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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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一百四十二章 丰年瑞雪
在窗口站了数分钟, 迟迟未见等待中的身影,一辆马车停在聚焦的视点里,跳出三名黑衣汉, 围住车门,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不由好奇地猜测起他们的主人。半个人名还没想出, 一身着灰呢长大衣, 头戴同色礼帽,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下马车,竖竖衣领, 双手揣进衣兜,扬头施然扫看一眼医院大楼, 帽檐下露出半截面孔, 我乍然一愣, 竟是预定十日后来奉天的靖仁。
房门叩响,已是一个小时之后。我亲自开门相迎, 门口仅站着靖仁和我的诊治医师,守门的卫兵在离门三米远处,正忙于阻隔一大□□头接耳小声议论的医护人员,医师面上颇有些得色,反观靖仁, 全无当今总统公子的凌人气势, 大衣换成了白大褂, 手拿病历夹, 脖子上挂着听诊器, 俨然又成了过去那个亲切自信的杨大夫。
寒暄后一同进屋,靖仁望望室内, 面容挂起笑,“难怪你的情况还不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病房塞成杂货铺,委实过了。靖仁觉察到我的不自在,落座后说:“你这还赶不上小玲当时的排场,不过她病房里塞的不是东西,是人,光她妈就给她请了三个人照顾她,再加上我家的,我在里面转都转不开,得不停说借过,借过。”
暗藏的局促,在笑声中消散。靖仁去年秋喜得贵子,摆满月酒时,尽管两家已翻脸,我仍特地让易生送了一份厚礼。见靖仁话音里夹带着为人父的喜悦和得意,暗想,不知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世后,振兴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想到此处,我抛下羞意,主动询问道:“方才你说我的情况不错,是不是说可以留下孩子?”
靖仁收住笑容,沉吟片刻,用大夫的口吻回道:“韵洋,你目前的状况确实良好,但是,后面还有真正的难关,就是分娩时及其产后的三天。即使采用剖腹手术,仍会有生命危险,而那时的危险,主要是你的,从化验和检查的数据看,到时会有百分之七心力衰竭的可能性。”
听到比原来三七开缩小了数倍的数字,没有一丝的喜悦,期盼的眼光暗了下来,百分之七的危险性,与我来说,真可忽略不计,可在振兴眼里,怕是同百分之百没有差别。垂下眼,瞥见紧握的两手手腕处闪着浅亮光泽的银镯,心意沉沉。一串爆响的炮仗炸断我的思量,左手覆上右手腕的镯子,用劲握了握,抬眼直视靖仁,“靖仁,你能不能先别告诉振兴。”
靖仁不加思索地答道:“不能。医生有责任告诉病人家属实情,另外,我刚才在院长会客室见过振兴。”
一怔后,我的瞳仁紧缩,振兴没跟来,必是有了打算,让靖仁先来做个缓冲。“韵洋,我建议还是听从振兴的意见。”
回神瞧瞧充当说客的靖仁,我放松紧绷的面部,浅浅一笑,“靖仁,你做过多少大于百分之七危险性的手术?”
靖仁听后,隔了一会儿,严肃的面容亦随着放松,“除了实习初期,几乎件件大于百分之七。”
我继续问道:“可有死人?”
靖仁再隔了片刻,露出特有的微笑,“还能救的,都救活了。”
迎着那道春风,我含笑说出自己的决定,“那么,到时我去京城找你。”
“韵洋,如果你能说服振兴,就回上海娘家待产,我认识一位医术相当高明的德国医生,由他主刀和处置,危险性可以降到百分之一。”
出乎意料的回答,凝固住嘴角的笑意,方想到靖仁强调的百分之七,并没把他自己算在里面,是顾忌靖义?还是怕引起杨系诸人的不满?我立刻否决自己的猜测,若是,他就不会有这趟奉天之行。
“有能救都救活的,干嘛还要舍近求远的找百分之九十九的?”我出言试探,百分之一跟百分之七,对于振兴,又有什么分别?唯一的解法,便是让靖仁主刀。
靖仁半垂双目,右手指在病历夹上划动两下,“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么老长时间没拿手术刀,手早就锈掉了。”
原来,自信的杨大夫,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弄明原因,我跳转话题,“不拿刀了,没把琴也丢下吧?”
