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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96.第九十五章 折冲樽俎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6050 更新时间:2024-11-25 22:46:14

飘扬着米字小旗的外交汽车, 忽地减速慢行,暮色黄昏下,保定城门遥遥可见。时隔四年, 自己再次来到这都南屏翰, 冀北干城, 做着同样的事, 谈判。同样的对手, 同样的劣势,不同的是,此番为的是自己, 自己的家,自己的所爱。

早上蒙蒙亮, 我便潜进京城, 马不停蹄地展开了连串的出击。首先与远山的代表协商, 取得无条件的支持;用利益换得财政吃紧并与杨家不和的近邻山东督理的支持,同大伯的代表一起游说南方的派系;联合他们逼迫政府召开紧急会议, 发出要求停战的声明;再将申明用号外散发全国,并在号外附上赣清在民间颇有影响力的笔名所撰写的反对内战的文章,还有全国总商界联合会的停战呼吁。赣清的组织与广州政府合作,与蓝家算是一边,关外也是他们开展工作最为顺利的地方, 因此, 还额外答应帮着发动反战示威。其间, 我密约会见了约瑟夫, 由他鼎力相助, 破格安排了与英国公使的工作午餐,在长达近两个小时的磋商后, 下午三时,英国终于同意出面调停。一方独大,对洋人未必是好事,少了制衡,最后受损的恐反是他们自己的利益,养虎为患,谁都懂,关键是值不值。蓝家,仅次于杨家的全国第二大派系,分量够了。

“那么多士兵是欢迎,还是示威?”约瑟夫一旁低身望着前窗,忽地出声笑道。

我艰难地轻挪严重透支的身体,朝窗外细瞧,城门口果然排着密密麻麻持枪的士兵,一股强大的意念支撑起我挺直了腰杆,关键时刻,不能倒下。侧瞧两次施以援手的约瑟夫,我含笑回道:“你不是最爱挑战,还用介意这个?”

金发碧眼的约瑟夫听了,挺直了身体,从车壁上方的小钩取下礼帽戴在头上,傲然说道:“为了蓝先生,蓝太太,我乐意接受他们的挑战。”

闻言,我微微一笑,自己今天算是明白了一桩旧日不解之事,当日在邮船上约瑟夫说蓝先生和蓝太太时,振兴那副神情是为何。今早同约瑟夫密谈时,我据实告之自己和振兴的恋情,他听后非但不吃惊,反而不顾形象哈哈大笑,称振兴是个别扭的人,并讲述了他和振兴在船长室的对话,“他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就像是痴情的丈夫担心病重的妻子,后来知道是你,要知道大卫(远祺英文名)给我的信中提过你的情况,我故意先逗他再拆穿,他很是惊愕,表情可爱之极,我又逗他说你是我的初恋情人,你没看见他的脸色。呵呵,那么烦闷的旅行,有了那个别扭的家伙,一切都变得有趣了。”

别扭的家伙,想到此处,嘴角带出更深的笑意。临行时,奉先问我有没有话一起发电给振兴,我念了四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振兴,为了你,有什么不可以。

汽车在城门口停下,今次的谈判对手,靖义,赫然站在队伍的前例,他的身边陪站着靖仁。杨仲源此次同蓝鹏飞一样称病,所有事务统统交予靖义。戎装的靖义和西式正装的靖仁一起走到车旁,约瑟夫的神色瞬间恢复英国贵族惯有高傲冷漠,摇下车窗,三人相互行了礼,靖义温和说道:“阁下远道而来,靖义已备好薄酒,给阁下洗尘。”

靖仁翻译完,约瑟夫回道: “将军想必收到我大不列颠帝国使馆的电函,还是公事为先,请。”

“阁下请放心,贵国出面,我们自当谨慎考虑。我已下令,暂时停战一个小时,阁下请。”

靖义妥帖的安排,约瑟夫自是应允,一行到了直隶督军府。为便于长途旅行,我身穿一套湛蓝色及踝西式套装长裙,头戴同色小礼帽,由约瑟夫牵下汽车。靖义温和地先行招呼道:“蓝少夫人,听说你人在上海养病,没想到在我这小庙遇上了,幸会。”

“杨司令素来料事如神,你的字典里,会有没想到这三个字吗?”

