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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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八章 雾里看花
告诉静雅事情解决后, 她起身还未站稳,便重重晕倒在椅背上,我喊人抬她回房, 请来医生, 告知是因饥累和精神打击, 熬些糖粥吃下, 休息一夜就会没事。我吩咐完事项, 于管家来通报说,蓝家来人说府里有事要接我回去。
冒雪走进蓝公馆,奉先闻讯赶到门厅口, 说是明日去卢家的礼物备好,请我去库房查看。奉先打开库房里的电灯, 几盏大灯洒在在幽深库房里的光亮, 似被货架顶上的物件吸走了一般, 透不到地面。奉先阖上库房沉重的大门,领我穿过阴暗的层层排架, 打开库房顶头的暗门,进到一间密室。
密室是间四面无窗不到十平方的小屋,简单地摆设了两张书桌,一张书桌上赫然放着一个电台,两把椅子, 三个一人多高敞开的书架, 上面几层放满卷宗, 最下一层放着几种口径长短不一的枪械, 一个高脚工作台, 旁边有个水池,水池上方一根细绳上, 夹着几张未干的照片。看到这些与奉先文人谋士不符的摆设,眼底微动,一念后平止,督军府藏龙卧虎本不稀奇,何况蓝鹏飞倚重之人,怎会是等闲之辈。
我不露声色在椅上坐定,平缓重复了一遍和靖义的对话,奉先听后沉吟一会,说道:“要是这,倒在督军的意料之中。督军说,若是杨家提出,咱家会配合,当然,没有白做的。”
奉先的回话,不出我的所料。杨家要的东西,暂时跟蓝家不相冲,他们越闹得凶,暗地反对的也会越多,蓝家可以乘机收拢更多的人心,既成了得利的黄雀,也给了蓝家闷头发展自己的机会。“咱家的条件是什么?”
“咱家赔出去的,悄悄退回来就成。”
“股份和钱?”奉先点点头,再摇摇头。
“开战前怎样,就怎样原封不动的归位?”我补问了一句,奉先点点头。
“可这样,杨家一稳定,咱家不又是眼中钉了吗?”
奉先摇摇头,回说:“他的位置坐不稳的,咱家得事先卡好位。”
看来,蓝鹏飞已谋划好如何颠覆杨家了。原封不动,意味着先被赶出内阁的人,官复原职,“卢副总理是□□?”
“也不尽是。杨靖义的意图,我们只是个猜测,并未确定,督军意思是多管齐下。”
原来蓝鹏飞是想借着与卢副总理交好,与各派势力广结善缘,给自家多添些谈判的筹码,所以靖义通过静雅一事,提前发力,减弱蓝家谈判的分量。
“先生怎么先不露个底?”大凡高人,常爱故弄玄虚,不到关键处,不会露出真底,便生出了锦囊妙计这类词,可也常会弄巧成拙,要是让我事前知道,就不会这样匆忙迎战,至少会把自己的根基打牢些。
“如此,不是更自然一些?杨靖义的个性,少夫人不是不知。督军说,少夫人是实战型的,愈是危险,愈是沉着冷静,也越能超常发挥。”
我闻言失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是蓝鹏飞这般行事的最好批解。我若事先得知,依着自己的想法,必引来靖义的多方提防,打阵地战我未必是靖义的对手,出其不意才是我的所长,高人就是高人,不服不行。笑过忽地心底一沉,低低问道:“二少将军也是知道的,是吗?”
