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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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执迷
冰焰听见敲门声、打开门, 见是岳依梅。
“皓尘不在家……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说……”岳依梅说起话来带着点期期艾艾的不畅。
冰焰心里也觉得婆婆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先是提了“皓尘不在家”,言下之意不等于是说只有他不在家才方便谈论接下来要说的事?她不便主动相问, 只得把岳依梅让进屋内, 等着她把话题打开。
“妈, 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岳依梅让冰焰先坐, 随后她挨着她坐下, 说:“皓尘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到了今天我不得不去想,我可能是做错了……”
“妈, 你是说……”
“从心里说,我是真的不愿意接受沈愫做我的儿媳妇。可是当初我这样逼迫着皓尘和她分开, 结果把好端端的皓尘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这个当妈的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冰焰心道:你话里没有一句责备我, 只是一味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意思分明就是我和你一起拆散了沈愫和皓尘,把他变成又虚弱又颓废的模样。听到岳依梅这么一说,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明。细细分辨后,她发现自责和本能的一丝不快同时攫住了自己,此外尚有一些其余的难以定义的细碎心情,在她脑袋里上下翻滚,搅得她很不好受。
岳依梅察觉到冰焰闷不做声, 大概猜到她多少有些怏怏不快, 遂说:“我真是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 我也心疼你。”她抓过冰焰的手, 缓缓道,“孩子, 不怕你笑话,我原先想你们或许能处出感情,那也不错,是不是?只是感情啊,是最勉强不得的事。你应该也懂的,对吗?”
岳依梅最后的那句话无意间触痛了冰焰。她抽回手,幽幽地说:“我懂了。你是要我主动离开皓尘,怕我毁了皓尘,是这意思?”
岳依梅哀哀地叹了声气。
冰焰顿觉心念成灰。“自责”也好、“生气”也好、“反思”也好——这些字眼霎时都在她的意识里退场。她看了眼墙上的钟,站起身对岳依梅淡淡地说:“妈,不好意思,我赶着出门呢。”
岳依梅脸上青白一阵,有些尴尬地应了句“好”,退出了冰焰的房间。
冰焰固然是在以“出门”为借口结束与婆婆的这次对话,但绝不是她信口胡诌的理由。白天在公司她确实接到思南的电话,约她在皓尘家附近的茶坊见面。冰焰对她的邀约满心欢喜。她的孤独、惶恐,别人看不到,自己则最清楚。辛苦筑起的防线不过是表面带刺、内里也带刺的一副盔甲——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软弱、流血的躯体。平日她不愿将真实的自己示人,只因她不认为还有人会对她加以怜惜。在她的概念里:既然“示弱”只会换得众人笑她作茧自缚、另累无辜,不如以坚硬锐利的壳示人。有时她不免也会想有个人能替自己包扎伤口,陪她一起流泪。然而她的朋友不多:逼走了沈愫、气走了孟繁,至今愿意继续理她的只剩下思南一人。她纵使做不到把内心所有的真实感触剖析给思南看,至少把她视为了唯一可以吐露“体己话”的对象。上回皓尘哮喘病发后第二天,她主动去了思南的住所,又拉着她一起喝了些酒,最后失态地倒在她怀里、蜷缩着啜泣不止。当时的她半醉半醒,事后只记得思南曾一边安抚她一边反问“何不放手”之类的话;自己只是哭,没有给予回答。
“都说生了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比生育前丰满些,你怎么反倒瘦了?”思南待冰焰坐下后,不无担忧地说。
“那不是很好?别人想减肥都减不下来呢。”冰焰自我解嘲道。侍者过来送上菜单,她接过后打开,未瞄上一眼又直接给合上了,“一杯热奶茶就好。”她对边上的侍者说。
思南说:“这就对了。我还真担心你点酒喝呢。”
“不会。要喝酒的话还是直接去你家,省得我胡言乱语连累你一块儿丢人,哈!”她发出凄楚的一声笑。
思南摇头:“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喝醉后是什么样子?”