靖仁抬眼与我对视一秒后,耸耸肩,“韵洋,振兴都没你这样难对付。”
本是想给靖仁打气,怎知又是一个摸不着门道的回应。靖仁没再兜圈,神色坦然地摊开手掌,“韵洋,不是我推脱,实不相瞒,我来做,危险性无法估计。腰部局麻容易留下后遗症,没有麻醉,韵洋,我下不了手。”
听罢,我懊恼地低下眉眼,暗责自己的迟钝,所谓振兴容易对付,是他心知肚明靖仁的苦衷,不像自己,傻傻地硬逼着靖仁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实情,徒惹难堪。
我的主治医师忙主动顺题闲扯了几句后,借口有事离开。房门合上后,靖仁出言打破沉寂,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变成了满是歉疚的男低音。“我原本是想,要是情况允许,自己来主刀。可要冷静地在你身上划开一个个切口,……,期间还要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委实有难度。所以,我提前过来,让你们早点做好打算。韵洋,要堕胎不能超过三个月,而且,越早越好。”
我抚抚膝上的长裙,敛去眼里的沮丧,自己不能再过多强求靖仁,他已做到极限。大节之际,靖义不在京中,杨仲源春节那日还要率众祭天,见缝插针来这一趟,实属不易,我诚恳地道起谢。
靖仁右手拿病历夹拍拍左手掌,面色恢复如常,“不用谢我,我的车票是小玲让人买的,她比我还急呢,直催着我过来。”
我噙笑问起小玲母子情况,靖仁应答的同时,掏出皮夹,拿过一张孩子百日的合照。瞧着照片上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眼里即刻涨满了酸楚,我咬咬嘴唇,细看中间的胖小子,一双眼睛又黑又圆,十分可爱,评道:“你家的荐轩长得随妈呢。”
靖仁收回照片,瞅瞅说:“其实,他笑起来挺像我的。”
男人大度,也是有限的,譬如在孩子像谁的问题上,似乎总有点儿小肚鸡肠,我这好相与的表哥亦不例外。“那你干嘛不选张笑时的照片?”
靖仁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你要见着小玲,别忘了给我做主。”
和悦的气氛中送走急着赶车回京的靖仁,关上门扉,门板上贴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乐呵呵地做着揖,红红的脸蛋儿,像团火,灼痛眼膜。回过身,各种消遣物品挤进视野,涨得眼酸。两种撞击,汇集大脑,激出漫天战火。一方高喊,备战时期,让振兴扛上双重的担子不说,还要时时分心于我,怎能不顾大局,不顾振兴,一意孤行?一方叫嚣,百分之一的危险,实不足挂齿,为了这点危险,扼杀掉自己的孩子,又于心何忍?
我揉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过了片刻,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皮帽,穿戴齐整,步出病房。靖仁离开,振兴肯定随后就到,此时见面,结果只有一个,他不用用强,我都会顺从他的选择。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站在腹中孩子的一边。
漫无目的地走出医院大门,许是快到年节,买东西和卖东西的比平时多上许多,腾腾热气迎面扑来,周身的寒意退去不少。因身边跟着六名持枪的卫兵,没行几步,便被人认出,路旁一摆摊大爷亮着嗓门朝我喊道:“蓝夫人,俺跟您拜个早年,祝您大吉大利。”
话音未落,问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含笑回应着众人,走到那位大爷的摊前,问起家常和生计,得知大爷不是本地人,去年逃水荒时来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分别在锻造厂和纺织厂找到工,一家留在了奉天,儿媳闲时,用学来的手艺做些衣物用品,给大爷贩卖。“蓝夫人,当初要不是您开放学校收容俺家,又让人帮着安排着落,哪有今天的日子。俺那两儿媳妇手拙,做不出像样的东西,这个如意结请您收下,俺代全家祝您如意吉祥。”
望着大爷手上鲜红的绳结,不知怎的,鼻子发起酸,郑重地称谢接过如意结,一位大娘端着一个冒着白烟的青瓷碗,挤了过来,“闺女,官样话儿俺不会说,只知道受了人的恩惠,是一定要报的,这是俺刚做的甜豆花儿,给你做的,趁热喝了吧,甜甜蜜蜜的,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接过瓷碗,看着烟雾下细白的豆花儿,鼻腔的酸意蔓延到眼眶,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真个细嫩香甜,入口即化,冲着半张着嘴,紧盯着我的大娘甜甜一笑,“好吃。”大娘一听,脸上笑出一道道深深的纹路,“闺女,喜欢吃就常来,俺的摊子就在张大爷左手边,叫常记……。”