“二少将军本想替您,督军没同意,因为少夫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最自然,不会打草惊蛇,二来,咱家直接跟杨靖义短兵相接,经验最丰富的,就是少夫人,三来,与少夫人对阵,杨靖义没有心理优势,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奉先知道我在明知故问,静默一分钟后,避重就轻地细答一遍。褒扬的话,听在耳里,却百般不是滋味,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振兴内心挣扎,何以如此的明显。蓝鹏飞原先设计的一系列事情,我能猜出的,怎可能瞒过振兴,谁又能设计他,他掌握的消息资源,是我不能比的,那些事又有哪样能少了他的参与,我偏忘了上阵父子兵这理。纸,包不住火,他知道,红脸和白脸的双簧戏,我迟早会明白。
心口瞬间爆痛之后,便是木然。许是经过了太多的摔打,再无旧日的撕心裂肺、天崩地裂之感,我木木地说道:“我明白了,明天我会去杨家。”
“少夫人,公事和私事不要混为一谈,不要怀疑二少将军对您的感情。”
“我知道,他有他的责任,有他的抱负。”
振兴,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介意,你和蓝鹏飞,用翻车挑明我俩的关系;所以我不介意,你和蓝鹏飞,低调放我回上海,让我的心彻底转向你,同时避开过早宣布关系,引起战前的轩然大波;所以我不介意,你和蓝鹏飞,三番四次让我卷进蓝杨两家的争斗……那些设计我都不介意,可是我介意一点,你不该用一个字,信。
“少夫人,我们生存的地方,不是世外桃源,……”
我从没当这里是世外桃源,可是我仍希望,能有一片光明,留给自己,留给自己的心灵……我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晦暗,打住奉先的话,“周先生,我这就回黎家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场戏要演。”
说完,无声自嘲,自打进了蓝家,自己的脸谱又什么时候少过?沉沉的皮鞋声,在暗沉的库房里孤独地回响,那片光明,终是我的奢望。
为了的谈判,睡前我服了安眠药,一夜无梦。醒来不见身边的静雅,看看枕下的手表,已是八点半。因药物的关系,嘴里有些干麻,想要润润嗓子,提提床头柜的茶壶,里面是空的。披衣下床,绕过苏绣红木框床屏,只见静雅衣衫单薄,坐在书桌上,抱膝靠着结着厚霜窗子发呆,我忙从衣架取下大衣替她披上,双手捂住红肿的凉手。
静雅回过头,嘴唇乌青,眼框下围着黑黑的眼圈,幽缓说道:“韵洋,我不去了。”
我微微错愕,静雅抽出右手按住胸口,加重了话音,接着道:“他埋在这里,任我自由出入,任何人都剥夺不了。靖礼若有灵,他会知道,哪里拜祭没差别。”
静雅的憋屈和倔强,惹得我眼底发酸,真想抱住她痛哭一场,可她不需旁人的同情,我也不需要。我忍住泪,理理她的短发,点头回道:“杨大哥肯定知道。来,你回床再休息一会,别让杨大哥不安心。”
静雅伸手套上大衣,用手狠狠抹去泛起的泪花,弯起眼睛说道:“韵洋,我今儿会回家一趟,半月后随你去关外,帮你办学。我是该振作起来,不能再蹉跎下去,让人看笑话,随意作践我。”
听了这话,麻木的心,痛感骤然恢复,我咬唇抚住胸口,爱怜地点头嗯了一声,静雅没等我再劝,抬手搭在我的肩头,让我帮着动作僵麻的她挪下书桌,慢慢移到床上躺好。“韵洋,我不会再让他们挂心。”说罢,重重阖上眼帘。
静雅说话行事,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她应是真的想通了。我呢?我呢……好想冲出去,揉搓雪团,扔打着发泄,好想赶回奉天,抓住振兴的衣领,大声质问,可是胸口堵得难以呼吸,提不起一丝力气。
“父亲,母亲,……”我抱住自己的被子,牙齿紧紧咬住被角默喊,想哭却哭不出泪来。识人无数的父母亲,阅历广博的父母亲,大概早就预见到,我会有这一天。不是所有的溪流,都能流到大江大海,如果流经的俱是荒丘、沙地,只会过度蒸发以至干涸,耗到滴点不剩。蓝家这样的环境,无疑就是个蒸发过度的沙漠。
早知振兴的心思深沉,早知他的算计不输蓝鹏飞,早知他不会屈居人下,早知他……可我心里喜欢的,便会爱屋及乌地美化,看到的,便是隐忍、智慧、坚强……
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扰醒我的自怨自艾,打开房门,翠凤一手提着两瓶热水,一手提着食盒,道过歉说:“小姐,蓝家来车了,说是等着小姐急着外出用,还来了一个管家。”
简单梳洗后,喝了一碗豆腐脑白,由翠凤扶着,穿过溜滑结冰的廊道,来到前院的倒座。厅门口站着四个蓝家的士兵,见我忙立正行礼,我点头还礼跨过门槛,奉先独自一人站在厅门对面,观看壁上的字画,茶几上堆放着几样绸布包着的礼盒。他听见声响,转身上前问了好,“少夫人,您上杨家拜会杨太太的礼物,我私下做主选了几样,给您送来。”
我道声费心,奉先没有离去的意思,神态谦恭地问,“少夫人,黎老的字画别具一格,可否允许在下进里面几间观摩?”
