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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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章 欲静风动
震耳的嘶吼, 将我的视线引向窗外,只见暮色朦胧,雪满长空, 随口吟道: “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庭葳从我的怀中挣脱, 扬起小脸, 呵气成霜地纠正说方才是火车叫。我瞧瞧认真的小脸, 探手轻轻揪住红彤彤的两腮,笑道:“那咱们改成站台闻车鸣,风雪夜归人。可好?”
庭葳忍耐地微侧过脸, 一副随我的表情,瞧见这副神情, 我忍不住又揪揪小鼻尖, 正要开口, 车厢猛地一晃,同时一声咣当, 火车停下。庭葳立刻迈开小脚跑了两步,回头笑吟吟地说:“二叔说了来接我,要给我新年礼物。”说罢,小球似的窜出包厢。
奉珠见状,笑着收拾着行李, 道:“小少爷和二少爷还真亲, 才几天没见就赶成这样, 老爷又要吃醋了。”
“奉珠姐姐不得了, 现连老爷都敢编派, 可怎么一见着小唐,就大气不敢出了呢?”
奉珠一听, 脸颊绯红,“得了,大少奶奶要拿款儿到外面拿去,这边府里的都快有一年没见您,定是念着您的金口玉言。”
奉珠泼辣伶俐,我俩私下情同姐妹,早已习惯彼此的夸张逗笑,我笑着起身,道:“得令,这就出去拿款儿,让小唐来帮你提行李。”
奉珠红晕漫到耳根,帮我戴上呢帽,绕上围巾,推出门外,动作的同时嘴也没闲,“大少奶奶在这儿嚼舌,不怕有人在外等得心焦。”
门在眼前砰的关上,我含笑转过身,见狭窄的过道上,卫兵齐齐排列一边,蓝鹏飞牵着庭葳已站在车门口。庭葳见我,举起一把□□冲我晃晃,兴奋地嚷道:“妈妈,二叔给了我一把真枪。”
心底的不悦还未到眉梢,蓝鹏飞温和地开口道:“这是爹让振兴给的,咱蓝家的男孩,文房四宝要有,枪也不能丢,这比什么玩意儿都实在。”说罢,拉着一蹦一跳的庭葳下了车梯。
蓝鹏飞的一席话,说白虽简,含义颇深。自上次深谈后,蓝鹏飞便没再提及此类话题,原以为他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看来不切实际的反倒是我,蓝鹏飞怎会无的放矢。闷头走到门口,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到跟前,顺手瞧去,强炽汽灯的投影下,振兴身着深棕色毛皮大衣,被火车散出的腾腾白气和飘飞的雪花围裹着,真切而又虚渺地立在门侧,我一时怔住。
“大嫂,小心梯滑。”□□的身形瞬间移近,刚毅的面容逼退雾雪,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眼眸在帽沿阴影下越发显得深邃。我伸手搭到黑色的皮革中,即刻感到一股依托的力量,温情强劲,不知怎的,鼻头猛地一酸,眼眶微热。
顺着稳健的力道走下车梯,立刻被一道人影拥住,卉琴喊着我的名字激动热烈地紧紧抱住我,摇晃了两下,接着松开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道:“这真是越让人省心的,还越是让人没法省心。”
“咱家二少奶奶绕口令几时说得这样好了?大冷天的,在家等着就行了,都到了家门口,还怕见不着?”我笑着回抱住卉琴。
“怎么有的人那心比这天还冷?”卉琴朝我的肩头轻捶了一下,看看四周,附到我耳边悄声道:“府里这两天,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传言,说你跟杨家的三公子好上了,偏巧今儿晌午收到杨家寄来的包裹,都炸了锅。我妈和二婶她们正来劲,我是不信,可也得让你心里有个数。”
闻言,寒意一下子从头窜到脚,阴森恐怖嘶嘶的吐舌声,又在耳边响起。我紧紧大衣领口,蹙眉细想,依目前的架势,蓝杨两家如若摊牌,决战也就这几个月内,此时坏我名声,无非是想让蓝家人对我心存怀疑,从而对与苏家结盟产生疑虑,自乱阵脚。但靖义行事怎会如此拙劣,这种扑风捉影的事儿应陷人于无形,何苦留下如山铁证于实处,靖仁毕竟是他的胞弟。
出站的路上,我细问卉琴包裹一事,卉琴悄声解说了一遍,原来包裹上寄信人的名字并不是靖仁,但却是极易让人产生联想的易青二,上面没地址,盖的是京城的邮戳,这两日家里正盛传我和靖仁的谣言,便马上被人连到一块。卉琴解释完,又瞅瞅我,嘻嘻笑道:“二婶嚷嚷说,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像是抓到奸情似的。大概会设着法儿让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拆包裹呢。如果你真有奸情,知会声,我去替你毁尸灭迹。”
听后,自己头次被卉琴说得挂不住脸,便佯嗔着举起手,卉琴轻笑着闪到我的身后,耳语道:“韵洋,传闻中的杨家三公子可是完美得不得了,真没动心?”
