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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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有些爱不必说
他飞快地用原子笔在一叠便笺纸上写下一行字, 撕下交给面前的女孩儿。
“这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他说。
夏思南从“鹿岛”老板手中接过一张纸条,道了谢,转身出酒吧。
成哥僵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透过玻璃看着她离去, 眼神带着难以言喻的深邃迷蒙。他长得本就不难看:五官带着点欧洲人的味道, 眼窝深陷, 鼻梁高挺, 这使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了几分罗马时期雕塑的美感,甚至引得邻桌女客的侧目。
他刚才把于皓尘新的工作地址交给了思南。那是在附近另一条街上的一家酒吧,店老板是他的朋友。一个月前, 皓尘就向他请辞,他没有挽留。他认为:现在的皓尘, 不适合再继续担任歌手的工作。对“鹿岛”也好、对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好, 这决定都是必须的。他这里其他的人手充裕, 于是他把他介绍给朋友新开张的酒吧,那里还需要一个吉他伴奏。
“能为你做的, 也只有这些了。”皓尘离开“鹿岛”前,他对他这样说。
“你帮我的已经足够多,成哥。”皓尘张开双臂,“我不会忘了这里。”
他们拥抱了很久,不似老板和旧员工之间刻板的礼节, 全然如是兄弟离别般的亲密难舍。
忆及当晚的情景,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有些情感他没有说、也永远不会说。在他心里, 能和皓尘做兄弟, 他已满足。他明白自己和他是“不一样的人”, 但他确信,他们都“一样”懂得爱。
他让服务生给他上了一杯咖啡。很奇怪, 他是个酒吧老板,却几乎从不喝酒。他最喜欢的,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咖啡的香味在桌上不断逸出。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毫不令人意外。他阖上眼,细细地品着嘴里的余味。少顷,一丝甘甜回升出来,在他的舌尖弥漫。
他笑了。
“最近还好吗?”思南用指尖轻轻挠了挠自己鬓角,问道。她尽力想把自己的语气调节到听来自然些,却对这一点缺乏自信。手上多余的小动作泄露了她心底的忐忑。她略加慌张地抬起眼皮瞄向桌对面的皓尘——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子反使她松了口气,这至少使她确定,没有必要担心会被他看穿自己的掩饰。
“就这样。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皓尘盯着桌上的烟灰缸,这又勾起了他的烟瘾。他开始摸口袋找烟盒。
思南见他掏出烟来,忙说:“香烟还是别抽了吧?听说,你不久前才犯哮喘,烟酒乃大忌,你不会不知道的。”
他原已要把烟叼入嘴中,也预备对思南的话置之不理。可她就这么迎视着他、似乎直要看到他的眸底,她的眼泪光闪动,痛惜难掩。他忽然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把烟塞回了盒子。
“我听冰焰说,她开始上班了?”
