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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6.第十五章 道阻且长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9234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自宴会厅回到家中,整个人似乎还在云雾中,雀跃的心久久难以平复,及至后半夜,方迷糊浅眠。可睡梦中满是群民群生的影子,画面斑驳凌乱,一会儿在邮轮,一会儿在黎家的后院,一会儿与群民玩闹,一会儿与群生相伴读书,最后两个人一起凑过来责问我,说我答应过要等他们的,问完,两人就地消逝,自己孤零零地置身于一望无垠的荒野中,我害怕地哭着想大喊,“三哥,四哥”,可怎么也喊不出来,挣扎间,被人推醒。

“小妹,在做什么梦呢?瞧急得这一头汗,是想泽弟了吧。不用在梦里想了,泽弟今儿一大早就跑来了。”

雁遥反复提到的两字,将我尚陷在梦魇中的神志在虚实中拉着来回走了两遍,方意识到,自个私人的天地多了一人,梦泽。雁遥唤来下人,帮我洗漱干净,用了早点,替我挑了一套藕荷色的衣裙穿上,打量一遍全身,满意地笑说:“这种浅紫略带点儿红的颜色最是挑人,小妹皮肤白皙,穿上很是抬人。”

走到门口,我踌躇着停下脚步,雁遥拉着我跨出门槛,笑盈盈地说道:“走吧,那儿还有个傻子巴巴的等着呢,你这正主儿再不现身,只怕我那泽弟的魂儿也没了,魄儿也飞了。”

雁遥牵着我一路说笑进了母亲的小客厅,母亲正同着梦泽翻看家里的相册,一见身着米色西服的梦泽,素来坦然的我,脸红了,心跳得飞快,脚却动弹不得。梦泽瞧见我,落落大方地含笑起身,雁遥用力把我推到他的跟前,笑眯眯地说道:“泽弟,你的人姐姐替你领来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撞到梦泽的身上,梦泽伸手扶住我,随即放下双臂,唤了声韵洋妹妹这一礼貌称呼,向我问好,我往回挪挪几要相贴的身体,含羞回礼。雁遥从母亲手里接过相册放到桌上,挤眉弄眼地笑说:“瞧这俩客套的,倒像生人似的。”

母亲瞅瞅我俩,脸上挂起一道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不像雁遥笑得夸张,很淡却又很满,“韵洋,梦泽舍不得打扰你休息,陪我这老太婆聊了大半天。呐,你们去玩你们的,娘还要去敬菩萨,保你大姐平安。”

和梦泽并肩走出房门,被院子圈围的碧蓝方寸现于眼端,我不由伫足仰望,眸中映上白云,淡淡的白沉进心里,弥漫起一团惆怅。怅然若失间,右手被梦泽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搁到他的胸口,“韵洋,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也不会把你局限在厚厚的围墙之中,相信我。”

梦泽的磁音透过我的耳膜,穿进心扉。梦泽的洞察力总是强得惊人,不愿让他担心扫兴,我浅笑说:“我相信白昼,相信光明,相信欢乐。至于梦泽哥嘛,我也相信。”

“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会让人担心。”梦泽捏捏我的鼻尖,眸光流转,不是被静雅她们笑说的强电流,徐徐的,缓缓的,甚是轻柔。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明眸里的情愫牵引,穿过梦泽的眼膜,进入他的内心,细细感应里面的跳动,是份深深的珍宠,心里一甜,歪头调皮地问道:“有吗?我可是看不到,见到的都是兴师问罪,害得我每次见梦泽哥,都要先正衣冠明得失,唯恐触怒君颜。”

“那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爱之深,责之切,你都不知道吗?亏得梦泽是个大度的孩子,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

“我说泽弟小妹,你们一定要在别人面前打情骂俏吗?婆婆不是让你们爱走多远,就走多远。还是怕我们这些院墙内的寂寞,演演戏给我们瞧着解闷?”

