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先忧
作者:长缨书生 | 分类:历史 | 字数:76.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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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望月
“枕边缺月难如旧,久别故人更似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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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直想问,二公子为何此时将新莹叫过来?他的出身···与主公是不可能的。”邓属依然是憨憨的声音,缓缓地说着。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主公在珠玑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再这样下去,难免误了大事。你侄女虽古灵精怪了些,但心细胆大,会对主公有所助益。再说,自入府以来,我们萧府也不曾把他当做下人。主公天生仁谨,若是找个下人服侍,一来没有新莹的细心,二来也会让主公心里不畅。所以,他是最合适人选了,还望你多加体谅。”萧秀的声音,还是那股子主人翁的味道。
“公子言重了!新莹从小在萧府长大,深受府里的恩养,这件事本就是他该做的。属下绝无微词,公子无需多想。”邓属的回话倒是恳切。
我迷迷糊糊中,虽意识醒了,但眼皮却难以睁开。听着榻旁萧秀和邓属小声说着话,我在心里却想了很多。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小声地嚷道:“让开,让开!两个大老爷们在一病人榻前说悄悄话,你们还真是······”
我努力地睁开眼,只见榻前一位发髻衣着与常人不同,像是异域女子的妆容。他眉宇间虽有几分汉人的模样,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精致的五官不同寻常。娇小的身段,玲珑的姿态,伶俐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外邦人,只是这声音,与汉人无异。
“哟···小先生醒啦!感觉好些没?”他看着我,一边将双鱼铜洗放到一旁的几案上,一边问道。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对他喊道。
“这位是?”我向邓属和萧秀问道。
“他是马新莹,从小长在萧府。尚兄身子不好,珠玑又不能时时在这边,而府上那些下人笨拙,尚兄用不惯,所以让他过来照看一下。倘若尚兄依然不习惯,到时再与我说,且先试试。”萧秀对我答道。
“萧兄费心了!”我对萧秀谢道,接着一边侧身,欲起身行礼,一边对马新莹说道:“那以后就有劳姑娘了······”
“诶、诶、诶···你起身干啥?快到你花枕上躺好!”马新莹见我准备起身,赶紧冲我喊道,语气中带着耳提面令的味道。来萧府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涌出了很多画面。我看着马新莹,稍思片刻,遂付之一笑,便遵照马新莹的意思,躺了下来。
马新莹一边拿着从鱼洗里拧干的手巾走过来,一边对我说道:“我跟你说,这裴家花枕可是最好的枕头了,按脉活血,明目益睛。这可是杜家花枕没有的功效。”
“新莹,不可信口杜撰。”萧秀严肃地对马新莹说道。
“我哪有!”马新莹立刻反驳,话语间没有半分敬意。
萧秀赶忙接着说:“花枕全天下都一个样,这些功效不过是说出来,吸引人的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平日在自家铺子说说也就算了,怎么来这里还口不择言?请尚兄见谅,新莹也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欺瞒蛊惑。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萧兄言重了,新莹姑娘也没有欺瞒蛊惑什么。裴家花枕可是天下闻名,这些功效我也略知一二。姑娘不过是转述一下罢了,萧兄又何必咬文嚼字呢?莫非这枕是你萧家的?”我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萧秀赶紧行礼,对我解释说:“尚兄容我解释,这裴家花枕原本并非府上产业,是后来才纳入账册的。当年裴度在被推上相位后,因官员不得经商,便将其子经营的‘裴家花枕’这金字招牌,当做谢礼送给了府上经营。而这些胡编乱造的疗效,在之前就已经广为流传,难以制止,并非我等蓄意为之。”
见他这样急着解释,我知道萧秀是在担心我会因为这些“功效”而对萧府有所猜忌。只是若我真的疑心这么重,早就在洛阳,与萧老爷对话时就猜疑了,何必等到现在。而走到现在,若我还对萧府猜疑什么,那才真是没有良心。再说这商家从来不都喜欢这些噱头么,所谓“无尖不商、足尺放三”,其实不都是一个道理么。萧家本就是以商立本,我又怎会猜忌呢。于是我便笑了起来,笑萧秀真是太过谨慎了。
“尚兄若是觉得不妥,我这便下令,将作坊关了。”萧秀见我看着他笑,又着急说道。
我忙接过话说:“我听闻远古时候,有一种鸟,两个头,没有脚。大鸟们在高高的树杈上下蛋,等蛋破壳,小鸟在落地的过程中学会飞翔,从此开始一生。这两个头分别控制着一个翅膀,它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同时煽动翅膀,这样才能翱翔天际。方才萧兄的意思,我明白,也希望萧兄明白我的意思。裴家花枕这么多人喜欢,若是冒然关闭,岂不是要伤了新莹姑娘的一片真心,还望萧兄慎重。”
“就是!小先生说的在理!难怪人们都说你好,我都有点喜欢你了!”马新莹一边给我换着头上的手巾,一边说道。接着将取下的手巾,拿去鱼洗那边,同时瞪了萧秀一眼,俏皮地说道:“哼···不像臭小子,总是板着脸,就会让人扫兴!再这样下去,估摸着,花儿都不愿对着你开了。在我面前还端着···累不累?”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强忍着笑,对马新莹喝道。
再看一旁的萧秀,却没有半点不开心,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说道:“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早就差你二叔将你绑了。再送去百合园,找个人给你嫁了!”