卉琴轻松活泼的语调,全然不似以前的颓丧郁闷,我心里一动,转身细瞧,见卉琴生动的脸庞带着从未有过的朝气,衬得整个人鲜艳亮眼,不禁脱口反击道:“我瞧你才像春心萌动,醒悟了?”
卉琴的脸颊飞起红云,扭捏抚弄大衣上装饰的毛球,张了张嘴,随后低头默行。看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另有其人,我不由心中暗乐。出了站,路旁停着几辆覆盖着薄雪的轿车,振兴正抱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庭葳随蓝鹏飞上车。
我拉着卉琴赶上前,喊住振兴说:“二弟,我有点儿事要对爹说,咱俩换换。”
振兴微眯着眼眸,轻扫过我和旁边不停悄悄拉扯我的卉琴,一声不吭地将庭葳放进车里,侧回身,携着僵直的卉琴走向后一辆车。
上车后,我拍落身上的碎雪,替庭葳摘下斗篷上的软帽,过了会,蓝鹏飞转过脸,问道:“韵洋不是有话说吗?放心,直说便是。”
我本是想帮帮卉琴,又不好明讲,微忖回道:“爹,有人拿儿媳做文章。”
蓝鹏飞蔼然笑道:“爹还没老糊涂,他们只不过抓住一切的可能,摆摆迷魂阵,搅乱两家的好事,也随便治治你这个眼中钉。至于那个小子为何又在里面添乱,爹就不便猜测了。”
我的面色有些讪然,蓝鹏飞悠然一笑,“韵洋,里面就是一本京城书局寄来的书,大方给大家看看,以后有好书,别忘了借爹瞧瞧。帮你定书的那个伙计,叫易什么来着的,办事真不牢靠,连写个地址都要偷懒,这样做事,饭碗迟早要砸掉。”
看来善后事宜,蓝鹏飞俱已安排妥当,我陪笑道:“当日瞧那小孩挺机灵的,到底年轻了些。”
蓝鹏飞和悦地摸摸不停摆弄□□的庭葳,意味深长地说道:“年纪不是问题,韵洋,玉不琢不成器,生于忧患此言非虚。”说完,便闭目养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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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讲非蓝鹏飞所要,而他所要非我所想,唯有落个清静。无语扫看一眼车的四周,车窗俱被飞雪遮盖,只剩前窗雨刷,拼命扫出一小片亮光,坐在副驾驶的赵参谋不停拿布擦拭着玻璃上的水雾,里外卖力配合,路途依旧模糊难辨。身旁的庭葳,拿枪嗒嗒了一阵后,扭身扬起小脸,说:“妈妈,晚上再给浩天哥写封信好不好,告诉他我有枪了,我可以保护妈妈了,我答应过浩天哥,要替爸爸保护妈妈的。”
望着那张极似振中的小脸,酸涩顷刻夺眶而出,我抱过庭葳,将下颌搁在弱小的肩头,轻喊了一句“小葳”,再也说不出话来。
“妈妈,妈妈”,庭葳许是被我汹涌的泪水给惊着,不停小心喊着。
我咬唇平复下翻腾的心绪,捧着稚嫩的脸庞,哽咽着一字一句说道:“小葳,妈妈有小葳,什么都不怕,妈妈会保护自己,也会保护小葳,守着小葳长大。”
“嗯,小葳也会保护妈妈的。”庭葳紧张的面容放松下来,重重点头回道。我将额头轻轻磨蹭庭葳的脑门,也重重嗯了一声,庭葳,我的孩子,有你,所有的不幸因此暗淡,所有的磨难化为轻烟。妈妈惟愿你,平安,健康。
