口鼻, 从他身后绕上前去。

这座大山尚未被开发成旅游区，山道崎岖，杂草丛生, 偶尔会遇到枝干横生的树木阻挡去路。

“这里很原生态吧！”我得意地转头，却发现原本走在旁边的人居然不见了。

“维……”目光落在了十多米远的后方, 顿时哑然。

同事们……咳, 男同事们, 把我的维维簇拥住了。

“维维，天气干燥, 我特地泡了花茶，快试一下香不香。”

“维维，你来的时候吃过早餐了吗？我这里有三文治。”

“维维，山路陡峭，小心脚下, 来, 我扶你。”

……

早知如此, 我宁愿租碟回家, 拉起窗帘和维维抱在一起看鬼片。

“那些男的真讨厌。”

我惊讶了片刻, 才发现原来不是心脏突然开口说话，而是走在旁边的女同事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进公司虽然已经三个多月, 但基本上默默无闻，与各同事都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一个人走在边上无人理会。

刚才说话的那位是维维部门的人，只记得她姓朱，因为长着一张苹果脸，身材也比较丰腴，所以被大家戏称为“猪猪”。

她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目光，转过脸来毫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自顾自孤独着。

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走到半山腰时，女同事开始吃零食，被撕烂的包装袋犹如仙女所散指花零落地到处乱飞。我跟在她们身后，一个一个地捡。

“喂，你在干嘛？”

我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最后面，谁料背后却突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

“这是什么表情？”说话的人我认得，就是维维部门里年纪最小的那个男生，响应爬山活动的第一人。

仇人相见，我自然没有好脸色。

“你怎么捡垃圾啊？”他仿佛没注意到我脸色不善，一脸好奇地盯着我手中的黑色垃圾袋，里面全是前人扔掉的零食包装袋。

“想不到你是个环保主义者。”他一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就成了两道弯弯的缝。

我将塑料袋的袋口绑紧，随意放到某棵大树下。

“为什么不是拿到山脚下处理？”他在那袋垃圾旁边蹲下，一脸疑惑。

不好意思，我做事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再迟钝的人被忽视了三四次也该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终于不再试图跟我沟通，大步地走上前去逗别的女同事说话。

“咦，欧阳你怎么会在后面？男的不是都走到前面了吗？”

“哦，我睡过头了，才赶来的。”

“难怪在公车上没见到你。”

“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你起晚了，好位置都被别人霸占去了。”猪猪的声音分外刺耳。

“什么位置？”欧阳冲她笑笑。

“她在说公司那朵高岭之花，人人想采，没有好位置哪里能采到。”另一个女的插嘴。

“呵呵。”欧阳的笑容有点僵硬，似乎不太习惯那些略带尖酸的言词，“维维那么漂亮能干，搞不好已经有男朋友了。”

“她刚进来时我也这样认为，但奇怪的是她不像有男朋友，从来就没见过有男的接她下班。”说话的那位大妈闻说已经在公司干了五六年，资深是非顾问。

“追她的人那么多，怎么没见一个成的？”那帮女的显然非常热衷于这个话题，把欧阳撇到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为什么女人都像小蜜蜂，喜欢凑到一起嗡啊嗡啊嗡。

“依我说，女人只要有几分姿色，都是要做梦的。”猪猪的声音在那帮女人中显得特别响亮，毫不畏惧走在前面的维维能听到。

“要死啊，说那么大声。”

“怕什么，人家还以此为傲呢。有那个资本，当然一心想着飞高枝的，三四流的货色哪里会看得入眼。”

我看见走在前面的维维停了下来，慢慢地回过头。

那帮女人一瞬间全安静下来。

相隔的距离有点远，她未必能听到，起码，她身旁的众多男士就没有一个露出异样的表情。

我看见维维不是很明显地皱了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满腔的怒火就这样腾地升起。

“中气那么足，怎么不去唱京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猪猪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迅速地回头看我。

没有人说话，连远在前面的那帮男同事都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刹时停止聊天。

“你不要多管闲事。”猪猪的声音不再似先前那么大，降了几个调，只我与她身边的人能听见。

“也请你少说闲话。”我从她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欣赏两边的林木。

“搞什么？你们在后面吵架啊？”眼镜主任见我走近了，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我笑笑，不说话。