母亲和雁遥一唱一和地相携着跨出门槛,我羞得脸通红,抬脚想溜,不想被梦泽拉住,他不慌不忙地朝母亲施了一礼,谢过母亲,接着转对雁遥说道:“敢问大姐看得是否满意?不够的话,后天剧社团有场演出,敬请大姐光临欣赏。”

梦泽说毕再行一礼,牵着我从容离开。“这死小子,不要忘了一物降一物。小妹,好好替大嫂收拾收拾泽弟。”

有了梦泽的样板在前,听了雁遥的喊话,我忍住羞,停步回身,面带歉意地答道:“母亲说我被猪油蒙了心,哪还有心神气去收拾人?大嫂,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婆婆您瞧瞧,小妹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婆媳俩满意地咬耳窃笑。

转进侧廊,脱离了母亲和雁遥的视线,一口长气吐了一半,就见母亲的丫头云岫领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几碟供品迎面过来,几人面上带笑行礼问候过,错身时,瞥见两个小丫头瞧瞧我和梦泽相牵的手,互瞄着偷笑,才退了热的脸,又烧了起来,手心儿也跟着发起烫,刚才自己专注于应对母亲和雁遥,大脑神经没顾到与梦泽相牵的手。与梦泽牵手不是首次,不料身份一变,感觉亦变,此刻,全身心的感官聚向相牵的手,紧张,悸动,惶然,一份份感知从手掌传至全身心,顿时,自己走路僵硬得如同一只木偶。

我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洞察敏锐的梦泽,他扭过脸打量片刻我的面孔,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温温一笑,随后娓娓讲述起自己的心情。“韵洋,紧张吗?其实我也紧张,昨晚一夜无眠,期盼已久的事情突然变成现实,除了惊喜欣慰,竟然还有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惶恐。一大早我也没叫车,一步一步走到你家,只是想体会一种真实,你我之事不是一场梦。”

听闻素来从容的梦泽竟也有惶恐,我的呼吸顺畅许多,嘴角挂起一丝儿淡笑。

“到了你家,听着伯母话家常,看着你从小到大的照片,那种惶恐害怕,才渐渐消散,起而代之的,却是莫名的紧张忐忑。听见大姐和你在门外说话的声音,我的心脏都快蹦了出来,那种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听了这段描述,我嘴角的笑意加深,经过剧社团千锤百炼的梦泽会紧张呢。

“韵洋,我知道你内心还在犹豫挣扎,也不想借着昨天的事给你压力,只是希望你能正视我对你的感情,不排斥我们的交往就行了。这样,我们都会轻松自然一点。”

梦泽豁达的表态,彻底舒缓了自己紧绷的情绪,我撑着梦泽的手跳了一步,跨过垂花门的门槛,回眸一笑,道:“梦泽君的脸皮肯定比城墙还厚,不然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的,怎么一点儿也让人瞧不出破绽。韵洋一定要拜梦泽君为师,学会这一招。”

梦泽眸光一闪,笑曰:“拜师就不必了,实不相瞒,我这脸皮,是被一个叫苏韵洋的磨厚的。”

梦泽握住着我袭向他的拳头,柔声说道:“韵洋,咱们一起去赣清哥的研讨会吧,今天有一件大事要商讨。”

我皱皱眉,梦泽的提议着实有点儿让我为难。赣清参与投稿编辑的《青年杂志》,在全国名气越来越大,与此同时,他在全国学界也逐渐名声鹊起,成为京大颇受学生欢迎的青年教授。他的研讨会云集了一群追求进步自由,寻求救国之路的青年学子。而我鉴于平时有课业负担,识字班也牵扯了不少精力,便一直没有参加。以前诗媛要我和静雅陪她去研讨会,我一口回绝了,而且,今天轮到我给识字班的孩子上课,静雅因我的手伤大发善心,主动代课,这下子跟梦泽跑去,岂不被她们嘲笑重色轻友?可这个理由,实在不足挂齿,隔了会儿,眼看着要出大门了,我终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顾虑。

“自诩小草的某君,也会怕别人说笑?还是韵洋也认为,鄙人有几分颜色?”

梦泽劝说带着戏谑,但眸光又似方才在正屋廊前轻柔地流转,我的目光亦再次被脉脉情愫所牵,凝神相望,眼前隽秀的五官,顾盼的神采,浓厚的书卷气,相互渗透糅合辉映,融成了清雅风流,醒目卓然,这样的梦泽岂止几分颜色?忽然,梦泽唇间露出一弯雪白,明眸射出一道光波,我的眼睛一花,心跳顿然失序,愣了片刻,明白了静雅说的强电流为何物,不由暗叹,自己这一变,竟变得不堪一击。

心有不甘,我敛回心神,给自个的眼睛添上陶醉和深情的色彩,回视过去,梦泽的神情竟真个僵硬住,我开心地失笑回说:“是呀,颜色足以去开染坊了,为这等颜色轻友又有何妨?”

我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扬头跨出大门门槛,登上门房招来的洋包车。梦泽跟着上了车,对车夫说过地址,轻轻拉起我的手,翻过手掌,目光深深柔柔地注视上面的疤痕,问说:“韵洋,知道刚才你的凝视,让我想起了什么神话人物?”

