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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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八章 好事多磨
离开奉天时, 暖春里犹带着轻寒,树木吐露着嫩绿,楚楚摇曳在朦胧细雨中。一个半月后返回再见, 首夏里蕴满着清和, 沿路的郁翠抖露着丰润, 勃勃招展在世人的眼里。这番改变竟似自个感情的写照, 一时慨然。
我的左手手指忽然被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 收回视线,手掌的主人,另一只搂着半跪膝头的庭葳, 和悦地讲述着战争里的小故事。庭葳津津有味听着,还不时插上几句, 俊俏的小脸因激动红润润的, 缀挂着几粒细汗, 像是红苹果上的露珠,煞是喜人。
上车时, 蓝鹏飞貌似不经意地让我们三人坐在一起,也许他是想让大家习惯我们一起,这督军府里谁不是人精,不如坦坦然然。我含笑掏出手帕,替庭葳擦去汗珠, “听故事都能听出汗来, 你二叔的故事, 有那么精彩吗?”
庭葳没有理会我的谑语, 催着冲我挑眉的振兴, “二叔,后来呢, 快讲啊,我还要讲给大栓小栓听呢。”
振兴松开握我的手,扶住在膝上摇晃的庭葳,回道:“后来,你妈妈救了大家。”
庭葳不信地张大眼看看我,“二叔骗人,妈妈?妈妈还要我保护呢。”
振兴同着侧脸看来,眼里的伏波轻漾,“庭葳没说错,二叔也没骗人,庭葳有个了不起的妈妈,是咱家的大功臣呢。”
在外寡言少语的振兴,当着庭葳的面,说着赞语,眉目传情,自自然然,亲昵得好似一家三口,到底是当司令的人。脸红,心跳,低头,我一气呵成。这样子的氛围虽是自己期盼的,仍不免有些紧张庭葳,我拿眼细瞧,那双盈盈的眼眸也正瞅着我。两人对瞧了片刻,庭葳歪歪脑袋,侧过身,朝我挤眉弄眼地傻笑着问了一声真的吗。
眼前的小模样儿煞是逗人,突地联想到没心没肺一词,我不由扑哧轻笑,揉揉微润的细软短发,认真回道:“妈妈是帮了一些忙,但妈妈一人还救不了大家,还得靠你二叔,带着大伙真刀真枪拼命才成。”
庭葳似懂非懂点点头,浓密的羽睫轻眨一下,“妈妈和二叔都了不起。”
振兴扬起剑眉,瞧着我,道:“咱们的庭葳,也很了不起啊。”说罢,少见地纵声大笑,庭葳听见表扬,得意地晃晃小脸,颊边旋起酒窝,随着笑个不停。
两张恣意开怀的面容,笑掉自己最后的矜持,由着振兴的手臂环上腰肢,自己顺势依上宽厚的肩头,贪恋地看着两个至爱,贪恋地听着他们的笑语,幸福涨得满满的,化作一缕清泉,从眼角渗出。
“妈妈,你怎么哭啦?妈妈?”庭葳止住笑,帮我擦着泪问道。
“妈妈是高兴,小葳,妈妈高兴……”
振兴用力搂楼我,郑重面朝庭葳问道:“庭葳,二叔想和你一起,替你爸爸保护你妈妈,行吗?”
庭葳瞄瞄我,趴过来抱着我的脖子,贴着我的耳朵问道:“妈妈,行吗?”
突如其来的话题,我一时怔住,拥住小人儿,最不舍的人儿,话淤在嗓子眼,黏黏吐不出。因为我,让他从未享受过父爱,如今还要把他拖入风雨,于心何忍?可是,遮遮掩掩,对他会是更大的伤害,必须让他明白,让他了解。
“妈妈,行吗?”软软的童音,再次在耳畔轻轻回响,腰侧的手也再度紧了紧,我定定神,爱怜地摸摸小脑袋,小声回道:“妈妈没意见,你呢?”
小家伙扬起修眉,再瞄瞄振兴,乐呵呵地回道:“行,我没意见。”
本以为庭葳会问上一番,没想答得如此干脆,我忙稳住要扭开的小身子,认真问道:“你二叔的意思,你明白吗?”