“别闹事。”维维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

“还不是因为……”我脱口而出，却猛然住口。

“什么？”一帮人好奇地看过来。维维自顾自地吃着谄媚者献上的葡萄。

我垂下头，默默地走到最前面去。

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无论是郊游还是运动会。每次我都会默默地独自走开，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谈笑嬉戏。

那时候，阳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目光搜寻我的踪影，一旦发现我露出寂寞的表情，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到我身边。

那样的年月，突然一瞬间远去。

眼前的路，没有尽头，而且越走越险。

树木稀少的地方，野草特别茂盛，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没有枝叶的阻挡，阳光大片地落在身上，我又累又热，感觉举步维艰。

“手。”

清泠澄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驱散了心底的燥热。

我回过头，看到维维似笑非笑的脸。

心跳狂乱，我故作平静地把手递给她，想不到她也会有感性的时候。

山林漫步，执子之手……我陶然。

掌心一暖，某样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上面，我回过神来，顿时脸红耳热，维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在我的手心上落下一吻！

“维维……”我呼吸加重心跳加快。

她笑了笑，轻轻地将我的手推了回来。

余温残留在指隙间，我羞涩地低头，视线落在手掌上，然后目光顿时发直——

一、堆、葡、萄、皮！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又塞了一个葡萄到嘴里。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因为没有垃圾袋。”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

我蹲在树根旁将那堆白日梦埋入黄土，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洗手，拧开了盖子，想想还是改为仰头喝水。

“这里怎么那么难走?”有男同事从后面追上来，走到维维身边，“维维，让我拉着你的手走过那段路吧？”

我一口水喷了出来，正中目标，那人胸前的衣服顿时一片水湿。

“喂你……”

“咳咳咳咳咳……”我没命地咳嗽着，于是他没好意思再出言责怪。

“没呛到吧？”维维走过来替我拍打着后背。

我摇摇头。

“应该快到山顶了，走吧。”维维张开五指遮挡着阳光往高处看去。

“这里怎么那么难走，维维，让我拉着你的手走过那段路吧？”我笑眯眯地道。

她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露出嫌弃的表情：“都是口水，不要碰我。”

“……”你以为都是谁的口水！

正自意志消沉，她的手却贴了上来，我反射性地握住了，彼此十指紧扣。

冰凉的触感，柔软而舒服，所有郁闷与不快都立时烟消云散。

“刚才那帮人算是高质量的追求？”我扮作若无其事地问。

“还谈不上质量吧。”维维嗤之以鼻。

“那你怎么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同事们都暂时被抛在身后，于是放心地发作。

她要笑不笑地瞥我一眼，淡淡地开口：“你不是说吃醋很幼稚吗？”

“我又没有。”我别过头去，看身边的高树矮草。

“是吗。”维维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我猛然醒悟过来，紧了紧她的手问：“你故意的？就为了看我吃醋？”

她挑挑眉反问：“你有吃醋？”

“……”我小小别扭地垂下头，低声回答：“有啊。”

“幼稚！”她嘲笑，语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周遭的气氛正被我俩渲染得你侬我侬的时候，不知是谁在身后大叫一声：

“大家看啊！那里有小溪！”

然后一大片兴奋的欢呼声跟着响起。

这里又不是沙漠，没必要看到水源就那么开心吧？

“这溪里居然有小鱼耶。”有些男同事已经赶到了我们前面，激动地大喊大叫。

一帮子人围着小溪莫名其妙地手舞足蹈，维维拉着我站到旁边，都觉得这些人很不可思议。

已经有人脱了鞋子站到溪水里摸鱼，也有一些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高声说笑。

“水很清，说不定能喝。”我正要走前几步，却被维维拽了回来。

“脏死了，你喝了以后别想吻我。”她在我耳边警告。

“不喝不喝。”我赶紧摇头。

“维维，一起下水玩嘛。”几个男同事突然围了上来，“那水很清凉。”

大家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说着推着，混乱中不知道背后被谁推了一把，身子不自控地向前倾去。

“哗啦”

我欢快地扑入了水中。

耳边传来一大片惊叫声，震得我的耳膜生痛。

疼痛与冰冷一同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维维，你没事吧？”