“嗯。”
思南点点头:“这样也好。”
“我想也是。”冰焰早出晚归,而他则“昼伏夜出”,两人不打照面的时间更长了。对他俩可能都是好消息吧?虽然,生活依然滞重地连呼吸都似乎很难畅快,可他,还能盼望比现在这样更好吗?他想着,情不自禁地对自己摇摇头。
“沈愫和我一直都保持着联络,你如果有什么想跟她说的,我可以帮忙。”
“不要,”皓尘迅速拒绝道,“如果我想联络她,我早就那么做了,相信也不是全无办法。她也一样。可见,她也觉得不联络比较好。”
思南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觉得有理:他和沈愫交往一场,完全有可能有彼此的电邮或□□、MSN。他们没有联络,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皓尘喝了两口杯中的冰水,再次把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烟盒上。终于没忍住把手伸过去,抓起了它,翻开纸盖。
思南看着烟雾后那张暂时得到情绪缓冲、继而却陷入更深悲哀的脸孔,她无奈地发现,开口阻止他抽烟,也似乎成了件“强人所难”的残忍事。
回头想想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她觉得自己错了:沈愫和皓尘没有联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愫在三月间的一封邮件里询问过一次皓尘的近况,整封信本就不长,只简单说了她在莫斯科的生活“一切安好”之类的话,在末尾处看似淡然地提了一句。那是他和冰焰新婚不久。她当时想了很久,都不晓得该怎么写回复的邮件。最终,她也只是在邮件里对皓尘的事写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她们两个无论在邮件里还是□□上,都选择对皓尘的事只字不提了。
“小悦越长越可爱了吧?”她决定转换话题。
“是啊,前两天我在家抱她玩,发现她都长出第一颗牙齿了。”提到孩子,皓尘嘴角略扬,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他转而眉头轻锁,自责地说,“我这个爸爸当得很不称职,也不知道小悦长大后会不会怨我……”皓尘摸了摸自己长袖衬衣的袖口。沈愫走的时候还是二月,倏忽天已入秋。
思南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叉,两手置于膝盖上,这样多少能让自己放轻松些。她暗自唏嘘感慨:听皓尘的语气,他是极其自然地把自己代入到了“父亲”的位置上。或许他做得真的不够好,可换做别人,又将如何?他的所有痛苦来源于小悦的母亲,这并没有妨碍到他将小悦视如己出。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大半年间,于皓尘变得干瘦、病弱,委顿颓然。命运对他的玩弄使他应接不暇、疲惫不堪;谁又能再苛责他这个“父亲”不够顾家?思南悲伤地看着他的脸:灰白中透着不健康的红晕。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活着,似乎连呼吸都不是为了自己。在她脑中冒出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假设:倘或没有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失去了沈愫的他,只怕生趣全无。每一天、每一夜他都活在巨大的、无法拜托的阴影里——母亲、妻子、甚至小悦的存在,都一再提醒着他痛失所爱的绝望。他像是由最亲近的人强行架上了一座水车,被逼迫着进行一项重复机械的运动,从强忍辛苦到接近麻木无感。这样的生活不断循环、永无终结。她不由自主地更加抓紧了自己的膝头,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行!不行!这对于皓尘不公平!她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脚下不断踩出苦涩的水流。她无法继续冷静克制地坐在旁观者的席位上,看着他后半段的人生化为一截死灰。
“于皓尘,干脆我找冰焰谈谈你们的问题,好不好?”
他惊愕地注视她,精光在眼中流转了一瞬,又湮灭了:“没有用的。”
“我要试。”这三个字她说得语气固执,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待发觉自己情绪过于激烈后,她稍作停顿,轻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与你‘共同生活’的日子,冰焰自己或许也受够了。”
“你何苦搅进来?以你的立场只怕很难 ,为我的事不值得……”皓尘的声音里倒没有太多希冀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感激。
思南的鬓角渗出细汗,两颊蓦地一热。她低头不看他,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又轻轻搁回了茶碟。收拢手指,她淡淡地道:“这不光是在帮你,也是为了沈愫和冰焰。我旁观太久,实在看不下去。以前我一直觉得就算是朋友,感情方面的事也不该插手太深,怕好心换来适得其反的效果;我想我是错了,我早就该醒悟:对你们三个来说,任何情况都比现在的情况要好。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皓尘嘴唇微颤:“还是谢谢。”
“不用早早谢我,实际上我也不敢保证结果,唯有尽力而已。”思南再次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水。“有件事我请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也要爱惜自己——就为了沈愫,好吗?”她说,“到莫斯科后,她曾经向我问起过你,我当时不知该怎么说;万一她再问起你,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是逼我说实话还是说谎话?”
皓尘看了眼刚才一会功夫就扔进烟缸的两个烟头,干笑了一下。他拿起烟盒、用力捏瘪:“我答应你就是。”
她双手围握瓷杯,隔着纯白的薄壁,忽觉掌心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