“二公子真会说笑,俺若去了百合园,恐怕百合园要变成黑泥园咯···俺若不嫁,哪家小子不要命了,敢以身犯险?”马新莹也笑了起来,怼着萧秀。
听他们的对话,邓属实在是憋不住,便说道:“先生、二公子,属下还有些琐事未了,先行退下了。”
说完,没等萧秀点头,邓属便快步往门外走。
“你回来!你自己侄女,也不好好管教管教!”萧秀对邓属喊道。
邓属听完,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回道:“你们萧家那么多年都没办法,就别为难属下了,实在爱莫能助······”
眼看邓属一溜烟跑没影了,在榻上躺着的我,早就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倒是马新莹,自顾自地忙着,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他拧干了手巾,回头见我在床上躺着笑,故作生气状说:“不许笑!再笑换凉水给你敷!”
被马新莹这样一喝止,我突然就自觉地收住了笑。不是不想笑,而是被他可爱的样子给镇住了,并不想惹他真的生气。
接着,马新莹一边温柔地给我换着手巾,一边对我得意地笑着说道:“嗯···这才乖嘛!”
看着一旁沉默不言,又有些无奈的萧秀,我便岔开话题对萧秀问道:“萧兄,我这是昏迷了多久?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
“今日十二,尚兄不过昏迷了一天。没发生什么,还请安心休养才是。”萧秀面色温和地答道。但我却不知他是因为我身体而有所隐瞒,还是真的没发生什么。
按日子算,昨天公主的几个御史就应该会在皇帝面前有所谮谤,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于是我继续问道:“难道饶阳公主那边,真的没动静?”
“饶阳公主的那几个御史,倒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些言语。但皇帝好像没有要即刻就处理这件事的意思,只说此案疑点重重,容后再议。其它的就没什么了,对了,还有···郑注那亲信,方才去见了鱼弘志。”萧秀对我答道。
“无妨!那人能见到鱼弘志,多半是因为珠玑现在的身份。估计是鱼弘志想利用他,在珠玑那里打听一些‘丽景门’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对珠玑怎么样。”我对萧秀解释说,随后跟萧秀吩咐道:“既然皇帝不想动柳仲郢,那就让鱼弘志和李德裕来做吧。可先差人去告知那二位,纥某是被饶阳公主威胁,才跑去京兆府告状的。然后再将当年的‘吴湘案’翻出来,在李德裕耳边唱唱戏文。依着咱们这位李太尉的脾性,定然还记得那些往事。做完这些事,估摸着···应该能起些波澜吧。”
“‘吴湘案’?可是那个可怜的阿颜被吴湘淫贼玷污的案子?”马新莹一边拧着手巾,一边问道。
“案子是这个案子,但并非吴湘所为。据我所知,此事是李绅为了在李德裕面前邀功,强加给吴湘的罪名。当年吴湘虽有贪墨之举,但数额不大,并不致死。而那阿颜,也是经过正经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给吴湘的。只不过扬州都虞侯刘群垂涎阿颜美色,才唆使人举告吴湘贪墨和强抢民女。刚好吴湘的叔父吴武陵曾经得罪过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这让主审此案的李绅看到了讨好李德裕的希望,便急不可耐的重判了吴湘。”萧秀对马新莹解释说。
“嗯!当时这个案子上报到刑部之时,就曾有谏官和不知情由的官员提出过异议,这其中就包括柳仲郢。”我补充道。其实我也是在翻阅李德裕卷宗的时候看过,所知均来自那千机阁里的短短数语。
“那后来呢?”马新莹接着问道:“难道有异议,朝廷都不去查个究竟么?”