“是脚吗？扭到脚了？”

耳边听得一大片声音在叫喊，我从水里昂起头来，溪水一下子灌进了脖子，寒凉刺骨。

茫然间，我感到有人用力地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捞了起来。

“你怎么样？”欧阳把我拖到岸边，伸手在我的脸上用力地抹了几下。

我却更关心另一边被众人围观的维维。

“维维怎么样了？”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拉着维维的手，摔倒时当然一起摔倒。

欧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你先顾好自己吧。”

“啊，不要紧。”我挣扎着要站起来，膝盖上却一阵疼痛。

“坐下来！”他一把按住我，“衣服没湿透吧？还不赶快把外面湿掉的衣服脱下来。”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来脱我的衣服。

里面的Ｔ恤还是湿了，胸前一大滩水渍，我不禁怀疑这是被我喷水的同事对我下的诅咒。山里风大，呼呼地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穿着吧。”眼前一黑，有东西罩在了头上。

“你走开！”我厌烦地一手将他推开，连同头上的外套也一并扯下扔到一旁，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维维那边。

“没事，你们都闪边。”

我看见维维被人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右脚的鞋子已经脱掉，有人正在帮她按摩。

而她，在发脾气。

我顿时诚惶诚恐，不知道会被她如何惩罚。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焦虑又畏缩的目光。

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她习惯性地对我勾勾手指。

我试着抬腿向前走，膝盖却火辣辣地像被火烧，举步维艰。

“你们还愣着干嘛，没见到同事受伤？”维维火大地呵斥，于是立刻有一半男同事跑了过来搀扶着我。

“算了，别爬山了，还是去医院吧。”男同事都这样说。

“不会吧？特地大清早起来的，现在就要回去？”猪猪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们继续玩吧，我送她去医院就好。”我刚要这样开口，不料却被人先一步抢走了台词。

眼镜主任以力拔山河的气概一下子将维维横抱起来，然后转身离开。

“喂！”我吃了一惊，拖着疼痛的左腿追了上去，“你给我等等。”

维维先是惊愕，然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露凶光，嘴一张，对准他的肩膀狠狠咬下。

场面太过血腥，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替他哀嚎一声。

想不到的是，眼镜主任浑身一颤，硬是挺了过来，不叫，不喊。

维维再张嘴——

惨叫声响彻山林。

一个壮士倒下了，一大帮壮士立刻争先恐后地冲上前……

我看得瞠目结舌。

“你哪里还能走啊，我背你吧。”欧阳突然从后面一把拖住我的胳膊。

“不客气。”我回头对他挤出个感激的笑，继续一跛一跛地向前追赶。

“姐姐，失礼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整个人就离开了地面，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自己已经被欧阳抗在了肩上。

……

终究去了医院，维维的脚被医生包扎得像粽子一样，而我的膝盖只上了点红药水。

“真的不用我们送你……们回去？”男同事们都看着维维，露出极不放心的表情。

“不用。”维维冷冷地拒绝。

上了计程车，完全摆脱掉那帮人，我才舒了口气。

今天一定是黄道吉日，而我诸事不宜。

彼此都没有说话，维维闭着双眼靠在我的肩膀上，苍白的脸庞略显疲惫。

我嗅着她卷发上的淡淡清香，一路瞌睡。

车子停在楼下，我把维维推醒，付了钱，然后搀扶着她下车。

“能不能走？”我问。

“不能。”她答得干脆，意图明显。

“抱还是抗？”

“我估计你都不行吧，背就好了。”

“……”

打开门，小狗扑了出来，呜呜地在我脚边撒娇。

我没空理会它，直接背着维维进入房间。

“来，一起做白日梦吧。”我与她一同摔进软绵绵的床上。

维维撑起半边身子，眉头微蹙地审视着我。

我把她重新按下，然后拉开被子，“你的脚扭伤了，医生说要好好休息。”

小狗得不到我们的回应，继续在床边呜呜地叫着。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遥远，我想应答，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说话！”

我是很想说话，但躺在床上实在太过舒服，我敌不过周公的呼唤。

“……额头那么烫……”

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我心满意足地喟叹，我们终于可以单独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