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小书房两侧各有藏书配殿，整齐排列着若干祥云雕饰书架。不止纸张，皮质竹木等卷宗也不少。厚重古朴气息足以说明其历史悠久与珍稀程度。还有好些华贵盒子零散分布，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了好几天书虫后李月终于找到基本依稀有相关记载的上古秘法典籍。跪坐趴在书桌翻来覆去细细研读那些晦涩难懂语句才勉强理出个大概。

天地万物均由混沌灵力演化。魂飞魄散大致等同仙族灵灭，会重归天地等待下一次凝魂托生。简言之就是回炉重造还不一定造成什么模样。而且这个过程会耗费千年万年。就算有个别执念极强的残魂散落于天地间，聚灵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位涂英氏就曾被天界合力做法聚灵唤醒过，只是她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永生。

但这是否说明聚灵并非绝路？笔耕不辍的龙女为此高兴了不到半刻钟便被更深重的悲哀击垮，无言俯倒桌面。写满杂乱笔记的册子像落入深渊的心神一般掉落在地，响声沉重又刺耳。涂英氏功比娲皇，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一线生机。此后十几万年都没有任何生灵死而复生的记载，更莫说魂飞魄散。为什么因为违背定好的命数同自己成亲隐居便落的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她的夫君没有做错任何事更没有留下任何非他不可的烂摊子给小太子，他总是思虑周全。

天道怎能如此惩罚有功德之人，让她这个罪魁祸首以后该如何独活？如今她是该抛弃七情六欲去安享万年尊荣，还是当那段刻进骨髓的浓烈情爱从未存在过。游离在荒唐现实中伤情至极的龙女冷静又癫狂，仿佛搁浅的鱼一般。强撑着最后气力一遍又一遍翻阅着地上桌上四处铺散的典籍，周而复始。求而未得便继续在配殿书架上找寻可能记载有的沧海遗珠。

从前没有那她就做第一个！天道不也说自己是这方世界自创立以来的第一个异世魂魄么。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

不知找了多久，明窗格子中几度月升日落。跌坐书架旁的九天神女双眸布满血丝与浑浊雾气，娇嫩唇瓣亦不复水润。而是变得干涩惨淡，皲裂处处。口中念念有词一直说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四个字。

匹夫之怒，以头抢地耳。

哪怕当了九重天的神仙，壳子里装着的还是凡人的心凡人的魂。李月掩面恸哭一边用头砸着身后高架，散开的几缕发丝混着婆娑泪水化身密网将她紧紧束缚至吐息不得。书架难以承受龙首捶打，不多时顶部摆列箱盒书卷便一一摔落在地。其中一个盒子不知是什么宝物。长宽不过数尺，却从里掉了数百卷轴出来。将龙女严严实实埋在原地动弹不得，哭声亦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东西？

被打断悲戚的龙女不得不拂开面上狼藉，随后茫然将一个砸在怀中的卷轴拿在手中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都是天帝私物，她在陆珩书房呆这么久已经非常失礼现在还弄坏了东西…等他出关后必须好好赔礼道歉才行。

这般想着便开始捡起铺了满身的卷轴准备将书房恢复原状。可装卷轴的箱子好像方才被摔坏了，几个卷轴都放不下。

李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机关窍门，不知如何催动。无奈只能将卷轴抱在怀里然后摆放在矮些的架隔。五个一摞五个一摞，尽量整齐美观。等摆了几摞又突然想到什么不妥之处，拿着一个卷轴保持抬臂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若这些卷轴本来有序，这般打乱重新摆放岂非更给陆珩带来不便？而且卷轴上残留的气息远较殿中其他书册浓郁，应当是陛下常常翻阅的心爱之物。必须好好归置才行。斟酌后李月打算看卷轴记载的具体是什么再做决定。若没有明确序号与前后关连就先好好摆着等陆珩出关再好好请罪。如果是什么不便她窥探的私密、还是等颜锦仙官来帮忙吧。

