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砺行
作者:西新桥 | 分类:历史 | 字数:105.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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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往事
“这一位,就是我大梁豫州刺史、辅国将军、夷陵县子裴邃裴渊明!”绿洲畔,沙丘下,陈庆之声若雷霆,震得裴果摇摇欲坠:“汝父裴遵,正是渊明公嫡亲胞弟!”
“裴邃裴渊明。。。大梁豫州刺史。。。我的嫡亲伯父?他他他。。。如何竟会身在南朝?”裴果一脸朦胧,喃喃不敢相信:“怎么从未听我耶耶阿母提起?”
“怕是有些往事,汝父母不欲再提。。。” 陈庆之摸了摸唇上短髭,说道:“我尝听渊明公诉说昔日在魏国时旧事,故此知晓你家事。我此番前来,一者是为了去见阿那瓌,二者嘛,正是受了渊明公所托,来武川寻你踪迹。。。”
“寻我踪迹?却是为何?”
“渊明公与汝父感情甚笃,自入南朝,从此分别,时时思念。后来多方找人打探,才知汝父竟与宗族闹翻,辗转去了武川。不想再使人去武川寻访时,汝父已然病逝,只留了你孤儿寡母。渊明公痛哭流涕,追思莫及,对你这个亲侄那是倍加念叨。。。此次我正好奉命前来漠北,便让我顺道寻你。”
裴果眯起双眼:“那裴邃。。。渊明公与我素未谋面,何至于此?”
“其实。。。”陈庆之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汝父与宗族闹翻,正是为了渊明公呵。。。渊明公每念至此,都深深自责,说怪他累得胞弟沦落边荒,不治而去。。。因此常思能够有朝一日与侄儿相聚,好好待你,也算为汝父尽了后事。。。”
裴果觉着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他想起幼时每每问起耶耶阿母为何会离开中原远徙武川,他两个就支支吾吾,不愿详谈。。。今日才知,这里头竟还有这么一桩故事。裴果听到这里,哪里肯舍,追问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陈从事可否详解?”
“自无不可。”陈庆之点点头:“此来本就要与你说起这桩往事。。。”于是娓娓道来,讲了好长一回。
话说昔年裴叔业举寿阳投魏之后,不久病死,家族随即北迁。裴邃裴遵兄弟两个份属裴叔业堂侄,自是也在其中。到了洛阳,裴邃因才气横溢,深得当时魏帝元恪器重,任为司徒掾属。可裴邃却心系南朝华夏正朔,眼见萧衍起兵攻入建康,取齐国东昏侯萧宝卷而代之,建立梁朝,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南归之心。于是他奏请随军南下寿阳,一番缜密策划,终于在一年后成功逃回梁国。
裴邃入梁,旋即受到梁帝萧衍重用,先任庐江太守,并于当年就击败来犯魏军。此后他率军攻魏,连陷羊石城、霍丘城、梁城等多处,声威大震。几年之后,裴邃更在梁魏钟离大战中大显身手,助主帅南朝名将韦睿大破二十万魏军,因功得授夷陵县子。
裴邃在梁朝风生水起,不想却苦了留在北地的胞弟裴遵---原来当初裴邃策划南归之时,裴氏子弟多已在北朝获得高官厚爵,个个乐不思蜀。裴邃寻思自己前途未卜,不想坏了胞弟在魏国的前程,南归之谋竟是连裴遵也不曾告知,就此一走了之。结果魏帝元恪得知裴邃叛逃,震怒之下便对裴氏一族削职降爵,重重责罚。虽说后来大多都蒙官复原职,裴氏一众子弟却是恨透了裴邃,更迁怒于裴遵,处处给裴遵小鞋穿不说,还要裴遵亲承从此不认裴邃这个兄长。
裴遵为人高傲,不肯失了骨气,更不容他人辱其胞兄,后来终于与宗族闹翻,离家出走。可他心底到底也埋怨裴邃,为何当初不能明明白白告知其打算,难道竟不相信自家胞弟么?愤懑之下,裴遵也不愿南投裴邃,索性一路而北,这才去了武川。其后裴遵娶妻韦氏,生下裴果,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然每一念起往事,终究郁郁,自是不肯讲予裴果听。
裴邃在大梁站稳脚跟后,就曾派人去找裴遵,却是无功而返。到了今日,裴邃已是大梁一方方镇,领豫州刺史,镇守梁国门户合肥,与魏国南方重镇寿阳对峙。可胞弟却已逝去,每每念及,垂泪不干。
阴差阳错之间,其实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兄弟俩就此天人永隔,殊为憾事。
裴果听完,愣愣出神,心头一片浆糊,不知该说什么好。九真在旁,也是听得长吁短叹,感慨不已。
这时陈庆之又开了口,声若洪钟:“裴郎君!你是华夏高门大族子弟,你的骨肉血亲正在南朝翘首以盼,为何你还要自承胡夷魏人?不如随我等一起南归,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华夏之民!”
裴果讶然,支吾道:“我我我。。。我。。。从未到过南朝,怎能仅凭你一面之辞,就离开生我养我之地?”
陈庆之“哼”了一声道:“难不成你以为南朝都是文恬武嬉之辈?我也不说旁人,你就瞧瞧陈贵!之前你的心里,陈贵粗陋不堪,贪财仗势,可实则他不远万里,求仁得仁,乃是个真真正正的忠义之士!我南朝尽多如此人物,更皆文华风流,要不然渊明公又何必舍近求远,拼死南归?反观你胡夷北朝,朝纲混乱,淫秽污浊,六镇这里更是死气沉沉,民不聊生!你说,你为何不随我等南归?”
九真听得连声称是,一双美目流盼,炯炯盯住裴果。
裴果看看陈庆之,又看看艳若仙子的陈九真,一时间太多想法在心中萦环冲撞,觉着大是恍惚。耶耶的面庞回闪眼前,转瞬化作另一张相像却又陌生的面孔,双目看着自己,满是期盼,那。。。就是伯父裴邃么?又有许多面庞不断浮现,黑獭兄弟、贺拔兄弟、大小侯莫陈。。。宇文英明丽的脸蛋总是殷殷切切,最后,则是素雅高挑的韦娘子,慈眉善目,一如幼时所见。
思绪如翻江倒海,滚滚不息,看在陈庆之与九真的眼里,便是裴果始终沉默不语。九真几次欲言又止,陈庆之却是神定气闲,仰了头悠悠看天。
良久过去,裴果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兹事体大,未可一时定夺!旁的不论,我总要先回去武川,见了阿母再说!”
九真眼中,少许失望一闪而过,勉强笑笑,说道:“这是对的。你出来也已日久,少不得叫你阿母担忧。”
陈庆之点点头:“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分别。裴郎君你回武川,我等失了粮秣布帛,北去已无意义,当自行南归。”
裴果有些奇怪:“陈从事既要南归,武川正是最近的坦途,何不与我一起?”
陈庆之先是一滞,旋即笑道:“我等已然恶了武川镇将叱干邛,还是绕道为好,免得再生波澜。”
裴果“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便拱手道:“既然如此,就。。。就此别过!”目光死死看着九真,心底漾起的全是不舍,仿佛从此就丢失了什么。。。可回去见韦娘子的想法一旦涌现,终究不可遏制,当下再无迟疑,取梁人为他备好的马匹、干粮、清水,一跃上马,如飞而去。
身后九真目光幽幽,追着他背影南去好远。陈庆之忽然提气大喊:“休要忘了,渊明公还在合肥等你,若想好了,随时都可南归!”
马蹄声缓了下来,可终究不曾停住,哒哒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