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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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色灯影
傍晚, 空水氤氲,烟雨秦淮。伫立画舫前端,衣裙翩翩然如御风而行, 灵魂仿穿越时空, 融进两岸的古色古香, 探寻里面古老的影像, 秦淮八艳、乌衣巷、王谢故居……
“有了烟雨, 便少了夕阳。”船过文德桥,身旁的群生朝南望望,低低叹了一声。
我闻言微怔, 素来以为游览秦淮,合该是眼前这样, 笼着水雾, 惹人遐思。一悦耳的男中音自身后传来, “多少楼台烟雨中,乌衣巷口夕阳斜, 说的都是一样的心情,几代繁华,万千故事,最后都堙灭于历史里,有什么好遗憾的。”
“吉米, 你这做医生的, 是体会不了画家的心态。” 瑶歆和靖仁款步相携过来, 接过话头。瑶歆身着黑丝绒旗袍, 颈戴一串指头大小的珍珠项链, 秀发用发夹高绾,再无其它饰品, 简约典雅。大家问了好,瑶歆到我的身边,微眯起眼,似让浓密的睫毛隔绝随风飘来的雨丝,“要说游秦淮的遗憾,我还真有过,就是不能亲眼目睹乌衣郎的风采。”
“这还不好办?让群生下了船,到那乌衣巷口站站。瞧瞧这名士风流样儿,王谢家的那帮人算啥?”随后而至的远祺,在身着黑色西服的群生肩上拍拍。
南京府,现是全国焦点所在,国内名流政要云集,俱是前来参加大伯明日的寿宴。今天午后我和振兴抵达南京,先拜见了父母亲,稍事休息,振兴便被大伯远晋请去密商,我则陪着父母亲和亲戚们叙旧。下午四点,瑶歆安排了一条双层大画舫,请了内亲,游览秦淮河。靖仁是杨家派来的代表,因是瑶歆在美国念书时的旧识,便邀了一同游玩。
瑶歆扫向群生,抿嘴一笑,“表哥的主意倒是有些意思,就怕群生下船,回不来了。”瑶歆说到最后,下颌朝船外扬扬。
众人随着外望,二十米开外,密密挤着大大小小的船,有画舫,有七板子,还有不少歌妓乘的小艇,远祺会意地大笑,“被人抢了也好,天下太平,黎伯母不用发愁,我家也不用再干那媒人的活计。”
我和瑶歆相视莞尔,刚上船时,便有几家带着女儿的亲戚,同母亲谈起群生。想是听惯了此类的玩笑话,群生清亮的双眸噙着笑意,下眼睑微鼓起卧蚕,拱拱手,“小弟佩服远祺大哥,能君子忧道不忧贫,为了天下太平,勇于自截财源。”
我掩嘴笑出声来,群生按着黎太太的意思,住在我父母家,中意于他的人家,少不了攀结我家,顺道给远祺带来不少生意。
瑶歆一改淑雅的表情,面上露出旧日的开朗,笑着谑道:“群生,你太不了解你的远祺大哥,他赚够了顶尖的,想要撒网赚二轮的了。”
哄笑声中,一管事模样的人走到瑶歆身边,禀报说晚宴准备好了,瑶歆看看手表,吩咐道:“那就开席吧,吃完了,正好夜游。”
一行离开朱漆的船栏,走了几步,半敞的舱口传出唧唧喳喳的女声,盖过了一楼的乐器弹唱。远祺止住脚步,“咱们这是走错地了,群生,咱们还是去一楼吧。”
靖仁放下瑶歆的胳膊,和声说道:“苏先生,是咱俩走错了,黎先生倒是对了。”说罢,两人对视笑笑,告辞转向舷梯。船上都是至亲好友,没分男女,只是男人大多留在一楼听曲,一楼有个小戏台,瑶歆专从上海请来两个名角。
瑶歆喊住群生,“下面乌烟瘴气的有什么好咧?我专门留了一个小间给姑妈和韵洋她们,韵洋难得见上一回,你还不多陪陪。”
进了富丽堂皇的船舱,袭来盈盈暗香,雕工精细的窗棂,镶着红蓝色的玻璃,里面水红色的帘幔层叠,缀着鹅黄流苏,舱壁四周挂着精美的诗词字画的刺绣,三个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摆放中间,两侧分摆了几个贵妃椅,和一溜用茶几间隔的高背椅,坐满了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
闹哄哄的船舱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少目光瞧来,落到群生身上。我随瑶歆一路回应招呼不断的亲戚,群生则彬彬有礼地跟在一旁,离顶头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走了上十分钟。
绕过朱漆雕花木屏,侍立门外的丫头连忙推开一扇木门,装潢精致的小间,坐着五人,母亲、雁遥、二舅母和表哥的媳妇,还有一穿浅紫色旗袍,留着短发的陌生女孩,模样甚是清婉可人。瑶歆挽住群生的胳膊进屋道:“姑妈,群生人我带来了,下去找了几圈,哪知他自己早就上来了,在船头上陪着韵洋看风景。”
母亲笑着招呼道:“群生来了,你去跟郭姑娘坐一块儿,免得听我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唠叨烦心,刚才远祺在这儿,话没说两句就跑了。”
瑶歆拉着群生走到那个女孩的座前,“这位是郭毓枝小姐,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她也挺喜欢画画,想向你求教呢。”
我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拿帕掩住嘴悄声道:“她是郭凯明的独生女,不到十九,瑶歆想要介绍给群生,你看怎样?”