“当然有,素来都说败军之将不言勇,眼前的蓝少夫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靖义话音淡淡,可似含深意,我心中犯疑,难道前线又生变化?蓝家昨日一早受重创后,西线并未出现如山倒的溃败,稳住阵脚后,展开反击。下午出门时,自己看到的战报未有恶化,此刻,振兴应会拼死创造有利的砝码。谈判中的虚虚实实,打击对手的例子枚不胜数,怎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亦淡淡地回道:“韵洋一介女子,哪里够格谈勇字?况且这仗还打着呢,胜负之说,言之尚早,这世上还有反败为胜、骄兵必败一说。司令的刮目相看,实是过誉了。”

靖义微微一笑,瞄眼靖仁,道:“蓝少夫人就会自谦,才大半天的功夫,就让国内舆论一边倒,学生示威都出来了,在自己家耳朵也不得清净。”

自己虽猜不全靖义说这番话的目的,但明白了其中的一点用意,即防止后院起火,警告靖仁,让靖仁不要滥用同情心。

众人进了餐厅,靖义待大家坐定后,对约瑟夫说道:“偏野之地,没有合适的食材烹制西餐,所幸听闻阁下喜爱中式料理,尤其是淮扬菜系,恰好我府上有名南方的厨子,手艺不错,东坡肉更是他拿手绝活,等会儿请阁下鉴赏鉴赏。”

约瑟夫听靖仁翻译完,颔首后转对我说:“自从你家离开,我就一直想着那道菜。来中国的一大愿望,就是能再吃到那样的美味,可尝了这几个月,都没印象中的好,还想着去趟你老家,找找那位嬷嬷。”

我含笑回道:“那太难了,就是李嬷嬷亲自做,你也未必觉得好。十年,那味道里掺杂的东西,再高明的厨师都难配出。”

约瑟夫思索片刻,耸耸肩,道:“看来这遗憾要随我一辈子了。”

“有铭心的美味可供回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靖仁听了我的回话,微微停顿片刻,低声译完后,靖义带笑唤来旁边的侍者,拿酒请约瑟夫试品,“人的口味是会变的,阁下不必遗憾,说不定等会阁下会发现新的美味。”

约瑟夫端起酒杯,轻旋了两下闻了闻,道:“杨,在你面前,我感觉没有隐私了,什么都那么对我胃口。”

“阁下这是在夸奖吗?”

众人哈哈大笑,一顿饭吃得看不出丝毫的间隙。

一个小时候后,靖义领着大家走进一间休息室,给约瑟夫递上一支雪茄,正色说道:“阁下的使命,靖义明白。但,战争就这样无缘无故停止,以后靖义如何号令自己的军队,还有谁愿意跟着我打仗?所以,请阁下能秉着公平原则,进行合理仲裁。”

约瑟夫面无表情地回道:“将军不必担心,贵派与我国的友好关系不会有变,我只是个调停人,具体的你和蓝太太协商。”

靖义留下靖仁陪约瑟夫,将我请进隔壁的小会议室,分边坐好。以靖义为首的五人,将对面占得满,除了靖义,个个咄咄逼人,眼神里写满了轻视。到了此刻,畏惧、忐忑、紧张统统远离,人,反而轻松了起来。

卫兵上过茶离开,靖义抱胸靠着椅背,眼睛看着桌上的地图,似乎不打算先开口。既如此,客随主便,我从提包里抽出一叠纸张,正容说道:“司令和诸位在百忙中能亲自和我谈判,是我莫大的荣幸。这样我也不再绕弯,将我的底牌全都亮出,诸位再考虑跟,与不跟。”

“请讲”,靖义淡淡回道。

“如果停战,我家会一次性拨笔款子作为抚恤,数目你们提,只要合理。另外这五家公司的股权,我家可以无偿转让,苏家会让出倪家长江航运百分之五的股权,以弥补贵派在战争中的损失。”

我将名单推到靖义面前,那几家公司,都是获利极为丰厚,数得上号的洋人公司,蓝家投了巨资,靖义不会不清楚里面的价值。而大伯的让利,更是让杨家把触角深深扎进苏家的势力范围,大伯之所以肯出让这样的利益,全是远晋争取来的,大伯的代表拿出协议时,笑说是远晋送我的答谢大礼,这份礼确实厚重。

靖义扫了一眼,没有答腔,继续看着地图,旁边的几个凑过来看后,立刻嗤笑起来。

“这点就想停战,真会做梦……”

“谈判还派个无知妇孺,是可忍孰不可忍……”

