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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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都角儿
队里却一切照旧。
全队男女,西面坡上顶着烈日翻苕藤。道道土垄,覆满鲜活翠绿的苕藤,由下往上,一人几行。人们散落各处,蹲地里无情地把它们条条提起,悬须断根的摊翻在下一条垄上。这些娇嫩茎叶虽遭大难,却顽强地长伸着嫰根。但不几分钟,似火的艳阳会叫它们全趴下,跟死去一般。据说,不然将来净花架子,不结苕。
看见下边老远的小学晒坝旁,有谁站那冲我们坡上喊,是齐嫂。
春儿与她喊问半天,无果。跟个中气不足者远距离交流,大码的小媳妇见着心急,与其高分贝“开聊”。终究弄清,齐巴子和知青马上回村,矮叫花专程驾临。啥事?不知道。
发血案,公社大会紧急叫停啦,要不,矮叫花怎出现在这?一片热议:啥?喜事,苦了三年,知青熬出头了。
“熬——出——头——了?”
我几乎不能呼吸,脑子嗡嗡的:这就填表、盖章办手续回城?心都顶到了嗓子眼儿,不敢相信是真的。
“妈х,不会有事吧?”大咖的意外莅临,齐巴子显然有些紧张。他老嚷着慢点慢点,跟不上趟。
下坡刹不住,跳着步子,我一路小跑。
……
我屋门前,小张、小赵也已应召赶到。
我的脑子全面开动了。是呀,前不久传达过红头文件“容当统筹解决”,上面又紧急有令,知青问题再不搞“政审”论成分,全部招工回城?不然公社大会开得好好的,他怎突然中断赶来,召集所有知青集中?
喜讯突至,也带来幸福的烦恼:
回城报到时间,该不会同样紧迫吧,再怎么也得容我三两天,捎带点当地土产呀。真的,除了城里买不到的黄豆、鸡蛋、花生,还买点野生蜂蜜和蕨巴,这一去不回了呀!不、不,当务之急,是赶紧给家里发电报叫汇钱。还不知能否抢在规定的报到时间内,其它都得由此安排。嗯,我还得永留下大枫树下小山村的容颜(相机绝非大众阶层的配置,仅县里才有家相馆),对,画下来,好歹我也有些素描基础。蹲沟对面,一笔笔的也得画出来。一定一定。还有那天坑……几年了,怎临走才想到这事。
正掏钥匙,让客人们进屋,却被矮叫花阻止。也未见他拿出任何表格来,倒是领着我们往村里去,石楼前停下了。
心头一紧,我急切地往小张、小赵脸上寻答案。讶异于大喜临门,他俩超好的心理素质。
门开了。皱着眉,矮叫花叫我和小张,从底楼的些柴禾间,抬出那张大方桌。
我足足愣有一分钟:配合公社开“学大寨”动员大会,还是批斗懒搞得一对野鸳鸯,或是半截红的哭骂惹祸了?可怎不见摆那唱歌匣子跟大喇叭?开会先把知青都叫上,没先例呀?
我心急地八方推敲。
他退后两步,那双锐利的眼睛,估测着石楼边的土坝。仅以“路线问题”,就取消了我“先代会”代表资格,我还耿耿于怀。更受不了他下人毒手,面对受害人那坦然;似是说,弄死你,实在是为了你好。似一佛系的慈祥长者,教我做人。
近日纷传,书记被害的事,县里来人了——是自杀未遂。开“先代会”回来那女知青,肚子大了,家长已告到县里。东窗事发,当晚他摸到公社边的小山堡上,握块石头,情绪失控地往秃顶上狂劈。
书记出事了,我们都急着想向矮叫花打探机密,但都不敢。他那般风光的领头缉凶,结果却……想必向哭错了坟头的窝火人问曲委,极具风险。
他过来了,仍凝视着前方。入神地,操着架生化武器似的,手在眼前缓缓划过:扎几排巴茅草一起,连根带花还不个芦花荡?
——召我们抢排样板戏《沙家浜·智斗》一场,上公社演出。难怪他俩那矜持!
麻雀掉到粗糠里,空喜一场。太过激动,我这脑洞也太大了;好在刚才没发问,否则闹出大笑话,却再打不起精神。
面对我们的叫苦,矮叫花说,大城市来的哪不会唱“样板戏”?没乐队,清唱也行。突击排练几天,一定抢在大会结束前……把干沟大队的名声,全公社打响!