随着眼睫的轻飞,庭葳嗯了一声,一副了然的模样,我不放心地再追问一声,庭葳再嗯了一声道:“浩天哥来信了,说二叔要当我的新爸爸,帮我一起保护妈妈,浩天哥说了,是好事。”
原来他真明白,我稍稍松口气,望着带笑的眼睛加问了一句,“那你呢?”
“我喜欢二叔,当然好。爷爷也说了,是好事。” 能给庭葳念这信的,也只有蓝鹏飞,他对庭葳的维护,当真是滴水不漏,有他,我的担心实是多余。
庭葳回完话,调转头,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派头,对着振兴说:“二叔,浩天哥说了,您得先发誓保证,在我长大前,要保护好妈妈,不许让人欺负妈妈,二叔,您也不许。”
瞬间,泪水悄悄布满我的面颊,童颜童音里面,藏着一颗怎样早熟的心。庭葳,终究还是我欠你的更多……
振兴用力将我俩搂在一起,垂眸望着庭葳,严肃回道:“我蓝振兴发誓,会保护好蓝庭葳的妈妈,不让人欺负她,包括我自己,我发誓。”
庭葳看看我,伸手替我擦擦眼泪,扬起脸正经回道:“二叔,我和妈妈都没意见。还有,不要让妈妈再哭了。”
振兴转眼瞧瞧我,冲庭葳挑挑眉,“这个誓,会不会太难了。”
庭葳瞄瞄我,神气的小脸皱了皱,颇有些小无奈地应道:“嗯,妈妈是个爱哭鬼。”
见两人无视我的存在,明嘲暗讽,一副头疼伤脑的模样,伤感被眼里腾起的笑意挤出眼眶。我擦去泪,憋住笑,横了一眼前几秒还信誓旦旦保护我的两人,拿出当家奶奶的气势,一一数落道:“你就不能好人装到底?”对大的说完,转向小的,“你就这样子保护妈妈?”
被数落的一大一小互视一眼,同仇敌忾地交流起心得。“庭葳,你有个了不起的妈妈。”说话之人,扬起剑眉,心怀叵测。
小人儿瑟瑟的嗯了一声,偷瞄了我一眼。
“这样了不起,还需要咱们保护吗?”说话之人,弯起唇角,笑里藏刀。
“二叔,要不……您保护我吧。”小身子抖了抖,偎到振兴臂弯,缩作一团。
车里又是一阵爆笑,不同于上次,里面多了我的声音。
汽车驶进戒备森严的大铁门,马路尽头,壮观的督军府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越发的巍峨庄严。缓行的车前,渐渐露出密密麻麻的人群,腰间的手臂圈紧,手掌带着不可撼动的坚定。
车子停稳,耳边同时拂过一句到家了,音调平和稳静。我握住庭葳的小手,侧脸望着邃目一笑,笑容盛满了通达后的从容。振兴先牵庭葳下了车,正准备抱起我,二婶穿着一身葱绿的缎面绣花旗袍,脸上涂着浓彩,壮壮实实,迈着小碎步儿过来,抛着手帕儿大声嚷道:“哎,侄媳,你瞧瞧,这一仗把你拖累成这样,我那死老头子多亏了你,保住了那张老脸,不然这家门他是别想进了。”
振兴侧侧身,让进二婶,我和气地瞧着她回道:“都是一家子,二婶这样子岂不见外,胜负乃是兵家常事,这次要不是二叔在东面撑着,还不定成什么样了。”
二婶拿帕掩嘴笑道:“这谈判的人呢,说话就是不一样,有章有法的。哎,振兴,咱们女人家聊天,你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陪大老爷。”
“爹今天准了侄儿的假,让侄儿陪韵洋。”
振兴礼貌坦荡地回完话,二婶拿眼瞅瞅我,再瞅瞅振兴,咧着嘴笑了两声,嗔了一句你这孩子,一手巴着振兴的肩,踮起脚,一手罩着自己的嘴,凑到振兴耳边嘀咕了几句。振兴听完,不动声色抱起庭葳,看了看我,面孔有点儿紧绷,长目幽闪几下,踯躅片刻,低声对我说了句等会见,便迈着大步匆匆离开。
二婶拿起帕子,冲着振兴背影掩嘴又嗔笑了两句,钻进车子,对我压着嗓子说道:“侄媳,今晚大老爷想当大家伙的面,替你和振兴把婚事定下来,你没意见吧?”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惊疑地望着二婶,方发现从见面起,她就把侄媳前的大字省了,看来事儿是千真万确的,人一下呆住。风暴变订婚?原本卯足了劲儿,欲与困难抗衡,可难关骤然消失,一条坦途出现在眼前,反而空落落的,难以适应。二婶拿着帕子在我眼前挥挥,笑道:“你这孩子,订婚又不是去谈判,还要想东想西的?莫不是不愿意?”