“不会是美杜沙吧?”回想梦泽方才的石化,我得意地戏谑道。

“韵洋怎会是满头小蛇邪恶的美杜沙?是象征智慧和知识的斯芬克斯,它的双眼完全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但没人能抵抗得了它的凝视。”

“也够邪恶的了,我还以为梦泽哥会说,是代表智慧和知识的缪斯呢。难道梦泽哥也跟我母亲一样,认为我猪油蒙心?还是怀疑自己的能力,怕输不起?”

“不是怕输不起,是恐力所不及,而神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既然梦泽哥刚教了我一招,韵洋也教你一个,对付斯芬克斯的好办法作为回报。梦泽哥以后随身带面镜子,它要兴风作浪,拿着照着它的眼睛反问,‘给你个谜面,你爱不爱我?’它若爱你,你得救了。它若不知答案,你就说,‘我的心可以感知你爱还是不爱。’斯芬克斯就会跳进你的心,探索是否正确,这样,它就会成为你的力量一份子,所以,你还是得救了。当然,如果它一点都不爱你,梦泽哥,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用一副局外人的口吻,侃侃而谈。

梦泽星目明亮的如同面镜子,“韵洋的谜底是哪一个呢?”

我学着斯芬克斯闭上眼,“韵洋愿效仿屈大夫的吾将上下而求索是了。”

梦泽低笑叹道:“既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又有何惧,梦泽舍命相陪也就是了。”

侧视金黄色背景下俊朗的梦泽,我柔柔一笑,“不必舍命,相陪即可。”

“Yes,Your Highness”,梦泽托起我的右手,放到唇边轻吻一下,眸中揉进秋的金黄,橙明耀眼。

到了研讨会的教室,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里面却已坐满了群情激昂的青年人。赣清见着我们,递给我一份材料。“韵洋,欢迎你来研讨会,梦泽等会儿要协助我主持会议,你跟诗媛静雅坐一块吧。”

话音刚落,静雅就冲过来抱住我,嚷道:“好你个韵洋,亏我心疼你的手,无视那些失望的眼睛,上课上得声嘶力竭,诗媛……”

我无奈冲梦泽耸耸肩,挽住静雅的胳膊,用力带着走向诗媛坐的位置,“静雅,你要在这儿表演窦娥冤和三娘教子,我乐意奉陪。”

静雅环视周围投来的目光,轻嗔了一句以后算账,乖乖挨着诗媛坐下。

我翻开手上的材料,是关于最近俄国发生的武装起义的新闻和介绍,今天要讨论的是新政府颁布的《和平法令》和《土地法令》。赣清在讲台上拍了几下手掌,宏亮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响起来。

“各位同学,大家手上的资料,大多是梦泽君从外文报刊收集编译出来的,首先我代表大家向梦泽君表示感谢,让我们迅速得知明了这一惊天动地的伟大历史事件。想必大家都已听说了俄国的武装起义,但可能并不真正了解它的背景和实质以及它的意义。这次的起义是由士兵引发,由工人主导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并得到广大农民的响应得以成功。领导这次革命的政党,是以马克思哲学思想为指导,提出建立一个消灭剥削制度,解放生产力,实现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建设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社会。……”

赣清详细介绍了俄国新的政权和推行的制度和法令,还阐述了对国内现状的反思。“本人致力投身于唤醒民众的工作已有数年,心中其实也是充满茫然和困顿,直到今日,我自己才被真正唤醒。我们的国家不需要温情的改良,而是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不光彻底洗去周身的污垢顽渍,还要从根本上来次改头换面的大手术。从俄国的这次革命,我才真正看到希望的曙光,希望这曙光,能给我贫弱的祖国带来真正的光明。这是本人的一些拙见,提出来,就是想与诸位同学一起分享讨论。梦泽君精通欧洲事务和西方哲学,下面先请梦泽君畅谈一下自己看法。“