团圆饭,在一群看戏人的失落眼神中结束。回到房里,在满耳的奉珠愤愤磨牙声中,振兴拿着一个纸袋敲门进来,奉珠沏好茶退出后,振兴将东西放到我跟前的小几上,沉默片刻,见我没动,低声说道:“大嫂,未经你的允许,我私自作主拆了你的包裹,请原谅。”
见振兴微垂双目,一板正经地道歉,我微微一笑,和声说道:“二弟,既是你拆了,就是你的东西,你处理好了。还有,那本书我很喜欢,多谢。”
过了一小会儿,振兴回道:“里面是大嫂的东西。”
我愣了愣,眼里满是疑惑,振兴补充道:“是大嫂前些时戴的围巾。”
我拿起纸袋查看,里面正是那日借给靖仁的围巾,原来是自己多心错怪了靖仁。我展眉笑了笑,道:“他还真有借有还的。”说完,便顺口解释起雪人一事,无意抬眼瞧见振兴的剑眉微挑,蓦然发觉自己的腔调,颇象做贼后的粉饰,讪讪住了嘴,垂下头摆弄纸袋中露出的穗子。
“里面还有一封厚信,大嫂慢读,我这就告辞了。”
我又是一愣,随即微愠地将纸袋扔回茶几,“二弟几时变得这等拖泥带水的?该怎样办就怎样办。”
面前之人居然脸上挂起笑,“大嫂说不定又多心了,寄个东西告知一声,人之常情。”
我羞恼地微张着嘴,怔怔说不出一个字,以为眼前是个靠得住的,没想也是个看戏的。振兴不紧不慢弯腰拿起纸袋,“我只是给大嫂提个醒,大嫂曲解人的本事一向不小,那我这就处理去了。”
振兴的话,猝不及防撩起刻意遗忘的记忆,唱着韵洋的歌声悠悠溢出,说着歪打正着的笑音充斥耳畔。我微涩地出声叫住振兴,“二弟,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振兴回眸扫过我的眼睛,将纸袋放回原处。我打开纸袋拿出信,将纸袋递还振兴,“这两日我没空去义学,麻烦二弟将这围巾转给卉琴,事由你直说就行,兴许有学生用得着。”
说话间,我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四行字,清清之水,为土所防;独独之余,为言所伤。诚诚之意,为友视之;谦谦之君,为善处之。写完,将信连同原信套上信封封好,写上靖仁医院的地址,交与一旁的振兴,“再麻烦二弟,帮我将这信寄出去。”
振兴默然接过信,方才松展的面孔恢复如常的冷硬,氛围亦变得疏远。虽然有些不解,但不想因此生隙,我陪着振兴走到门边,斟酌道:“二弟,误解与否,于我没差,他会明白的。”
话音落下,眼前的峻颜微微展开,邃目里的冰山也一同消失,眸底平缓而又幽深,“大嫂放心,我明白。” 说完,振兴身形笔直的大步离去。
语气、神态、用词凑在一块,简单的回答,似乎变得不那么简单,我思索着顺眼望去,忽觉极似振中的背影,不知何时有了改变,不再单单的颀长,多添了一分伟岸。前行的人影突然停下,似要转身的霎那,脚步改变方向,大步流星渐行渐远。我兀自摇摇头,心本就难猜,何况振兴乎。
“树欲静而风不止,长路关山何时尽。”
刚办完振中和蓝太太三周年的年祭,我正忙着指挥大家收尾,从不参加祭祀的蓝鹏飞突然现身,亲手为蓝太太烧了纸钱。祭拜完毕,他挥退众人,独留我陪在一旁,在振中墓前站立良久,低吟出这两句诗。
“爹可是在为结盟的事烦心?”近日,关外三省冒出要求分离自治的呼声,不用想就知是何人兴的风,想以此挑起蓝家内部矛盾,来个窝里反,便于他们腾出手发兵南下。