……

“如果不停,我想诸位恐怕连这些也拿不到,说不定还要倒赔。”我平缓一字一句说道。

对面先是停止嘲讽,随即哈哈大笑,我面色镇定,依旧平缓说道:“明天我大伯家会主动宣战,贵派留在南边的军队,不足以对苏家造成威胁。如若派兵南援,我堂兄远山答应,会派兵拦截。这样打下去,腹背受敌的,就不是我蓝家了。”

那几人安静下来,我顺个瞧了一遍,道:“现在的战场,贵派都一时无法拿下,再分兵,会是个怎样的局势,诸位不需提醒。总之我的底牌就这么多,诸位再估算估算。”

室内一片寂静,除了几声咳嗽。片刻后,靖义抬起眼睛,和气说道:“蓝少夫人,这样吧,要不咱们打个赌,如果你大伯宣战,这些我也不要你的,咱们两家罢兵。”

所有的目光同时聚到靖义脸上,除了我的平静眼光,俱是惊讶。靖义平和一笑,“如果没有,当然也可以商谈。只是那些筹码少了点。”说罢,眼睛朝那份名单扫了一下。

我扬脸笑了笑,道:“司令什么时候这么有赌兴,不过正和我意,没问题,就赌我大伯宣战。不过光你罢兵,岂不太便宜了,要知这样的盘口,赌率一定是向着我家的。现在我不便联络,我要保留让你加码的权利,我公公还好说,我大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过了片刻,靖义旁边的人回过神,脸上又恢复不屑的神情,似是看扁了苏家。我却暗地松了一口气,谈判已走上我要的思路上,重心不再放在蓝家。我冷笑了一声,道:“诸位也别小瞧了我大伯,那样的位置,能稳坐二十多年,怎会胆小?是联合着我蓝家一起上,还是等我蓝家倒了,他家独自对付贵派,你想我大伯会选那个。至于我堂兄远山,诸位不陌生,我就不多说了。”

那几个听后开始沉思,我乘热打铁道:“还有今天京城的事,想来诸位也都知道了大概。不是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这几家齐了心,没有成不了的事。抛开蓝家,单苏家从我祖父起,这么多年的根底,哪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光是贵系,就有几支与苏家沾亲带故的。”

靖义的眼皮微动了一下,松开胳膊,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手中转了两下。靖义怎会忘记上次会凌的相帮,看来他开始松动了。旁边一人不屑开口道:“蓝少夫人这么有信心,干嘛还拿出你蓝家的老本,一毛不拔的苏家也舍得放血。”

我端了茶,润润喉咙,心平气和地回道:“钱能摆平的,何必再多搭上性命?也许诸位对此看法不同,对我而言,生命是无价的。对蓝家,最大的本钱就是这些子弟。至于苏家,那些,比起一场战争的投入,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我先拿出赔偿不是示弱、心虚,而是不忍心,真的打开了,这战火势必要蔓延大半个中国。诸位也许会觉得我是妇人之仁,见识短,可我一向认同我干爹的理念,政治上的分歧可以商谈。咱们这几家不是世仇,不说我蓝家和贵派的交情,单苏家与贵系的渊源,可溯到三辈人,有必要闹得鱼死网破吗?这些,是我向两家争取来的最大筹码,也代表了我对此次谈判的最大诚意。”

这段,是我的真心话,对他们没用,却是最合适的回答。

靖义又转动了两下笔杆,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一人过去拿起话筒,脸色逐渐凝重,说了声稍等,走到靖义身边俯身耳语,靖义的脸色未变,盯着地图的眼神,却猛然缩紧。

该是我大伯和远山部队佯装集结消息传来了,苏家面上的配合,已是最大限度的支持。兵者,诡道也。不能示之能,不用示之用,利而诱之,强而避之,目的只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接近胜利的一方,压力应会更大,尤其是靖义这样的。

我端起茶杯,再轻抿了一口。靖义抱臂看着我,含笑道:“蓝少夫人大概累了,既然你端了两次茶,那我等先告退,休息十分钟,再接着谈。”说罢,起身率众人离开。

灯火通明的室内,悄然无声,除了灯旁盘旋的飞蛾发出细微振翅的嗡嗡声,我木然沉在唇枪舌战后的寂静里,景物慢慢开始摇晃,闭上眼揉揉酸涨的太阳穴,默默念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念完狠狠地掐掐手背,这口气自己不能断,我站起身,却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韵洋”,“萨拉”,寂静的室内响起靖仁和约瑟夫的呼声,两人急急过来扶我坐回椅上,我笑笑道:“没事,是我一脚踩空了。”

靖仁半蹲下撩起我的长裙,眉头皱紧,伸手按按小腿,低声责道:“韵洋,你太逞强了。你看你的腿肿成什么样了?这样的负荷,哪是你能承受的?韵洋,没有生命,你所做的,统统失去了意义,你知道吗?”