萧秀接过话:“当时朝廷确实派了御史去扬州复查,只是派出去的是性情极其软弱的崔元藻。当年他查出了真相,但却无力阻止李绅强行对吴湘实施死刑。回京后,他见现状已然如此,更是忌惮李德裕的权势,便没有说出真相。这才让吴湘贪渎和强抢民女的罪名坐实,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
“‘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哎···想不到最终到老了,还为了‘一笑’,而抛掉了曾经想要的家国,真是可惜!”马新莹感叹道。
“党争就像是服用五石散,刚开始能如沐春风,到最后会越陷越深,直至无法自控,它亦会将一个百善之人变成万恶之徒。大概后人再看李绅的时候,会因那三首《悯农》而更加叹息世事弄人吧。”我不由得也感慨起来。
此时,却听萧秀在一旁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也或许他打心底就不齿李绅的为人。
我话音刚落,邓属又过来,提醒我们道:“珠玑回来了,正在往这边赶来。”
“那个郑注的‘亲信’呢?可回了?”萧秀问道。
“目前尚未归。”邓属答道。
“等他回来,你即刻过来通禀一声。”萧秀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随后退出门外,而萧秀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
一会儿功夫,珠玑便进到屋内,我看着他,打起招呼:“姑娘回来啦······”
我欲起身说话,可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旁的马新莹喝止道:“你干啥?躺下!躺下!”
珠玑也在一旁一边行礼一边附和:“先生身子虚弱,还请躺下歇息。”
我无奈,便只好笑着点点头,瞥了萧秀一眼,他依然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而马新莹这时候打量起珠玑来,说道:“你就是珠玑姐姐吧?听说小先生点名要你侍候,嗯···他还是有些眼光的。这端庄的模样,是个贤淑的美人。既然你来了,那就把小先生交给你吧,我过去帮帮三娘。”
马新莹说着便将自己手中的手巾塞到珠玑的手里,接着看着我对珠玑说道:“他呀···可不听话了,你可得管着点儿!”
说完,马新莹便欢快地往门外轻盈走去。
“方才那位是?”珠玑一边跪到榻前,用手巾给我敷到头上,一边问道。他冻红的脸蛋儿比往日的素白,要更加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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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萧秀,指望他来答,而他却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并没有回过神来。无奈,我便自己接过话答道:“哦···他是邓领卫的侄女,性情活泼了些。”
“我看他装束特别,该不是中原人吧?”珠玑接着问,同时站起身。
我笑道:“呵呵···这我确实不知,只有问萧公子了。”
接着我们一起看向萧秀,只见他还在抱着手,独自想着什么。于是我有气无力地冲他喊道:“萧兄?萧兄!”
“啊?哦···呵呵···二位在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抱歉!”萧秀回过神来,笑着道歉。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新莹姑娘是不是中原人?”我回他道。
萧秀接过话,不急不慢地说:“当年邓领卫的结义大哥,替我们萧府走镖到大食国,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姑娘,便带了回来,结婚生子。他们就是马新莹的父母,至于马新莹···他从小便长在萧府,算不得外邦人。虽装束因他母亲坚持,一直都未改,但习性和教化是与我等无异的。”
“哦···是这样啊。对了,姑娘去总院,上官柳儿可有察觉什么?”我问着正在拧手巾的珠玑道。
珠玑回道:“想是萧公子拦住了回去禀告的人,所以待见面的时候,他似乎并不知情,只是让奴家禀报了先生的状况,之后便被领着去了‘玉薮泽’。那边新到一批姑娘,楼中的左右信使教不过来,便让过去帮帮忙,所以才到此刻方归。不过方才见到新莹姑娘,这便放心了。”
与此同时,邓属悄悄进来,在萧秀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离开了。接着趁珠玑给我换手巾的时机,我看到萧秀对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郑注的那个‘亲信’回来了,可以开始了。于是趁珠玑换好手巾起身去鱼洗几案的机会,我也对萧秀微微点头。
接着萧秀严肃地对珠玑说道:“珠玑姑娘,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当年郑工部的孤女。当年郑工部不畏强权,一心要为民除害的壮举,我等在胸中感佩,只恨无缘追随左右。幸而在凤翔的家仆,偶遇一位当年追随在郑工部左右的亲随,便辗转将他送来长安了。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见上一面?”
再看珠玑,除了惊诧,就剩下令人心疼的泪流满面。他失声地点点头,用手中的手巾捂住嘴鼻,转过身,跑到窗前。
萧秀见状,也不知所措起来,便对着珠玑的背,说道:“那···我这即去安排,请姑娘稍作准备。”
我想此刻珠玑最想念的,应该是已经离世的父母吧。可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只是对他说道:“姑娘,我有些燥热,可否开开窗,透透气?”
珠玑想了片刻,点点头,打开窗。他望着月亮,寒风吹过鬓发,依稀看到他侧脸上的泪痕,是那样惹人怜惜。或许世间总是有那么一种美,是凄婉而无法言语的,只用静静爱慕,静静心疼便好,只言片语都是多余。
我也看向月亮,只是我想的,除了故人,还有眼中人和未了事。若是人间只有完美,那大概就太无趣了,所以我们的人生除了月光里的音容笑貌,还有脚下的影子,和影子里看不见的惆怅。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平、不如意,但至少这月亮是一样的,至少还能借此遥寄故人:
寒风旧雪迎凉月,举首临窗忆故人。
凉月年年凉意在,故人会否故心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