奉先私下的身份虽不低,但素来进退有据,现提出这番请求,自是为了昨晚的谈话。默默领着奉先进了里间的客厅,奉先反客为主,带头连穿两间客厅,每间的槅门都仔细关好,在第三间请我落座,不露痕迹扫量片刻,递过一张电文纸。“二少将军今早顺利回府,这是他给少夫人的平安电。”
接过电文,上面是个安字,暗地苦笑,要在一天前看到这样的字,一定会感动地于振兴深沉的表达,从字义看是他安我安,从字形看是他会保护我、罩着我,可现在……
“少夫人,如果那些事全部重来,你有更好的方法吗?”
奉先的单刀直入让我怔住,“少夫人,您要真懂昨晚自个替二少将军开脱的理由,二少将军就不会这般为难和费心。另外在下要说明的,有两件事二少将军没参与,一是翻马车,据在下探知,他是想等少夫人完全康复,借用战事让少夫人醒悟,督军采用了在下的提议,理由少夫人明白,在下不多说。二是你们婚礼,他设计的婚事安排,督军认为太过高调,虽可让蓝家噤声,却不能堵上世人的悠悠之口,所以也采用了在下的建议。”
“他和督军达成协议,就已经出卖了‘信’。”半晌后,我喃喃说道。再多的解释,都是多余,一年前的雪夜,梅树下,振兴眼角的那颗泪花,可是因为我说的信,惭愧落下?那时,他应和蓝鹏飞谈妥不久。
话音落下,奉先严肃的面容反是一松,拿出另一封电文,“这是二少将军先发来的,紧接发来刚才的那封,说这封作废,在下还是一起带来了。”
我看过电文,捏着薄纸低头不语,这封电文,有两个字,信心。蓦然想到头次去蓝桥时,振兴复述蓝鹏飞的话,蓝家男人,一定要对得起蓝桥上的蓝字,后面特意强调的心。眼底一酸,干涩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奉先拿起几旁的开水瓶,到了大半杯热水,递过水杯,“少夫人,您不是一向自负自己的直感?二少将军的协议,在下略有所知,因是和督军的私事,不好明说,但正是那份协议,打动了在下,坚决站在了支持二少将军的一边。少夫人冰雪聪明,必也会猜出一二,少夫人难道看不出里面蕴含的是什么?在下看不出什么出卖,只看到牺牲,尤其是对二少将军那样的人。”
握着茶杯把的右手,因奉先的最后一句话,摇晃了两下,我忙用双手捧住茶杯,热热的杯壁,缓缓熨平陡生的纷乱思绪。停了片刻,我展眉回道:“周先生,是我矫情了,看事本末倒置。我这就去收拾上杨家,麻烦您给二少将军回个电,同一个字,安。”
其实,溪流穿越荒漠,也可用另一种方式,地下河,只要心在,既溪流的源泉在,终会有到江海的一天。此时,我真正悟得大道无门,千差有路的道理。
到了杨家,仆人领着我进了杨太太的房厅,靠里的红木三围罗汉床边周围着一群人,一人手里捧着一匹绸缎,杨太太腿上搭着狐皮锦被,歪坐在铺着狍子皮的罗汉床上,挑看着惠娴递上的绸缎,织锦坊的老板一旁点头哈腰地介绍着。不等我行礼,杨太太招手喊过我,让帮着挑些衣料给高玲玲,想来她是很满意这个刚过门的儿媳。
我细细看了看那些布料,笑着回道:“这些料子质地都是上等货,要挑也就是挑个颜色图案。三嫂子性子活泛,想是喜欢颜色亮些的,这些粉的,紫的,她未必喜欢,我看老板手上这两匹葱绿、鹅黄,她一定会喜欢的。还有,这匹红色色调很正,配新娘子正合适。”
惠娴忙陪笑说:“可不是呢,大妹子这一说我倒记起来,三弟妹来家的几次,衣裳颜色都是淡黄、亮绿。
杨太太笑道:“还是侄媳懂人心,那就这样定下了。惠娴,余下的事你去办吧,我和侄媳叙叙。”说罢挥挥手,让屋里的丫头婆子一并出去。