事已至此，怎样都不对。待水波纹金扣松开，画卷自下而上徐徐摊开。云海翻腾中巍巍宫阙微露飞檐尖阁，画幅中部大片留白为模糊如雾的罡风煞气。再往上，云海边缘出现层层堆叠的银色裙摆，想来应当是位女仙。这种视角构图不应当是寻常画像吧…毕竟没有美感就算了，元素也太沉重。谁会这么画。李月索性展臂将整幅画卷完整摊开。

她是谁？

为何这衣裙那么熟悉？

她是不是想跳下去、或者说已经尝试过千百次可依然去不到云层下的世界。所以只能隔着云端遥远，神情悲戚。

画这做什么、陛下他画这做什么？

李月抿紧唇瓣再拿起一个卷轴，求证般急切摊开。可等看清后便立刻颤抖着将它当烫手山芋般扔下。随后金扣一个又一个被打开，发出清脆玉碎声。待风雨平息后，成百堆叠卷轴被神力全部托至空中如囚笼般将恍若五雷轰顶的身形牢牢困住。

相连画卷仿佛走马灯一般将月华神君在九重天度过时光重现。只这些画面全部来自于旁观者的视角，再不懂画如李月也能看出作画者笔中饱含的爱意与眷念。

第143章 大梦醒

这一副应当是秋千刚扎好的时候。被宫娥高高推起的神女轻盈如云中雀，只看侧颜也知晓她定是笑靥如花模样。

这是布衣畏怯的她，犹带泪痕。

还有树下专注练剑的她，明亮如星。

托腮手捧书卷的她，安宁乖巧。

与仙娥嬉戏玩闹的她，灵动跳脱。

呼啸雷海中飒沓流星的她，剑光搅动天地风云。隐约可见真龙模糊身影。

百花大殿应对自如威仪初露的她，已经脱去凡胎重塑仙身。

还有、还有、

还有在宽阔臂弯中安宁入眠的她，面色酡红趴在瑶池边累极而眠的她。半湿青丝遮住春光，池中银白龙尾朦胧流光。

等照例打发走前来问询的同僚，颜锦仙官忧愁看向被结界围住的寝殿。神君已足足在书房呆了十日，自杂乱响声凝出结界起也有整整三日，不许任何仙神靠近。有哭声，有笑声。撕心裂肺，闻之不忍。究竟发生了何事？

龙云新叶迟迟不肯吐露，若换作自己可能也会心神难安吧。但此处究竟是天帝寝殿…若日落前神君还不愿意现身，便差宫娥去请疏枰神君来。疏枰神君出手既不会让结界破除的反噬伤到神君，真发生了什么事他应当也能劝一劝哄一哄。

坐立不安等到云霞初露颜锦仙官玉般的掌心已是一片通红。失望之余无奈起身往外走去时身后紧闭殿门吱呀打开，回首看去只见十日前无处不精致雍容的月华神君发髻凌乱，脚步蹒跚跌撞走出。当即压下惊疑恭谨行礼问安，可迎面走开的神女仿佛失了魂般双目空洞走过。碎步跟上略抬高声量再唤了几声依旧充耳未闻，依旧笔直僵硬。颜锦恭敬送那道身影走过回廊走出后殿再走出天将重重的宸极宫，再等敲打过看了不该看的一双双眼睛后匆匆去往寝殿小书房查探究竟。

可当颜锦推开门只见处处整洁，没有半点被动过的痕迹。

莫非神君这些日子都是枯坐着的么…为何会情绪崩溃至那般？面若死灰，走肉行尸。陆珩闭关前曾吩咐过宸极宫中神官，碰上与月华神君有关的为难之事可向疏枰神君与凤仪少神禀报。可凤仪少神远在五重天，若非紧要不便轻易打扰。思来想去颜锦决定明日亲往广寒宫送果点与织云仙女所制衣裙，届时视神君状态再决定是否要请疏枰神君。