梦泽在掌声中站起来,从容环视大家一圈,开口说道:“肖先生已经把梦泽心中想要说的,差不多都已讲完。我只想补充一点,俄国发生革命的背景。俄国在我们眼里属于西方列强之一,但它在西方人眼里,是一个经济落后政治落后的国家,并非完全的资本主义国家。因为受世界大战的影响,官僚贵族帝制腐朽,与饥饿受剥削的工人农民矛盾产生尖锐的对抗,才引发了这场革命。在相对落后的俄国发生的这次变革,我本人也是感触良多,我们国家到目前还没脱离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理论上,应该是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所以,本人总以为那种完美的社会离我们实在太遥远。可在探寻资本主义的救国思想中,却又发现与我国的实情,有太多矛盾抵触的地方,这次我们的邻国成功变革,让我幡然醒悟到,只要有合适的环境条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而且恰恰是矛盾越激化,压迫越深重的地方,反抗和斗争才会越坚决越顽强。事在人为,有了这样的榜样在身边,还有什么好彷徨的?昔日经父辈们的不懈努力,摧毁了满清王朝,而今朝我辈更应奋起努力,让祖国摆脱列强们之奴役羞辱,重续我中华民族之辉煌。我看到了希望,国家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好似种子破土而出,抽出来的第一片嫩芽,好似河流奔向大海,激荡起的第一朵浪花,好似黎明时黑暗的天空,展露出的第一抹霞光。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拥抱希望吧,希望在我们的眼前,希望在我们的心中。”

梦泽的演说,充满感情,挟带气势,受感染的同学们纷纷起立叫好,掌声如雷,经久不息。我望着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梦泽,仿佛与刚才谈论斯芬克斯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此时的梦泽,似乎与我相隔万里之遥,自己再度体会到大树和小草间的落差。我原本只想求得自由平凡的生活,有个心意相通之人牵手一生,做些力所能及、有利于国家社会之事,而浑身散发着光芒的梦泽,怎么可能被我羁绊?我的心里不禁一片黯然。

诗媛用肩蹭蹭低头沉思的我,“喂,韵洋,梦泽说得这样棒,你也不替他鼓鼓掌,还愁眉苦脸的,梦泽在看你呢。”

我回过神,抬眼与梦泽关切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便朝他微笑点点头,做斯芬克斯状眯起眼,从眼缝中,我瞄到梦泽抿唇浅笑。

我们的小动作引起静雅的侧目,刨起根底,“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我搂住静雅的腰,咬耳回说:“才人就是才人,居然一猜就中,知道我们在猜谜。”

静雅斜瞟我一眼,撇嘴道:“美人就是美人,今天本才人总算悟到,什么叫妖媚惑主。我从没见安梦泽在这种场合呆愣傻笑过,可叹一世英名,竟毁于妇人之眼。”

诗媛一旁急急地打断我俩的打诨,“美人,才人 ,快帮寡人想个问题。”

静雅抓起我的手,搁到诗媛手上,“今儿就让美人接驾吧,独宠的压力也太大了。”

我推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爱看西洋的哲学书,从来都搞不懂那些抽象名词,能者尽其劳吧。”

静雅不再玩笑,认真扫看一边材料,凝眉思索片刻,说:“这和平法令没什么可说,也是我等的希望和愿望,这土地法令嘛,似乎也很美好,很平等,只是都属于国家,会不会太依赖国家,而没有自我了呢?”

诗媛歪头想想,驳道:“这么美好的社会,没有剥削压迫不平等,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尊严,怎么会没有自我?”

我微诧地瞧瞧诗媛,看来研讨班她是没有白上。面对颇有质量的反问,静雅提高音量,认真解释道:“诗媛,这种社会是美好,我也期待。可人都有生存的本能,都变成无产者,自然会受赖以生存的国家的束缚,这样保持自我不容易。”

“静雅同学,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会受束缚?”

随着赣清的插问,视线霎时齐聚过来,静雅礼貌地站起身,看着赣清不慌不忙答道:“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失去自己的独立支撑,总会给自己找个可靠的依靠。这里面的唯一选择,只有国家,在感情上我选择唯一,但在生活方式上,我希望不只有一个选择。我没见过俄国人,可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人还是那些人,虽说人民当家作主,但还是需要人管理,管理国家的,也是这些人里出来的,再有觉悟也是人,除非真的如肖先生所说,改头换面,否则我只能向往,而非相信。”

赣清听完静雅直截了当的怀疑和否定,神色和蔼地回道:“静雅同学,你说的是在目前状况下,有这些担心无可厚非,有疑问纯属正常。我们下步所要做的,就是学习研究新的思想,思想转变过来,才能真正的改造社会。就像手中有大炮,但不会使用,也是白搭。我和梦泽君从下个星期开始,会向大家系统地介绍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大家一起探讨这种思想的可行性。”