众人离开后,我打开带来的包袱,双手递给杨太太,“听说伯母犯了风湿性关节炎,这白虎皮是我公公特意吩咐人寻来给伯母的,还有些祛湿驱寒的药材,我交给了府里的管事。”
杨太太接过虎皮抖开,垂眼摸摸上面的皮毛,让我坐到她的床边,说道:“难为他那样个忙人,还记着我这点子小事,替伯母向你公公道声谢。”
我拉平虎皮,替杨太太盖到腿上,“我公公嘴上虽没说,我知道他老人家一直没忘伯母的恩情,这谢字,我公公不会要的,只要伯母喜欢就好。”
杨太太眼神投到虎皮上,摸着淡黑的条纹,沉默半晌,拉起我的手,拍拍手背,说:“侄媳,前阵子两家出了那样的大事,连带着你也跟着遭罪,伯母一直过意不去,我对你杨二哥说了,不准再无故为难你,靖仁会看着他。”
也许是两人境遇有些类似,跟杨太太聊天,常会生出说不清的投契之感,一两句话,便能心知肚明彼此所想的。我道过谢,停了停说:“伯母,这些子事,是我自己掺进去的,哪能怨杨二哥。”
现在,我是真的不怨靖义了,想通了振兴的,其它的怨恨也都随着消失了。
杨太太细细看了看我,插紧我的鬓花,叹了一声,道:“我生了四个孩子,没一个性情像我的,看着你,倒像是看见当年的自个。韵洋啊,你记着,再强的女人还是女人,跟男人还是不同的,要懂得对自个多上点心。还有,别看得太穿,把自个的心磨得太硬,会失了做女人的乐趣。”
杨太太这番话,听得出是她的肺腑之言。据说杨太太年轻时才貌双全,杨仲源能出人头地,离不了杨太太的帮衬。靖礼娶亲后,近十年不再管家,大小诸事推得干干净净,可谁都知杨太太在杨家不同一般的地位。杨仲源纳妾之事,还是社交圈中的一个笑谈,据传,那些妾室是比着杨太太年轻时的照片寻来的。诗媛曾说,杨太太生了她后得了一场大病,杨太太亲自做主,帮杨仲源纳了头房妾室。故此,常有人赞杨仲源对原配的痴心,诗媛也常说,杨仲源对杨太太极好,每日都要亲自问候两次。别人看,和自己亲身体验,是有差别的,杨仲源频频纳妾,在杨太太心里,终究是另一番滋味。
我点头轻声应下,杨太太摇铃唤来贴身服侍的向嬷嬷,拿出一把钥匙交代了一声。没多久,向嬷嬷捧着一个雕工略粗的匣子过来,杨太太接过匣子让她退下,坐直身体,正容打开匣子,里面是个有些发黄的白色丝帕卷。杨太太打开绣着鸳鸯的帕角,露出一支镶着单个桂圆大小的珍珠簪子。
她取出簪子,放在掌中轻转着细看了一遍,轻轻插到我的头上,“认识侄媳这多年,也只进不出了这多年,这个簪子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是我仅有的娘家遗物,望侄媳要不嫌弃。”
听了此言,我忙抬手想要取下簪子,嘴里同时推辞道:“伯母,这等珍贵的物品,韵洋怎承得起?要给也该给诗媛或几个嫂子们。”
杨太太止住我的手,神态极为恳切地说:“侄媳,这支簪子随着我四十多年,一直把它视作自个的护身符。这两年,有了头痛的毛病,戴不得重东西,才收了起来,放着也是浪费,我送给你,就是你能承住,给了诗媛他们,反是种浪费。”
见杨太太如此说,我放下手,谢道:“多谢伯母的抬爱,韵洋一定会收好它。”
杨太太摆摆手,细细端详了一下我,“你戴着挺好的,收着不又是浪费了伯母的心。这簪子是我十五岁及笄时我爹亲手替我插上的。”
