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砺行
作者:西新桥 | 分类:历史 | 字数:105.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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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绰
大统二年(东魏天平三年,梁大同二年)腊月初八,原关西大行台府、现如今已兼作了丞相府的建章宫里,一众文武齐聚。时已至岁末,照道理本该喜气洋洋,以贺新岁,可此时看来,自关西大行台、丞相宇文泰以下,堂上人人愁眉苦脸,殊无半分悦意。
这里头的缘由么,实是今岁大旱,本为天府之国的关中干渴了几乎整整一年,迄今不见好转。严重些的譬如秦陇之地,早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甚而人吃人之事屡闻不鲜。
国中不稳,四方便有不靖。西北各牧族固然与高欢眉来眼去,秦陇之西又有吐谷浑人时常骚扰,秦陇之南则见宕昌人(即宕昌国,晋时羌人梁勤所立,地处陇南,位于仇池国之西)时降时叛。光是赈济灾情已教宇文泰应接不暇,再加上这些个边患不息,实谓焦头烂额。
今日之议,实是情势已然极其严峻,府库里钱粮捉襟见肘,宇文泰不得不召了大家伙来,瞧瞧来年怎么个走法。
泰半人都紧闭了一张嘴巴,不消说,心里头压根就没甚主意。几个管户赋的倒是开了口,却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不外乎就是寻个明目摊增税赋,再加派税吏四处催收。可如今的情势,百姓们都快饿死了,便是跑去他等家中挖地三尺,又能征到些甚?弄个不好,多半就要激起了民变来,实谓得不偿失。
宇文泰大失所望,乃把目光四扫,先看到大行台尚书右仆射寇洛,结果这老儿不但闭着嘴巴,甚而连一双眼睛也给闭了起来,俨然正在闭目养神。
宇文泰无奈,只得撇过头去另找他人。那厢站着大行台尚书右丞赫连达,这厮倒是目光炯炯,勇于迎接宇文泰的目光,可是他脸上憨笑分明已是出卖了他---很显然,问他也是白问。
宇文泰禁不住翻个白眼,连连摇头。便在这时,人群中一个长相清隽的青衫文士吸引了他的目光,宇文泰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令绰!你如何躲到人后头去也?来来来,快出来,且听听你的高见。”
那青衫文士涩然一笑,似是有些犹豫,奈何宇文泰目光逼人,于是他稍作迟滞,终究还是走了出来。
这位显然为宇文泰极是看重的青衫文士,姓苏名绰字令绰,京兆郡武功县人士。其入大行台府不到一年辰光,然则崛起之快,实是令人瞠目结舌。
今年岁初之时,因见行台府中人才不继,宇文泰遂令关中诸州举贤。武功苏氏乃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便有人举荐了文章精辟且精通算术的苏绰入大行台府。
初时苏绰不过是个小小文书,默默做了半年,谁也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有一次苏绰染病,归家休息了半个月,突然之间大行台府就乱了套---诸多文书、筹算的事儿,怎么理也理不清,换了好几个人都不行。宇文泰勃然大怒,令彻查时,这才发现原来是这苏绰的活儿办得实在太好太细,以至于其他人接手时,全然顶不上去---一句话,此人不可或缺也。
由此苏绰入了宇文泰的法眼,先擢为著作佐郎。
其后不久,宇文泰陪着皇帝元宝炬及一众西魏公卿泛舟沧池时,见潭中正有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岛,景致颇佳。元宝炬便问此岛何名,结果无人知晓。这时宇文泰心中一动,乃特意唤人去喊了苏绰来一问。苏绰果然学识渊博,当即答道:“此渐台也。汉末更始帝(即刘玄,东汉光武帝刘秀之族兄)兵从宣平门入,王莽走投无路,逃至渐台之上,即在此台为众兵所杀。”此言一出,自是博得一片交口称赞。
宇文泰既是得意,又作欢喜,乃再为拔擢,以苏绰为大行台郎中。
苏绰不负宇文泰厚望,很快创立了一套行台府公文样式与流制,一扫先前文录工作杂乱无章的境况。他于户赋一道尤有心得,首创以红、黑两色分别记录支出及收入的记账法,记账效率成倍提高。又有会计法、户籍法问世,无不令人为之惊叹。
此外宇文泰问计询策时,苏绰必是应答如流。总而言之,举凡大行台府诸般疑难,但至苏绰手中,总为迎刃而解。
宇文泰再三赞叹:“令绰之才天下难求,吾台中之政事,当尽数付之。”
自打元欣封为西朝太傅后,大行台尚书左丞的位置便一直空缺着。宇文泰不作犹豫,拜苏绰为关西大行台尚书左丞。
苏绰一年之内连跳数级,如今他在大行台府中的位次,仅次于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裴果与大行台尚书右仆射寇洛,犹在大行台右丞赫连达之上。这里头裴果平日里皆在华州,寇洛又不大管事,是故宇文泰所说的“台中政事,尽数付之”,实在是没有半点虚言。
这样一位厉害人物,今儿个居然学了那些个碌碌无为之徒,硬是躲在人群后头不出,宇文泰如何能放过了他?
苏绰施施然走到宇文泰跟前,好是作了一揖,直起身来,张口第一句却是:“丞相,而今旱灾经年,府库几为一空。苏绰虽是于赋算一道有些小伎,可俗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事。。。苏绰也想不出甚法子来呵。”
宇文泰脸色一沉,差点就喝骂出来,转念一想,突然又扬起嘴角,轻笑着道:“偌大个关西之地,数百上千万百姓居此,就是再难,来年的日子总还是要过。既是府库枯竭,不外乎开源与节流两个法子。。。”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晌,接着忽然拔高声响,喝道:“当以开源为重!我意,关西之地凡豪族贵家,皆征年收五成,以度时艰!”
“不可!”苏绰豁然色变,急忙叫道:“豪族贵家,虽。。。虽是不乏侵吞土地、私畜人口之举,然则如今东贼虎视眈眈,丞相若行如此横征,豪族贵家必生反心。如此,关中基柱亦要动摇!”
宇文泰嘿嘿冷笑:“那就只能由得他等去,我等自个却要饿着肚子么?”
“除非。。。”苏绰一咬牙,说道:“除非丞相能先破东贼,令其不敢踏足关中一步,则关中豪族贵家必然胆寒心服。到那时,才可徐徐施征,更皆惩治不法,以增人口田赋。”
“本遭天灾,又征不得钱粮,如何能破东贼?”宇文泰嘀咕得一句,又把头一歪,没好气地道:“既如此,只有在升斗小民的头上开刀!”
“愈加不可!”苏绰的脸色作肃正无比,朗声道:“百姓已为遭灾,此时非但不可再行追征,还要轻徭役、减赋税,分无主荒田于流民,以固民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却教我该怎么办?”宇文泰的脸色大是不好看:“旁的不说,开年在即,军中的钱粮却还没着落,令绰你倒是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办?”
苏绰也是急了,大叫道:“开源既难,便当节流!”
话音才落,宇文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令绰胸中有数,先前偏还不肯说。来来来,快快说与大伙儿听。”
苏绰一滞,顿然晓得宇文泰方才的一番说辞,原来全是在激他说话。再一看时,老寇洛不知何时也睁开了双眼,目光炯炯,正盯着自个看。。。
骑虎难下,苏绰叹了口气,只得一清嗓子,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