冰焰眼底地闪过一道幽黑的眸光:“知道。”
“其实你也后悔了,是不是?”思南上身向前略倾,试探着问。
冰焰呷了一口刚上的热奶茶,她的眼睛低垂着,这让思南看不见她的神情。她慢慢把杯子放回茶托,反问一句:“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又怎么样呢?”
思南微闭上眼皮,再次睁开:“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她说。
冰焰定定地看着思南,似在屏息敛神地观察着后者脸上的变化。思南在她近乎“逼视”的目光渐感不适,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
“那么,你说的‘补救’究竟是什么?”沉闷持续很久后,她说。
“把自由还给于皓尘、让他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样做,你也能从尴尬的处境里解脱,不是吗?”
冰焰的嘴角浮上一抹难以琢磨的笑,她不温不火地道:“先暂且不管我的处境能否变好。依你看:我和于皓尘离婚的话,他的‘自由选择’会是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们心里都明白!”冰焰突然提高了声音嚷道,“你果然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没有人为我考虑!”
“这不是一个由主观决定‘站哪边’的问题,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是非题’。你不爱皓尘、沈愫和他相爱,你为了报复沈愫硬是拆散他们,你敢你说得问心无愧?我今天不是为了来评判你和沈愫的对错才劝你的,而是你根本就不该拉于皓尘下水。他和你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是潇尘的哥哥、是沈愫的恋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扯进来了。我承认,我对不起他,可是怎么办呢?我没办法放他走。”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邱冰焰!”思南发出一声恼怒又痛心的低吼,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几乎是把她强行按回了座位。这气势一时震住了冰焰,只因她从未见过娴静的思南情绪如此激动。
思南道:“我本来不想说,可你简直让我不能忍耐下去了!你仔细想想,你对沈愫的报复就那么理直气壮吗?你怪她什么?怪她吸引潇尘?这是她能控制的事?还是因为害得潇尘出车祸的那条项链里有她的相片,你就觉得是她害死了潇尘?——呵,天哪!如果要这样推论,你能免去所有责任吗?潇尘那天是去见你的吧?那是否也可以最终推论到你不该和他在那天见面呢?”
“住口!你……你怎么能说出那么可怕的话?”冰焰掩耳,试图阻止这些她无法承受的句子。
“你也会觉得这种论调可怕?那请你仔细想想你难道不是在把这可怕又站不住脚的罪名强加到沈愫身上吗?她就承受得了么?可不管她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事实是她把这些都硬扛下来了!她心里该有多难过你不知道吗?”
“她……她活该。”冰焰颤声道,声音好小好小,每个字都充满了不自信。
思南对着她连连摇头:“你无可救药了!”
冰焰踉跄离去后,思南逐渐冷静了下来。她轻扶住自己的额头,那里湿湿的,覆着一层细汗。她暗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喃喃自责道:“我可真是个笨蛋……”
于皓尘回到家,发现卧室里床头灯打开着,冰焰靠在枕头上走着发呆,像是在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
他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他自己知道,每次他回家,灯虽然是熄了的,冰焰却未真的睡着。两人“心照不宣”地这么相处着数月,今天甫一到家看到她还没躺下,他还真是颇不习惯。见她神思有异,不由就问了句:“怎么还不睡?”
冰焰向他斜睨了一眼:“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皓尘没心情回应她没头没脑怪腔怪调的感慨,干脆闭嘴,打开衣橱找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
“我说呢,今天一个两个三个都关心起我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冰焰继续说道,嘲弄的冷笑浮上了她的脸庞。
“你到底要说什么?”皓尘把衣物扔到床上,疲惫又无奈地问。据他的推测,看样子若不让冰焰把话说完,就算他洗完澡出来也别想好好睡。与其如此,不如让她一次说个明白。
“你们莫非是联合起来想让我退出?先是发动了妈、然后是思南!最后你还假模假样关心我睡不睡觉?你不是根本不愿意和我废话半句吗?哦——”她意味深长地点头道,“是为了来向我‘验收’成果的吗?”