郭凯明是西南最大派系的头领,位居两广巡阅使,没想瑶歆为了远晋,竟连群生都派上用场。身为郭家的独女,寻东床快婿的第一条件,应是能接掌家族事务的,群生自身聪明绝顶,这倒不是难事,可要他放弃视为生命的绘画事业,恐难从命。我瞧瞧桌对面大方交谈的两人,据实回道: “模样、年岁挺合适,性情看着也不错,郭家同意吗?”
母亲横了我一眼,“群生这样的,谁家会不同意。”
听话音,郭家是默许了。我赔笑着连连小声说了三个是字,不再多言,睿智的群生自会处理好此事,无需我操心。
吃罢晚饭,天已黑透,半开的窗户,映入五光十色的灯火,母亲和舅母由媳妇们陪着玩起骨牌,群生邀我和毓枝出去观赏秦淮河有名的船灯,我以旅途劳乏为由辞了,独自一人临窗而坐。雨不知何时停了,河面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楼下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荡的夜里,缥缈得有如仙音,细听,唱的是《桃花扇》。垂眸望向闪着晕光的河水,水波暗暗,仍可感知它的碧,碧得深沉,揉含了千年记忆的深沉。河风徐来,蔷薇色的纱帘不时拂过脸颊,抖落出阵阵茉莉熏香,我蓦地哂笑,秦淮河独有的魅力,大约就在这沉沉的碧和靡靡的粉上,一经一纬,编织出奇特的风韵。
既来之,怎能错过秦淮的绝景?放下不能和振兴同游的郁闷,向母亲报备后出了船舱。画舫的彩灯悉数点燃,密密绕着顶檐,里外挂了两圈,灯光照到船栏处三五成群身裹绫罗绸缎的女眷,个个好似发光的瓷俑。我寻了一个僻静角落,依栏远望,水面晕黄的光影里,荡漾着澄澄的清辉,有些欣喜,虽没见到夕阳斜的晚照,却补上了月笼纱的夜景。抬头寻望,画舫顶棚光影斑斓的一角,露出小半截不起眼的银弧,想要探身细望,手臂被人拉住。“小妹,干嘛呢?”
我回过头,见群生一人,便问道:“郭小姐呢?”
“我又不是她的老师,她无需向我报备吧?”群生神色平和地反问完,背靠船栏,身体向后仰仰,朝我方才看的方向望望。
“四哥,货物囤积久了,会发霉变质的,奇货就不值钱了。”
“你倒会大义灭亲。”
“话别乱说,吓着人了可不好,这满船的人都和我沾点亲。”
群生笑了,秋水般的清目映着点点灯火,“那咱们找个无亲无故的地方乱说去。”
“四哥又发现了好去处?”
“小妹,你不觉得咱们这船当背景是极好的?”
二十分钟后,画舫靠岸,我和群生上了画舫旁的护卫船,同来的还有瑶歆推来的毓枝和游兴颇佳的靖仁。护卫船没悬灯彩,此时的秦淮河,恐很难找到第二艘。四人坐到船头,赏着水面的华灯映水、画舫凌波,观着岸上的雕梁画栋、绮窗珠帘,论着相关的诗词典故。不多会儿,远处传来清扬的笛音,大家都静静地不再开口,起落的桨声,歌女的清唱,两岸的喧哗,均被优美的笛韵覆盖,缭绕半月,穿梭水空,音若翩翩之蛟龙,韵如姗姗之回雪,唱和十里汩汩秦淮。
“这笛声吹得真美,不知是哪条船上的?”毓枝忽地幽幽出声,方觉笛音已消。靖仁叹着回道:“好景,好笛,成就了好曲。听见了,便是我们的耳福。”
我回神含笑说:“到底是精通音律的,说的话都不同。靖仁,你要带了小提琴,同他合奏一曲,肯定又是一出高山流水的佳话。”
靖仁听了,温和地笑笑,“让黎先生画下来,倒是很有可能。”
群生淡笑一下,没有回话,目光调向后方远处的灯船,空濛的眼光,蓦然凝聚一点,我随着望去,眼神瞬间凝固住,一艘缓缓行来的七板子,薄雾淡锁的船头,站着两个卓尔不群的青年人,一人身着月白长衫,手拿横笛,指点着离我们船头不远的大画舫,另一人白色衬衣西裤,空手直立,月下独有的翩然神采,记忆里,只属一人,梦泽。我惊疑地望着雾中的人影,上个星期听群民说梦泽已回国,去了广州政府做事,广州政府与大伯交好,派了五人的代表团参加寿宴,里面并没梦泽的名字,不知他此时来南京……
“是他!瞧,一定是他吹的……”毓枝兴奋的轻呼,被船上士兵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打断,一个士兵站到船尾端枪喊起话,“前面游船不得靠近,退后保持十丈的距离。”
