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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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17)
第77章 (17)
十七
查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家七点半开饭。上菜用膳的办法很新鲜,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见过。菜摆到桌上,仆役们就马上走开,这样吃饭的人就自己动手用膳。男人们不让女士们从事额外的活动把身子累坏,拿出强有力的男子汉气概,英勇地承担起给自己和女士们分菜、斟酒的重担。吃完一道菜,伯爵夫人就按一按桌上的电铃,仆役就轻悄悄地走进来,很麻利地把家什收走,另换上一套家什,并且上另一道菜。菜很精致,酒也很名贵。一位法国厨师和两名穿白衣的下手在灯火通明的大厨房里忙活着。吃饭的有六个人:伯爵和伯爵夫人,他们的儿子——一个愁眉苦脸、胳膊肘支在桌上的近卫军军官,聂赫留朵夫,法国女朗诵师,和从乡下来的伯爵家的总管。
这里也谈起决斗。议论起皇上对这事的态度。大家都知道皇上很为死者的母亲伤心,于是大家都为死者的母亲伤心。但是因为也知道,虽然皇上深表痛心,但又不愿严惩身穿光荣的军服的凶手,所以大家也就宽恕了身穿光荣的军服的凶手。只有伯爵夫人敢想敢说,对凶手表示谴责。
“谁要是喝酒胡闹,把好端端的年轻人打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伯爵夫人说。
“这话我就不懂了。”伯爵说。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总是不懂,”伯爵夫人说着,朝聂赫留朵夫转过身来,“大家都懂,就是老头子不懂。我是说,我很怜惜当母亲的,也不愿意让一个人杀了人还扬扬得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儿子这时为凶手辩护起来,反对母亲的意见,很不礼貌地对她说,一个军官不能不这样做,要不然同事们会一齐指责他,叫他在团里混不下去。聂赫留朵夫听着,没有插嘴。他当过军官,对查尔斯基少爷的说法里不加认可,但他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却情不自禁地拿杀人的军官跟他在监狱里见到的那个犯人相比;那是一个漂亮小伙子,因为在殴斗中打死人被判服苦役。两个人都是因醉酒打死人。那一个是庄稼人,一时性起打死人,就被迫离开妻子、家人、亲友,戴上镣铐,剃半边头,去服苦役;这个军官却坐在漂亮的禁闭室里,吃着好饭,喝着好酒,看着书,而且过一两天就会得到释放,又可以像原来那样生活下去,只不过是变成了一个特别受人青睐的人物。
他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伯爵夫人开头本来同意外甥的话,可是后来却不作声了。其他的人也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这才感觉出来,他说这话就好比是做了一件有失体统的事。
晚上,吃过饭以后,在大厅里就像听讲演那样特意摆了一排排雕花高背椅,一张桌子旁边放着一把圈椅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玻璃水瓶,是为讲道人准备的。不久一些人就纷纷来到。外国人基泽维特要在这里讲道。
大门口停着一辆辆华贵的马车。在陈设华贵的大厅里坐着一个个女士,身裹绸缎、丝绒、花边,头戴假发,腰身勒得细细的,衬得高高的。女士们中间还坐着一些男人,有军人,有文官,还有五个普通老百姓:两个扫院子的,一个小铺掌柜,一个仆人,一个马车夫。
基泽维特是一个花白头发的强壮的人,说的是英语,有一个戴夹鼻眼镜的瘦瘦的年轻姑娘很流利地翻译着。
他说的是:我们的罪孽是极其深重的,为此将受到的惩罚是极其重大的,是无法逃脱的,所以我们不能坐等受惩罚。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只要我们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一生,想想我们所做的事,想想我们是怎样生活的,怎样触怒仁慈的上帝,怎样使基督受难,我们就会明白,我们不可能得到宽恕,没有出路,不可能得救,我们都注定了要灭亡。灭亡是可怕的,我们会万劫不复,”他用哆哆嗦嗦的哭腔说,“怎样才能得救哇?兄弟们,怎样才能脱离可怕的火海呀?烈火已经包围了房子,没有出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真的眼泪顺着两腮扑簌簌往下流。七八年来,每次他宣讲这篇得意之作,一讲到这个地方,就会准确无误地感到喉咙抽搐,鼻子发酸,泪水就从眼睛里流出来。这眼泪一出来,他自己更加感动了。大厅里响起一片哭声。伯爵夫人坐在一个拼花面子茶几旁,两手支着头,肥胖的肩膀不住地哆嗦着。马车夫惊恐地看着这个德国人,好像他赶着车,车杠就要撞到德国人身上,德国人却不让开。多数人坐的姿势都和伯爵夫人一样。沃尔夫的女儿很像父亲,身穿时新的连衣裙,双手捂住脸,跪在地上。
讲道人忽然绽开脸,脸上摆出演员借以表现欢喜的那种酷似真笑的笑容,并且用温柔甜蜜的声音说起来:
“不过,有救了。这种拯救是轻松的,愉快的。这种拯救就是上帝的独生子为我们受苦受难,为我们流了血。他的苦难、他的鲜血拯救了我们。兄弟姊妹们,”他又用哭腔说起来,“我们来感谢上帝吧,上帝为了替人类赎罪献出了他的独生子。他的血是神圣的……”
聂赫留朵夫觉得恶心得不得了,就轻悄悄地站起来,皱着眉头,忍着羞愧难受的哼哧声,踮着脚走出来,朝自己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