皓尘起初不明就里,待她说完后,倒是基本猜出个七七八八了。看来是思南的“劝说”失败了。果然,自己想得没错,邱冰焰是不会轻易放掉他的。
“啧啧,失望得没话可说了?”冰焰的指甲暗暗抓紧床单。
皓尘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呵,你想多了。我啊,根本没对你抱希望。”
“于皓尘!”冰焰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也想看你幸福来着。可是怎么办呢?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和沈愫在一起,我就是看不得她得到爱情……”
皓尘本已拿上衣物准备去浴室,听到她的话,他急转回身,把手上的衣物劈头盖脸往冰焰脸上掷了过去。他的双手紧揪住裤腿两侧,死命着按住自己的腿,几乎是咆哮道:“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到沈愫的名字!你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她就那么了不起?连提她名字的资格我都没有吗?”
于皓尘蹲下身,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她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女人。她开心的时候会笑,伤心的时候也会哭;她外表坚强,可事实上她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偶尔还会钻牛角尖。她一个平凡的女孩儿,所要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幸福而已。但她现在所承受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负担的痛苦。”他深吸了口气,“现在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离开了这里,可以不用面对你这个可怕的女人、我也不用担心你会再用什么样的手段使她更为不幸。”
冰焰被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刺伤了。尤其当那一瞬——皓尘说自己是“可怕的女人”、用冷冽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忽把面前这张脸看成了是死去的潇尘,在严厉地指责她。皓尘和潇尘本来就几乎一个模样,她只是强作冷静,实则精神恍惚、心绪不宁,也难怪她会一时产生错觉。这使她的心猛地痛了起来,神经质地大喊道:“为什么你只管她幸福不幸福?啊?我的幸福就可以被踩在脚底下不被过问吗?为什么?为什么?……”
“大半夜的,你们是想吵醒孩子还是预备吵醒整栋楼?”岳依梅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门口,提醒道。她早就被皓尘和冰焰的对话吵醒,忍了一会儿见丝毫没有收场的迹象,这才出面。
皓尘没有理会母亲的出现,也无从知晓此时的冰焰多半是在对着臆想中的“潇尘”在发话。他冷淡轻蔑地瞥向一脸哀痴的冰焰,用不乏残忍的语气和字眼说道:“我只会关心我心里的那个人她过得好不好。至于你——”他用手狠狠地一把抹干脸上的泪水,“我没你狠,我还学不会怎么去践踏别人的幸福。我既不会指望你过得开心、也不会诅咒你。但是你做的一切……你自求多福吧。”
冰焰霎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人是皓尘而不是潇尘。对于皓尘绝情冷漠的话语,她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同样的口不择言:“我不会为自己求幸福,但是,我只要看着她不幸就足够了!呵呵!你爱她是吗?那么就心甘情愿地陪她一起不幸好了!”
岳依梅眼见自己的儿子、媳妇四目相向的情景,悲从中来。她对自己的选择悔不当初:皓尘对沈愫的爱是那样深,绝不是人力将他们分开就可以断绝的。而这份无望的爱把他整个人都濒临摧毁,又无意间间接成了冰焰折磨他的武器。她走过去拉起蹲在地上默默流泪的皓尘,对他说:
“儿子,妈不干涉你和沈愫了,都是我的固执才害苦了你们。”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皓尘平平地道。
“不,你们的婚姻,应当结束。相信我,会有办法的。妈支持你,好吗?虽然晚了些,可但愿还不迟。”
“妈……”皓尘和岳依梅抱头痛哭。
冰焰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自己坐在四面环水的一块浮冰上,孤立无援。果然,亲疏有别,当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同样遭遇痛苦时,作为母亲的岳依梅毫不犹豫就站到了皓尘那一边。她咬紧自己的唇,像是在抵抗内心的寒冷和恐惧,又像是在忍住哭泣的冲动。一片黑色的雾迷住了她的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感到头脑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混沌不明,只剩下一个可怖到令她自己都发出战栗的决定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