大娘忽地停住口,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变得鸦雀无声,身旁卫兵纷纷收枪行礼,一串蹬蹬的皮靴声行至身后,我深深吸吸瓷碗里的甜味,摇摆的心意瞬间定下。我回过身,噙笑递过瓷碗,“振兴,常大娘做的甜豆花很好吃,快尝尝。”
振兴面无表情地站着没动,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震着大伙儿大气不敢出一口,他一定是在生我的闷气,整日盯着我的饮食,生怕有闪失,我却跑到外面吃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加深脸上的笑意,手再往前递递,“拿着,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振兴抿紧唇,顿了片刻,抬手接过瓷碗,我从口袋里掏出如意结,摊在手掌上,讲起如意结的来历和张大爷一家的情况,“振兴,现在,我就借着大爷大娘两位老人家的福气,许一个心愿,愿来年咱们一家平安,包括咱们未出世的孩子。”
常大娘一听,顿时嚷开,“闺女,你有喜啦?瞧,俺还真说中啦,你这样善心,佛祖会保佑你的,俺也会替你求菩萨。”
张大爷插过话,“蓝夫人这么给面子,俺一定让家里的老婆子一日一炷香,给蓝夫人求平安。”
振兴客气地抱拳道了谢,携我在一片平安吉祥的祝福声中,离开人群,返回医院。进了房间,振兴直直立在窗前,沉默不语,我环住他的肩,踮起脚尖,偏头凑到他的右耳侧小声喂道:“还在生气?”
振兴像座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我挤到窗前,搂住他的脖子,再喂了一声,“亏你还说要教育萱妹呢,真是大哥不说二哥黑。我又没吃咸东西,再说了,大爷大娘他们……”
不爱啰嗦的振兴挑起剑眉,冷声打断我的唠叨,“韵洋,你是要我开瓶香槟为你庆贺,还是要我称赞你棋高一着,将军成功?”
顷刻间,窗前多了一座石像。我愣愣地瞧着冷峻的面孔,过了一分钟,才恍过神,原来,振兴认为我方才是在耍心机,故意把怀孕的事宣扬出去,逼他放弃流产的决定。
我寒心地放开手臂,默默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清理起衣物。振兴大步过来,合上柜门,杵在我面前,拧起眉说:“既然要留下孩子,就该知道顾好自个的身体。”
冰冷的心,微微回暖,我垂头细声回道:“振兴,我不是纸糊的,能做什么我清楚。”说完,折身收捡起其它的东西。
“走,也等过了年再走。”
我停住手,转过身探视立在原地的振兴,为他话里暗含的不舍。长目触到我的视线,里面的黑仁轻游了一下,我蓦然一笑,“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可是今儿第二遭了。”说话间,抬起握拳的右手,逐一竖起食指和中指,拿左手食指挨个轻点一下。
振兴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我横了一眼,嗔道:“干站着也不知帮个手,还是不想你老婆回家住?”
被我冠以半仙的振兴,连着估错两次,原因大抵只有一个,心乱,为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振兴上前两步抱住我,低低喊了一声老婆,我没好气地推推坚硬的胸膛,“要你收东西呢。”
振兴手臂稍稍发力,揽紧我,“我不在做?捡最重要的拿。”
我笑哼一声,“算啦,老婆我看在孩子的面上宽宏大量一回。我可没你那么深的心机,当时只想着要收获总得先有付出,而这次的付出跟收获相比,实在微乎其微,……”我又唠叨起自个的想法和决定,振兴没有打断我,只轻轻厮磨着我的发顶,间或低嗯一声。“……这期间,家里我会管,到八月再去上海。”
说完长长的一段,屋里寂静无声,连个嗯字的回音都没有,我暗思自己的言语,寻找容易误解的地方。“下雪了。”
“嗯?”说嗯的换做了我。
振兴抱起我走到窗前,幽深的眸子里,闪动着一抹光亮,“好大的雪。”
我转视窗外,明白了振兴话里的含义和他眼光里的情愫,瑞雪兆丰年。望着密集掌大的雪片,我的目光变得虔诚,来年,是个值得期盼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