我再次柔和地笑笑,用英文回道:“靖仁,我没事,有些事如果不做,拥有生命也会失去意义。还有,我的身体情况不要声张。”

靖仁看看我,默默起身,将我的腿搁到旁边的椅子上,换掉茶水,递给我一杯白开水,也用英语回道:“你这样需立即卧床静养,不然可能会演变成心衰。”

靖仁话音落下,约瑟夫惊讶道:“心衰?是真的吗?萨拉,不可能吧。”

我小声安慰了两句,恳切地说:“我这还有要务在身,二位别让我前功尽弃。”

正说着,门口闪出靖义的身影,他扫了一眼我来不及放下的脚,靖仁解释道:“韵洋刚不小心摔倒,崴到旧伤。二哥能不能再跟你侍卫要瓶药膏。”

靖义歪头对身边人小声吩咐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走回原位,并请约瑟夫在桌子首席坐下,道:“我方的立场议妥,接受停火。条件是除了纸上的,加上现款一千万,三年不得插手关内事务。”

听罢,一腔怒火直窜心头,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财源和现钱拿走,守个烂摊子,蓝家靠什么再翻起?关外上次闹事的那几家还没死心,这样的条件怎能答应?身旁的靖仁脚尖轻撞撞我的椅脚,用抑扬顿挫的语调,翻译给约瑟夫,句子里的重音,蓦地提醒了我,其实靖义的重点不在钱上,而是关内事务,有三年时间,足以让他腾出手,摆平其它派系。他们这么快有了答复,应是估算形势倒向我这边,放出烟雾弹,让我纠结于钱,声东击西,利用我信息不灵,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

我的面上挂起难色,说道:“司令,钱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会尽量争取,多少我没把握。来前,我公公只说了经济赔偿,所以,另外一个条件,恕我无法回应。这样吧,我可否借用贵府电台,发明电给我公公,讨个示下。”

靖义闻言没作声,旁边的义愤填膺起哄道:“这样的还特别代表,什么都做不了主。”

“让你家换个能做主的来,这不是在玩我们?”

……

靖仁用英文和约瑟夫不相干地谈了几句,尔后打着约瑟夫的旗号替我解围。“参赞阁下说了,你们还要开会协商,蓝少夫人和自己人商量有何过错。”

那几人哑口无语,靖义眼光直直盯住靖仁,靖仁镇静回视过去,靖义的目光忽地轻闪了两下,眼皮微垂,似乎受到某种刺激。我侧望过去,眼前的靖仁呈现出的气度加上相貌,恍如逝去的靖礼重生,面前几人,亦是露出敬畏的神态,纷纷低下头。

靖义突地微微一笑,温和地对靖仁说:“如果三弟答应为兄一个条件,我可以接受先前的条件,现款改为两百万。”

“请说”,靖仁的回答坚决果断,悦耳的中音里镶带着义无反顾,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难受,靖仁肯定知道靖义的条件。

靖义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含笑说道:“就是以前为兄提到过的,过来帮爹。”

我难过地用英文阻止道:“靖仁,别,那样的泥坑不要跳。”

靖仁回我一个微笑,粲如春日一般,随后敛起笑容,调头回了一字, “行”,一如方才的果断。

我恍惚地在一式两份写着中英文的文书上签好字,放下千斤般的钢笔,自个百想千想,却万万没想到这份协议竟是用靖仁的自由换来的。我咬咬嘴唇,将文书交给靖义,他的神情似乎颇为愉悦,微笑道:“蓝少夫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振兴贤弟已经撕开合围,逃了出去。不过损兵折将的,好像他也受了伤,太不值了,他要是知道这份协议是另一人换来的,不知还会不会开心,呵呵。”

“二哥,你非要逼死韵洋吗?韵洋,韵洋……”

身体好似沉浮在如絮的空间,耳里回荡着嗡嗡不清的喊声,我撑着使出最后的力气,艰涩地对抱着我的靖仁说道:“振兴,我要见振兴,现在,送我去。”

“韵洋……”

“靖仁,帮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