我忙起身喊道:“诸位弟兄,船上之人是我的朋友。”
游船前的朦朦白雾,在灯月辉映之下,晕出圈圈淡淡的霓彩,佼佼人影举起右手挥了挥,游船摇摆着转了一个急弯,摇拂起两段溢彩流光,缓缓隐进雾里,悠雅的笛声再起,传递着渐行渐远的距离。
“蓝太太,即是你的朋友,怎么不请来叙叙话呢?”毓枝有些惆怅地问道。
我拍拍毓枝的肩,暗示地瞥瞥身后的士兵,“他们想叙旧,自然会过来。”
毓枝吱唔了片刻,凑到我的耳边问起梦泽他们的情况,我亦耳语回道:“吹笛的我不认识,挥手的是我和黎先生的朋友。”
说到此处,有些明白离奇的巧遇,打毓枝主意的不光是瑶歆,还有广州政府的人。广州政府和毓枝的父亲郭凯明,曾结为反肖同盟,故能在郭凯明的地盘成立了南方政权。肖家兵败后,郭凯明一系与南方政府翻脸,郭凯明战败退回老巢广西。去年郭系策反广州政府将领政变,总统差点丧命,因此广州政府开始联系俄国,寻求支持。郭凯明眼见俄国真心帮助南方政府,害怕自己被吞灭,最近正私下与杨家协商,欲结为盟友。广州政府的实力不够与两家抗衡,定要寻计破解,今夜之事,必是破法之一。可他们与大伯本是反杨的盟友,这样暗插一杠,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四面楚歌,着实有些让人费解。
扫扫对面的两个亲人,拉媒牵线的群生和暗中监视的靖仁,避开毓枝期待的眼神,咽下帮她打听的下文。自己千里迢迢拉来振兴,牺牲蓝家利益帮远晋,暗中拆台的事,怎好主动为之。
快到九点钟,船先于画舫停靠码头。上岸后,靖仁送毓枝回校,我和群生站在戒备森严码头一旁的垂柳下,等画舫上的父母下船。群生抬手握住面前拂荡的垂柳,悄声道: “小妹,今早我一到金陵,梦泽便到我住的地方,说广州政府的人暗中探得,苏家想让我结交郭小姐,拉拢郭家。父亲与广州政府关系一向友好,故想联络上我,望能从中得些益处,梦泽的组织考虑到他和我们这些人的关系,就让他接下了任务。我无意卷进郭家这样的家庭,正好派给梦泽的联络人曾偶然见过郭小姐一面,对她的印象不错,主动提出愿李代桃僵,若能成,他们可以交差,我也可脱离几家的纠纷,便让梦泽应下,一起商量出这个计谋。郭小姐的防护甚严,缺个中间的带话人,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梦泽让我先征询你的意见,可我想,还是让小妹有个直观的了解之后,再做抉择,帮或不帮。小妹,请原谅我的私心。”
沉思间,喧闹的画舫慢慢靠岸,推起浅浅白浪,轻拍着岸堤,我蹙眉问道:“那个联络人是个什么来历?”
“小妹,说来你跟他算是旧识,他是陈映霞的弟弟。”
“映飞?他不是还在华大念书吗?”
“几月前他参与铁路罢工,杨家强令校方将他开除了。陈小姐怕他出事,让他转到东南大学念书。”
凭映飞的身份,要想得到郭家的认同太难,容易弄巧成拙,再说这跟诗媛和赣清的恋情截然不同,带着算计,对毓枝实在不公。如实说了自己的看法后,群生回道:“其实无根无基的,才正对郭家,他家要的是入赘女婿,只要有能力便行。陈先生对郭小姐确有份真心,我看郭小姐方才的举动,对陈先生也有些意思,他们上次的偶遇,就是笛子牵的线。”
细细回想,毓枝的那句‘是他’的惊喜,真切流露出暗慕之意,映飞的笛音亦暗藏着倾慕,方那般的诗情画意,缠绵动人。群生松开手中的柳条,丝绦袅袅娜娜,撼动心墙,蓦地一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扭头望向群生,温润的脸庞,被灯火月光映得玉般莹透,小时月下述别的情景浮在眼前,墙垣烟消于旧时的月色里。虽说时下恋爱自由,可无故不给郭家脸面,不定又会生出什么风波,万一躲避不及,陷入污浊的沟渠……刚才,春风般的笑颜,都失了往日的醇厚,怎能再不顾群生?况且此事对苏家明日宣布接班人选,并无直接影响……
噗通一声,画舫放下木板,络绎不绝的人群里出现父母亲的身影,我回神举手挥挥,轻声道:“那我再当次媒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