杨太太停住话头,目光转向簪子,神情带着回忆。虽从未听闻过杨太太娘家的只言片语,但从她素日的言谈举止,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毛笔字,看得出出身于大户人家。她轻轻阖上木匣,缓缓打开了话匣,“也就是那年,我爹牵上一宗大案,成了朝廷的钦犯。事发前他收到信,不忍心我发遣为奴,偷偷花了大价钱让人冒了我的名,我这也是沾了女孩儿的光,我爹就我一个女儿,看教极严,养在深闺无人识,逃过了一劫。后来我曾派人打听,全家人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奴役致死,没一个活着。”
杨太太说到这儿,低低喟叹了一声,停了一小会儿,接着说道:“陪我逃命的是我的乳娘和她女儿小玉,还有一个是来府里不久的赶车小伙计,父亲说熟面孔容易让人认出,看那孩子人挺机灵、也实成,冒险用了他。那时也不知去哪儿,有哪个亲戚肯冒死收留我,小伙计说他的老家在关外,是避难的好去处,于是,我乳娘收了他当干儿子,一家人从江南跋山涉水北上。我乳娘年纪虽长,也是个多年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妇道人家,外面的事儿全靠着那名小伙计张罗。我爹曾是江南的名士,学问极好,我小时有点小聪明,爹见了就亲自教我念书,养成了卷不离手的习惯,发现小伙计粗通文墨,便让他帮着寻些书来。没事时他也跟着看看,勤学好问,人也极聪明,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乳娘见了,便让我专心多教些,没准他能考个功名,或谋个像样的差事,咱们好有个依靠。路途的颠簸,对家人的牵挂和忧思,再加上初春气候的无常,就像戏文里通常写的,一个月后,我染上了风寒,乳娘和小玉也先后传染上,多亏了那个小伙计的照顾,我们三人拖拖拉拉,两个月后都康复了,先病的是我,最后好的也是我。病愈后,小伙计很是高兴,要带我们去郊外放纸鸢,说是庆贺把霉气放走,乳娘头天给大家买了新衣服,配着他的姓,给他也买了一身新衣,宝蓝色的长袍,同色滚边的月白色坎肩。”
说到这儿,杨太太停下看看我,“侄媳大概猜到了,那个小伙计是谁了。”
我点点头,振兴领我去了蓝桥后,自己曾隐隐猜测故事跟杨太太有关,没想会是这样,更没想她会跟我讲述这段过往。“你公公年轻时,长得很是白净俊俏,身材高挑,就是振中的样儿,那两人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衣服虽不是什么上等绸缎,穿在他的身上,竟十分的倜傥。他拿着自己做的蝴蝶纸鸢,进屋催我们出门,神采飞扬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一想起来,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杨太太说到这儿,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少女式的娇甜柔曼。
“要说情窦初开,就是那一刻吧。虽说那会儿动了心,也得装成没事人,不像现在的孩子,喜欢了就说。只教他念书更勤些,他赶车时,我也会陪着念上几页。这样藏着心思,又走了两个多月,过了黄河,乳娘因水土不服再次病倒,走走停停到了保定,病笃不能再动,拖了三个月,没熬过去。临终前,乳娘帮我和你公公定了亲,私下交代遗言时说,她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也看出你公公偷偷喜欢我,我的身份嫁不进好人家,不如找个知心可靠的过一辈子,嘱咐完就去了。”