我顺着话音望向梦泽,坚定的眸光闪动着希望,无疑他是相信的。这会成为他的理想吗?我垂眸浏览手中的材料,确实理想,但颠覆了过去,注定会是崎岖……

再次与梦泽同车,满目田园景色,一点飞鸿影下,白草红叶黄花,侧看身旁的梦泽,面染爽爽长风,目缀朗朗清气,此景,斯人,映入我的眼底,淡去压在心头的思虑,不由自主地陶然于初情之中。

回到家门口,门房低声招呼道:“三小姐,去卢家探消息的回来,说是大小姐不大好 ,太太正急得不得了。大少奶奶吩咐说,您要一回来,赶紧上正屋去劝劝。”

我眉梢的笑意瞬间冻结,急忙和梦泽快步赶到母亲的小客厅,母亲正倚在矮榻上垂泪。我上前抱住母亲,急声问道:“母亲,大姐怎么不好了,送医院了吗?”

雁遥噙着泪过来扶起我,重复门房的话,我急着再问,“到底有没有送医院呐?”

雁遥叹口气,回道:“卢家怎么可能让大姐到医院生孩子,那儿的医生都是些大男人。”

“男人又怎么了,那可是两条人命呀!母亲,难道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

母亲搂住我哽咽地哭诉道:“韵洋,那是卢家的事,咱家怎么做得了主,你大姐真是命苦呀!”

“母亲,您不是最不喜欢哭的?大姐是您生的孩子,您有什么做不了主的?您不替她作主,还有谁够资格替她作主?”

我连声的叠问将哭泣的母亲说怔住,我用力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含泪恳求道: “母亲,您做主生了大姐给了她生命,就再做回主救她一命。卢家的面子哪有人的生命重要?他们不在乎大姐的生死,咱们怎么能袖手旁观?血缘之亲,是永远也割不断的,与其等以后伤心后悔,不如现在,咱们拿出勇气到卢家,替大姐做回主。”

等我说完,母亲已抹掉眼泪,神情又恢复往日的镇定,“韵洋我的儿,娘答应你,娘不能再让你大姐受委屈了。雁遥你去把远祺叫上,陪娘一块儿去卢家,韵洋,你是个姑娘家,就留在家听消息,娘办事你只管放心。”

送走母亲,不想回到阴暗的屋内,梦泽猜出我的心事,牵着焦虑不安的我来到后花园。环望园内,青苔满石阶,秋色老梧桐,落入眼中满带肃杀。同一天,同一时辰,回时酣高楼的舒畅,不觉转成悲摇落的忧思。梦泽扶我到游廊边的木椅坐下,轻轻揽住我的肩,安慰道:“韵洋,不会有事的,伯母素来强干,一定会把事情办妥的。”

梦泽带磁的话音,素有种无形的感染力,能深入人心,扭转人的思维,于我,亦极少有例外。我听后,心神一松,疲惫无力地靠到梦泽的肩上,良久,低喃道:“梦泽哥,这世界上真的会有公平正义、共同富裕的社会吗?”

想到大姐的遭遇,自己对那样的社会,竟生出无尽的向往。

“韵洋也是向往,而非相信吗?”梦泽摆正我的发辫,低声询问。

我已习惯了梦泽的洞察力,无惊无奇地深叹一声,道出自个的想法,“现在的哲学理论太多,猛一看好象都有些儿道理,可看到他们之间相互的攻击,再细瞧,又都象筛子似的尽是洞。父亲常对我说,明白事理,做些实事即可。”

“韵洋刚才还似勇敢的斗士,怎么一眨眼儿,就变成了独善其身的雅者。”

梦泽的话一下切到我心里的症结,其实,后者也许才是本我,前者则属梦泽。我幽幽回道:“我是本着自由,平等,民主,博爱这几个大原则做好自己,还加上一些个中庸的小原则,我这样的思想,梦泽哥会不会感到失望?”

“能做好那几个大原则和小原则就很了不起了,这样的韵洋,我怎敢失望。”梦泽双手握住我垂在身前的两根编辫,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

回视噙着秋阳的明眸,我的眼神闪了闪,垂下了眼帘,面对这样的眼睛,只会愈发地觉得自己的平庸。

枯卷在枝头的梧叶,随着秋声纷扬飘落,想要探手拾起一片飞落膝头的落叶,叶子却翩然飘离,飞进廊前的小沟。我沮丧地别别耳边随风飘拂的发丝,涩涩吐露出真心话,“梦泽哥,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原则,真怕以后咱们会成为怨偶。”

话音一落,梦泽的手臂用力圈住我,头随着力道贴上他的胸口,起伏的胸腔轻轻地震动,传递出一串无声的笑意,“这就是你听我演讲完后不开心的原因吗?”