我回过神,反问道:“这事儿,府里的都知道了吗?”
“家里的几个人都知道了,老爷发了话,谁敢说个不字,柳姨娘也一声不敢吭的。侄媳,你别怕难为情,咱现在是民国了不是?不都讲婚姻自由吗?谁说了不能弟纳兄妻的?”二婶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连三个质问,好似新潮流女性,不像她素日的言语。
没想到自己两次的婚姻,都属快刀斩乱麻,只斩的不同,此番竟然更快,我怔了怔,含笑点点头,“有劳二婶张罗。”
我端坐在房间的妆台前,就着灯光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扑上从上海带回的蜜丝佛陀粉妆,桃色的腮红,樱桃色唇蜜,长发卷成细卷绾了几道,散披在肩后,配上全套羊脂白玉的首饰,身着大红色细缎绣着金色龙凤呈祥的无袖旗袍,金丝合纱缧织的长形披肩,整个装束衬得肌肤胜雪,灿若明霞,娇艳绝伦,一时恍然。
一旁的二婶又啧了两声,道:“这人跟人,咋就这样不同?你瞧瞧,这身影儿,像轻烟似的。哎,再看我身上这堆肉,也怪道振兴痴了这多年。”
“二婶,您今儿怎么这么谦虚?您不是常说您这是福相?二嫂,我二哥都等得头发冒烟了,好了没?”
随着清脆的回话,一个葱黄色的身影轻盈地行来,在我的肩上伏了片刻,再直起身看起镜中的我。我同着回视一眼镜中茗萱,年满十五的她已出落的极为标致,一袭连衣裙衬得人亭亭玉立,眉目如画,丹唇贝齿,娇若春花。看后,我扭头朝她含笑招呼了一声,“萱妹,你的画,等画展后会给你寄来。”
茗萱状若未闻,拿起妆台上一个泛着紫金色光泽水晶做的香水瓶,朝自己脖子喷喷,皱着鼻子用手挥挥,“这味道还没二嫂身上的气味好闻,徒有个漂亮躯壳。”说完,扔过一边,转身凑到我身边嗅嗅,故作陶醉状,咬耳回了句早知道了,再旋过身对二婶说:“二婶,二嫂有我陪着,下面一屋子人要招呼呢。还有,麻烦顺路告诉二哥,可以抱他娘子下去了。”
二婶出去后,茗萱一脸贼笑伏在我的肩头,说:“二嫂,我教二婶的新名词,教的不错吧?那些话,她今晚可能得说上个百八十遍的,谎话说多了,就成了真理。到明儿,她自己也会相信你和二哥爱情的伟大了。”
我瞧瞧顾盼神飞的娇颜,失笑道:“蓝二小姐献殷勤,又有何事?”
茗萱托起我的下颌,摇头晃脑道:“真乃画中天仙。”
我拍掉她的手,笑问道:“怎么,想要你黎哥哥为你画幅肖像?”
“知我者,二嫂也。”
“你不是在跟他通信吗?干嘛不自己提呢?”