听到此处,我叹了一声,有婚约的恋人,变成如今的局面,不知是个怎样的阴差阳错。杨太太也叹了一声,眼神带着凄凉,“葬了乳娘,陪着小玉守了三个月的孝,已到了冬天,我们就临时住在了保定,那是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了。乔装逃出府衙前,我爹给了我私藏的两万两银票,过小日子是花不完的。可定了亲后,你公公不愿庸庸碌碌过一生,说要干出点名堂,那时的我也憋了一口气,想着要是能有翻身之日,说不定能救出爹和家人。你公公打听到当时的中堂领旨,要在天津办北洋武备学堂,学期三年到五年,出身不限,粗通文墨,还有津贴,年龄18到25,你公公虚岁刚到18,唯一就差保人,保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行。他决定独自回老家找地方官当保人,好参加开春的考试。谁想一别,两人再见是十年后了。”
杨太太垂下眼帘,捶捶腿部,似在平息波动的情绪,过了会接着道:“我嫁了武备学堂的学生,却不是你的公公。我等到开春,你公公迟迟未回,且音信全无。探到放榜的日期,我心怀侥幸,亲去天津查看名单,谁知惹下了祸根,被一个无赖盯上,生出一些事端,都靠了你杨伯父的相帮,方安然无事。随后我又回保定等了一年,你公公还是没来,孤身女子生活总是不便,中间又发生了一些事儿,都是你杨伯伯找人帮忙摆平,我便嫁给了他。因有我银票的运作,你杨伯父两年后,成了首批科班毕业生,官运亨通,再过了七年升至总兵,驻兵关外的奉天府,他安定下后我去探亲,路上遇到盗匪,这段经历想是你知晓的,我遇到了你公公。能活过一命,是靠了这支发簪。护着我逃命的兵勇一个个被杀,以为自己没命时,恰巧一个小喽啰拾到我跑掉的簪子,被你公公认出赶来,架住砍向我的大刀。”
杨太太没有再往下讲,轻转着手腕上质地均匀的翡翠佛珠串,垂眉不语。这里,曾是我以为的故事开始,怎料是彻底无望的终结,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半晌后,我问道:“我公公为什么没有回去找您?”
“他遇到暴风雪,差点死了,所幸被那群盗匪救了,救他的是李天赐,盗匪头是李天赐的爹。”
“就这样?”这个答案,让我有些失望。
“你失望啦?你公公后来告诉我,他病好后,已快要开春了,顾不上找保人,赶回保定我已不在,听说我去了天津,赶到天津,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为了找我,寻了一份差事,签了一年的合约,期满后返转保定,是我嫁人后的第二天,他就回到关外上山落了草。”
我蹙眉有些不信,蓝鹏飞行事一向精细,纵有工作不能脱身,怎会一年里不试着写信去客栈问人,离开时也应留下口信,可即使不留口信,客栈也会替老主顾留意,难道……
“后来,他曾质问我,我才知他留的口信,店里没人告诉我,他每月寄的查询信,我一封也没收到。”杨太太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里面暗插一杠的是杨仲源。
“那一个月是我最痛苦、最纠结的日子,不谈也罢,最后我还是回到了你杨伯父的身边。”
“伯母知道我公公在奉天郊外修了一座蓝桥吗?”