我红着脸默默点头,自个素来尊重生命,而梦泽则是追寻理想,这之间,其实有着巨大的理念差距。梦泽放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神情专注地说道:“韵洋,人是活的,也是会改变的。我对你有信心,相信我。”

梦泽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同他的声音一样,极富感染力,挚诚的目光不容我逃避,直直射进我的眼里,滑落到心房,热热的,融动开里面的内核。深深的互凝间,一片黄叶从我俩的面前悠然擦过,才惊觉两张面孔的距离可用一片薄叶丈量,我忙掩饰地扭过发热的脸,道:“是呀,我想相信,可某君自己都不信,又是一夜不成眠,又是害怕惶恐的。”

梦泽听了,失笑着揪揪我的鼻尖,说了声你呀,转手握握我冰凉的手指,抬眼看看西斜的日头,牵起我道:“咱们回堂屋等消息吧。天色不早了,再坐下去不是斯芬克斯,是木乃伊了。”

梦泽的手掌温绵,修指又带着力度,一股慰藉和支撑自指尖直达内心,行走在着萧瑟的后廊,眼里再无摇落之悲,能有人分享自个的喜怒哀乐,竟是这般的温馨美好。

穿过侧门,隐隐听到喧哗哭泣声,才舒展开的心迅即揪紧,腿随着一软,梦泽赶忙用力撑住我,同时加快脚步,心急火燎地行至正房的廊前,见远祺自正门奔出,直直上了甬道。我忙喊住远祺,他回过头,语带哽噎地喊道:“小妹,大姐没了。母亲痛晕过了去,医生已经去请了,你快过去照看着,我这还要赶去梦泽家,通知父亲。”

梦泽忙说他去跑一趟,远祺摇摇头,道:“你在这儿陪你大姐和小妹吧,我去通知家父更妥当点。”说罢,便匆匆离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梦泽的搀扶下进到母亲的内室,来到楠木雕花的床前,见母亲脸色惨白地直直躺着,雁遥掐着母亲的人中大声哭唤,太过强烈的视觉刺激下,自己一下子懵住,直愣愣地站着,喊不出一个字,也哭不出一声。

雁遥扭身拉住我,大声喊道:“小妹,快一起把婆婆喊醒,婆婆最听你的话。”

轻飘飘的身体顺着雁遥的拉扯跪到了床前的踏板上,整个视野只剩母亲的面孔,大脑因视觉的突然改变恢复了运作,我流起了泪,哆嗦的双唇张合几下,唤了几声母亲,而母亲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我忽地陷入恐惧之中,难过害怕如洪水般涌来,我扑到母亲的身上,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撕心地哭喊起来。

也许真是我的声音唤醒了母亲,几分钟后,母亲悠悠睁开了双眼,搂住我嚎啕痛哭,“韵洋,娘真该早点去卢家呀,你大姐死得太惨了,娘真的后悔呀,我可怜的宛儿还不到三十岁,……”

哭述间,医生赶来开了些镇静的药物,我服侍母亲吃完药,没守多久,母亲便昏昏地睡去。父亲赶回来,站在门口的梦泽向父亲禀明情况,父亲看过母亲,领着心情沉重的一家人来到堂屋。

脸色阴沉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坐下,拳头捏得紧紧的,搁到桌边。远祺愤然上前对父亲简述完事情经过,雁遥咬牙切齿地哭着补述道:“那卢家人真是够可恶,明明知道胎位不正,还非要大姐在家里硬生,又不肯请医生。大姐身子骨一向就弱,哪里拖得起这样折腾,我们去还百般阻拦,婆婆硬闯进去,可怜的大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着婆婆淌了一行眼泪,就这样去了。”

父亲听后,红着眼眶长叹一声,沉默片刻,低头朝我们挥挥手,沉声说道:“你们也累了,今晚就在各自的房里吃,为父去陪你们的母亲,都下去吧。”

梦泽牵着我慢步走出堂屋,一起停了脚步,我含泪遥望早上曾感慨过的天空,不再是湛蓝澄明,而是瑰丽绚烂。淡淡的云彩仿佛镀上了红金粉,霞光耀眼,温婉娴淑、心地善良的大姐,一定是去了天堂,天堂的生活,一定是自由平等的,不用再受束缚,天堂里的大姐,一定不会再流眼泪,“梦泽哥,大姐一定在笑,笑得满脸霞光。”

“是”,梦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与我一同仰望天空,并肩沐浴在金红色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