公社会期延长,他像因此捕捉到了时机。
他给我们分角色:小张,到时往裤里塞个枕头,发声呢,闷到肚里再悠出来,胡传魁。我干瘪瘪的,到时抹两撇胡子,刁德一。小赵呢,阿庆嫂。服装由他上区中学借,那演过,有。方桌这不都现成的,就只差把壶。要能再物色个小姑娘、小流氓的(《沙家浜﹒智斗》中配角),就绝了。
天啊,太夸张了吧,突击排练演大戏!看看我们仨,偷盗的偷盗,犯呆的犯呆,奶伢的奶伢,哪个正经拿得出手,竟被人惦记上了!这不逼着羊儿耕地、狗爬树?矮叫花一天就挖空心思的折腾,怕别人也不得命断。真敢想啊。
似谋得份美差,小张已喜盈盈跟我商量,落实排练期在此同吃住的细节。我虽笑脸应允着,却似乌龟遭牛踩了一脚,疼在心头:小赵咋办,还拖个吃奶伢呀。说是仅抢排几天,共计仨大人加个崽的家口,每日三餐,那是三瓜两枣打发得了的,我不完全就一免费收容站吗?没等戏排下来,一年的口粮没了,到时找谁去?
“喜讯”解锁,好事毛都没见一根,反倒是祸从天降。
矮叫花开始导戏。我虽规规矩矩站着,可哪听得进。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九亿人却能几个“样板戏”长年看,反复看,看得无人不中邪样哼哼。等着吧,排出戏来,任这些迷之自信的怪胎们评头论足,还不如干脆把人就架火上去烤。背时哟。
拳抱胸前,似捧着个烫山芋。我语带苦涩地央告,说自己咽喉痛,咽炎,矮叫花根本不听。
操心没死透补上一刀?小赵,居然举荐她队我曾领教过那黑心瞎子,也来蹭饭:“蛮好,蛮好,拉二胡伴乐。你们没听过哟,他拉的《北风吹》……”
祖宗啊……我真要给她跪了。
真没看出,此般模样的矮叫化,竟与高雅的舞台艺术沾亲。一如师出“斯坦尼”(前苏联著名导演),他导戏强调阶级感情,举例、设景、示范,滔滔不绝。远未讲完,他即陶醉般斜脸微闭着眼,要主角小赵先唱试试,就一段。似好的这口,再等不及。
十足的色盲啊,小赵那鼓脸香肠唇的俗样儿,与风韵犹存的阿庆嫂都辨不出,还用试?再加上瞎子组合,牵手上街要饭倒差不哪去。堵得慌,我半天难以入戏,怨不敢发。
小张使劲给她打气,憋上好一阵,小赵终起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偶滴个娘额。
常人发声,都自带圆润。也有例外:曾听过唱歌跑调,唱得难听得像哭;也曾听过音色异常,唱来像推扇老木门……而她,被魔鬼掐过嗓子似的——声音夹得瘪瘪的,瘪瘪的,由口鼻间挤出来,鸭式发声,不可思议地嘹亮!
中弹般,我全身僵直,净是鸡皮疙瘩。竟没人叫她打住,哪怕做个手势,赶紧打住,要命啊。
就地上觅食的几只花脖斑鸠,也全扑扑逃上屋脊,惊惶打转。
矮叫花似被记重拳意外击中,架不住,欲语又止。
思量再三,终才极不情愿地作罢。
我长舒口气。
小张看看我,又看矮叫花:“她感冒了,平日绝对……要不…都来段试试?”
大方桌重又抬回楼。大戏不唱了,石楼“宣传站”的内容,却作了添加——图书室,相关家当近天到位。叫来齐巴子,通知先清空底楼的柴禾。留下带来的鼓锣,矮叫花走了。
……
破天荒发现,齐巴子还有底气不足的时候,揽我去完差。
我站在门外。几时以来,半截红变了,变得似乎已没法接近。借着窗子光,听着进门人的热情招呼,屋角人毫无动静。屋外都闻着股霉湿味,阴气逼人。
进屋人,继续嘿嘿干笑。小心避开润湿地上的几滩鸡屎,又差点踩上床脚的军用水壶。蹑手蹑脚就着只矮凳落座,却一屁股坐地上——三条腿。他继续陪笑。
煞有介事,他由冷冷的火塘的四块长石板好,再难找夸赞起,再夸窄窄的火铺冬来暖和;又感叹摇摇欲坠的破房紧凑、好收拾,实属宝宅。净些不着四六的废话,让门外的我都犯急。屋角那仍无动静。
但,很快就听他不咸不淡地扯到那石楼,说它空着也是空着,爷儿俩反正也用不着那大的房。说石楼有潮气不好,又那高,如今他腿脚也不便,还有点脱离群众。说他老哥什么都好,是个好人,就是倔,一辈子吃亏在不讲阶级斗争。
绕啊,绕啊。矮叫花的指令,能绕得过去吗?破屋外,我着急地向饶舌人示意,直截了当,直截了当。
齐巴子凑拢去了。对着黑裹头下满是深皱的脏脸,他无声的看了好久。再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袖肘。他有些发怵,起身来,他自打圆场,不住地兀自点头,出来了。
“莫不……死了?”
我俩赶忙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