杨太太眼色暗了暗,良久,带着抖音长叹一声,“那是我再次负他的地方,他护送我到奉天,碍着身份,我俩在那里分手。我跟他相约,回去了断后跟他远走高飞,不想你杨伯父弄来一纸招安书,约定的那晚,我让小玉送去了那份招安书,自己留在了总兵府邸。”
我突然明白,杨太太十年前退出杨家事务,是因为那座蓝桥。她今天给我这支簪子,讲述这个故事,应另含深意。蓝鹏飞接下了招安书,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目的不言而喻,杨太太该是感到了覆巢的危险。
“咱两家结缘结怨,因我而起,以往老想着两家都能过得好,听说了蓝桥的事,才知晓自己错的离谱。这个结,要有人能化开,只有你了。韵洋,说起来,咱俩还是亲戚,你的外祖母可姓梅?她老人家是我的小姑姑,我的原名叫梅馨。”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苏州梅家?”虽说梅家的关系超出我该了解的范围,事情也过了四十多年,可那事儿太过轰动,少不了听到各种感叹。身为苏州知府的舅老太爷,牵到一桩有名的奇案,因贪渎被罢了官,前朝老太后亲批,全家发遣边疆,还好没株连九族。
杨太太点点头,我忙起身行礼,喊了一声梅姨妈,杨太太哎了一声,拉我坐下,摸摸我的鬓发,两人俱是唏嘘地落下泪来。“韵洋,你是我四十几年来,认的第一个娘家亲人。”
我抽出手帕,柔柔地替杨太太擦去眼泪,以前因是长辈,不便细看她的面容,此时凑近细瞧,原来常觉见着杨太太倍感亲近,是因她与母亲有几分相像。
杨太太噙泪回视我,“那年你和赣清为诗媛上直隶府,你来见我,没聊两句,我便让你们下去了,不为别的,是因为看到你,像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自己,怕自己失态。”
我有些愧疚回道:“梅姨妈,您不怪我拐跑了诗媛吧。”
杨太太摇摇头,说:“我是很喜欢振中那孩子,可我不想再让孩子受感情上的折磨,赣清我私下看了,也还不错。不然,你们半夜拐人哪能那样子顺利。”
听罢我恍然大悟,当日振中他们说直隶府防卫极为稀松,其中必是杨太太暗中做了手脚。忽地想到蓝苏两家盗取情报事败,振兴让我传送的纸条找人解围,那人也定是杨太太无疑,蓝鹏飞送上珍藏的墨梅图,此刻有了合理的解释。
无言转望对面挂画的墙壁,画下一只四角束腰高几,搁放着翠玉香炉,散着袅袅清香,梅图朦胧。雾里看花,只不知杨太太看时,是暗叹自个纠结的感情,还是暗怨别人不识自己真意。一个成就了两个叱咤风云男儿的女子,里面的故事,哪是三言两语就可说清说完的。
感叹过后,我转过话题,直赴她说事的意图,“梅姨妈,我公公的为人处事,姨妈该比我清楚。有些事儿,我无能为力,就像姨妈您,遇到大事儿,也得站在自个家这边。”
“韵洋,你杨伯父在这事里有点冤,但事到如今,又不好讲明。我只求不要出了人命,不然,谁都会悔恨终身。” 杨太太话里,暗藏着难言之隐,神色却极为的坦然,悔恨终身更是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怔怔思索间,门外传来向嬷嬷的声音,说文婷和美智来请安,杨太太蹙蹙眉头,特别嘱咐不要泄露最后一句话,让我退下。出了门口,除了文婷和美智,还站着一个仆人,他行礼后说靖义有请。
美智娇笑说:“洋姐姐,你和文婷姐家哪像才打过仗。伯母和你聊了这么久,我们都来过三趟了,难得和人说话的靖义君,也是派人三催四请的。”
文婷瘪瘪嘴唇,脸色骤变,我不想她被美智挑拨,解释道:“是我府上有些公事,我公公派我和上将军协商,上京前他们约好了的。”
“蓝伯伯真是会派人,你和振兴君新婚燕尔,把振兴君派到日本,害他整日算着回家的日子,一回来,洋姐姐又来京城,洋姐姐,你也很想振兴君吧。”
我笑笑回说:“伯母还在等着呢,两位告辞。”
美智张口一句振兴,闭口一句振兴,想是摸清了文婷的底。文婷在杨家根本没什么影响力,杨家的决策只会从利益考量,这样煽风点火,不知有何用处?
孤身走在阴冷的廊道里,一个个门框形成的暗影,像是暗藏的机关,仿佛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陷阱。转出走廊,前边领路的仆人停住,向大厅中央站立的人影恭敬行礼,面向大门的人影转过身,正是蓝家要我暗斗的义威上将军,也是杨太太要我暗帮的表兄靖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