茗萱接过奉珠递上的茶,反坐在旁边的靠椅上,撅起嘴,“他说没见过我真人,怕画不好。”
“那你就让他见见你真人不就得了。”
茗萱脸颊酥红,口齿没了方才的伶俐,“二嫂,你,不理你了。”
“你黎哥哥要把自己画作拍卖的钱,捐给基金会办学,咱们怎么着也得请他来一趟。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就只请我干爹一人来为大学奠基吧。”我的话音还没落下,茗萱惊喜地跳起来,茶水泼到手上,哎呀了一声,杯子落到地上,一声担心的疾呼随后而至。
“二哥,明明是我被水烫了嘢。算了,本小姐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两位失陪。”茗萱对着唤着我的名字急步过来的振兴娇声抱怨过后,拍拍我的肩,身形欲飞地翩然而去。
回身细瞧振兴,他换了一身礼服式的戎装,肩章,绶带,胸章,佩剑,灯下明晃闪亮,高大的身形,愈发的英挺不凡。两人相视片刻,长目燃起一簇深幽的光芒,我的心没地一慌,垂下眼帘。下一刻,自己被抱入宽阔的怀中,蓦地,不一样的触感让我的脸腾的热了,托着自己大腿的手臂亦僵硬住。心慌意乱地调转眼光,不意瞥见镜子里在身下轻摆摇动的旗袍后片,脸更似着了火一般。
镜中,静立的一双人影,赏心悦目,好似爱情电影的海报,通篇的色彩,黛青、艳红、金黄,还有雪白。镜外,多了一份温度,质感也就变得不同,滚烫、心悸、颤动,还有灼烧。大手顺着自己的腿部蜿蜒而上,肌肤相触,化成春水,炽酿成酒,指尖点起的火花,瞬间蔓延,每分每寸,每厘每毫……
当火焰蔓延至大脑深处,大手停止游动,从缝合处拢上后片,“韵洋,快点好起来……”振兴克制隐忍无处宣泄的浓情,呢哝低语着轻轻放下我,一瞬后,两人又紧紧依偎相缠,用肢体倾述彼此的渴念,我在爱抚下似变成一片轻羽,飘浮徜徉在潺潺的溪流中……
“砰”,“砰”,几声震耳的枪响,打破一室缠绵,振兴迅速将我塞进床底,枪声又连响了几下,楼下喊声连天。我清醒过来,呼着“小葳”要爬起来,振兴用力握握我的手,解下佩剑递给我,低沉镇定地说道:“我去看看,庭葳有我,你千万不要动,小唐会来,他知道如何逃生。”
我摇摇头,坚定地回道:“小葳在那儿,我是他母亲。”
振兴抿紧嘴唇,拧紧眉头沉思片刻,拉出我背至肩头,疾步奔到楼梯口附近,便听到梯间回响着连串疾行的脚步声,振兴忙闪到一扇门边,将我贴放至凹墙处,拔出手枪,举枪回探至梯口,片刻后,他收回预瞄姿势的手臂,朝我摇头示意无事,又过了片刻,小唐,还有几个将官和振兴的侍卫现身梯口。
振兴的副官边敬礼边报告道:“二少将军,有人行刺督军。”
我吃惊地呼出一声爹,是谁这样大胆到督军府行刺,想到随时跟着蓝鹏飞的庭葳,心揪做一团,忙问起庭葳。
小唐过来扶住我悄声回道:“少夫人不用担心,督军虽然中枪,看样伤得不重,小少爷安然无恙,已随督军转移离开。”
振兴冷静地询问起下面的情况,副官一一回道:“下面很乱,卑职想尽快通报二少将军,究竟有几人闹事,卑职也不清。不过府里的卫队已经围住了大厅,行刺督军的凶手被击毙。”
“孙副官速速通知下去,封锁督军府,保护内眷;李师长你去调集军队,全城戒严;你们几个留下把守楼梯口;小唐,你护着少夫人,余下诸位随我去看望督军。其它的,稍后再做定夺。”振兴果断命令完,提枪快步下楼。
我走到楼梯口,看着离去的背影没有出声,振兴不是我一人的,蓝鹏飞受伤,他肩上的担子自是更重,能在督军府闹事,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会是谁呢?而且还能接近防护严密的蓝鹏飞。正想询问小唐,高大的背影下了半层,一个回身抬头望来,昏暗的壁灯下,邃目中闪过一道柔光,里面是浓缩着千言万语的两个字,“放心”。踪影瞬间消失,只有蹬蹬的靴声回荡在梯间。
“小唐,咱们也下去吧。”振兴有他的职责,我也有自己要守护的,我的孩子,庭葳。
“少夫人,请恕卑职难以从命,卑职第一要务是保护好少夫人。”
我不容回绝地无声望着小唐,庭葳这时需要的是我,在他身边安慰他的,应是他的妈妈,小唐理会得到,不需我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