蓝鹏飞转过身环视群山,寞然低叹一声,“爹私下与你大伯接触,本是想阻止杨家的轻举妄动,怎奈想他们变本加厉。现你大伯那边催得急,振兴他们逼得紧,可这牌难得摊啊,再造之恩岂是说抛就抛,金石之交怎能说断就断,三十年的情义,到头却要拔刀相见。”
杨蓝两家这几年虽争斗不断,大面上还像一家的兄弟,相互斗而不破,对外同声同气,这里面,自然有着蓝鹏飞诸多的忍让。我迎着卷地北风,随望乱山残云,静默一会儿,回道:“表里山河犹往日,变迁朝市已多年。爹不也说过,智生识,识生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杨家有持无恐,是算准了爹不忍断了两家的情份,结盟后,他们会三思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蓝鹏飞沉吟半晌,缓步走到振中的墓碑前,轻抚了两下,再叹了叹。
叹语触动往事,旧影随狂风翻飞,我呆立一阵,劝道:“爹也不用太过伤感,如今两家都成骑虎之势,不是靠两家私人情份,就可解决的。西人有句古训,欲求和平,准备战争。”
蓝鹏飞瞧向振中的遗像,凝视片刻,“可惜振兴不像振中儿,爹一松口,两家开战必成定局。他的心太大,太急于求成,这不是咱家的福份。”
我的神情微滞,没想到蓝鹏飞的话锋转向振兴。过了片刻,我用左手无名指轻轻捋开吹落眼前的发丝,认真回道:“爹,二弟如有不妥之处,爹指出来,二弟会听的。”
“韵洋,你有所不知,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摆脱爹的掌控。”
“爹,二弟一向严谨守礼,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蓝鹏飞看看我,蔼然说道:“韵洋,我自己的儿子怎会不知?急行慢行,前程只有多少路。随他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爹也无心再做马牛。”
我的心中咯噔一响,本担心蓝鹏飞让自己表态,不想他的话锋再转一折。蓝鹏飞扬扬头,和声说道:“庭葳都知要替振中保护你,爹何苦拖你下水,让振中儿地下不安。韵洋,爹昨日重新立了两份遗嘱,一份是公开的,一份是私下给你和庭葳的。爹所能做的,便是让你们母子衣食无虑。万一有状况和需要,赵参谋会帮助你们,爹还是给庭葳备着些私人家底。”
悬系多时的铅块,陡然从心头拿开,我不适地犹自发怔,蓝鹏飞转首呵呵一笑,“这人老了,话就多。这些日子,不知怎的老是想起往事,爹从不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到了现在,才真的悟到来如风雨,去似微尘。白驹过隙,恍如一瞬,是爹迂腐了。韵洋,爹相信你会顾好庭葳。”
“爹”,我噙着泪花,挽起蓝鹏飞的胳膊,未料蓝鹏飞猛地一把将我推开,摔倒的瞬间,几颗子弹伴随着烈风呼啸而来,山谷中顿时回荡起我凄厉的呼喊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