身着汐灵族所供特有形制水碧色广袖长裙的玉兔们正在后殿演习新作舞乐，清丽灵动宛如莲游鱼一般。小泉流水般欢快舞乐淙淙流淌在琼楼玉宇中，仙境当如是。察觉到主君气息，廊下担任教习的侍梳侍妆起身快步行至宫门处迎接。

“神君您回、”

殿门缓缓打开映入二仙眼帘的却是仰头打量匾额的冰冷狼狈身形，悲戚至极模样让侍妆不禁抬袖掩唇以免惊呼出声。明明神君上次从宸极宫回来事还是面上有色眼中有光，短短十数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神君可要先更衣？”

“神君、”

没有任何回应。忧虑溢于言表的侍妆想再问，侍梳急忙将她拉住并做唇形示意噤身。几番无声交谈后一左一右垂首恭谨跟着那道犹如风中烛火的身影步入寝殿。李月站在厅中环顾为自己量身打造的金丝囚笼，脸上浮现出丝丝笑意。最后甚至笑出声来，单纯童真如花铃。原来那些都不是梦，原来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所有的猜想都是真的，这就是答案。

只是她们不知道陆珩不仅仅是对她存着心思，甚至她与他早就夜夜同眠做了真夫妻。

吾爱阿月。

吾爱，阿月。

画卷右上方的落款铁证如山。

当混沌中不堪回想的细节不受控制的清晰浮现脑海，龙女嘴角再次溢出血来。

“穆白，天帝他为龙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我一开始还以为他那种老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君王，是凶巴巴的呢。”

“你看，我的字写的有没有好些。”

“甚好，能帮为夫批奏章了。”

“不可以捧杀嗷！”

“也是他、教阿月习字么？”

“嗯，陛下他也嫌我写的太难看了，所以监督每次要专门练上一个时辰的大字才准让仙娥送点心。”

“难怪阿月进步神速。”

“那是当然，我最聪明了。”

“你轻点，属狗的吗。”

“阿月可喜欢？”

“哼～夫君现在的模样和在我梦里的时候一模一样，粗鲁蛮横又唠叨的很。”

“一样么…他都说了什么？”

“你想听？”

“嗯。”

“那就是～非要让我说喜欢，非要让我哭着喊夫君轻些，夫君多疼疼我。”

……

李月不敢想穆白那时会有多难受，只能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怎么可以还把那些事当做梦话玩笑说出来戳他的心。至于陆珩又为何如此？若仅仅因为雌龙身体以保证血统纯真，她想自己或许还能淡然处之。可他偏偏动了情，偏偏要趁虚而入。

原来正因为这份天帝之爱，所以她一直可怜可悲地活在鼓掌中。天界仙族看着这位蠢笨而不自知的月华神君时心中一定觉得滑稽异常吧？那若这近百十年光景所见所闻所经历事务都是错的，究竟何为真何为假？是不是无论她得到的失去的一切一切都不过因为这具身体是龙而已？至于陆珩那句生来属于天界属于九重天的断言、真是最讽刺的现实。

这十日，李月只觉无时无刻不在尝受万剑锥心之痛。

如果来到天界遇见陆珩是她避不开的命运与劫数。为什么在和穆白相处的时光没有用尽全力争取珍惜，为什么还同他将天界之事当闲谈般和盘托出。她夫君那么聪明，应该早就听出端倪。所以才那般在意，时常问起天帝如何如何。他是不是以为陆珩对自己特别特别好，她就一定会在天界过的好。所以才会瞒着她选了不能转圜的绝路。所以、才愿意走得那么干脆？那她当初看不出夫君寿数将尽的原因是不是也因为陛下……至于堂堂九重天的神君，居然半夜被心怀不轨之辈摸门爬床了。当她是什么话本子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小姐么，还是当这广寒宫毫无侍婢守卫才会足足数月夜夜都来也无一能够察觉？

看着左右李月凄然笑出声来。

见自家主君如此，侍梳心中涌上不详的预感。可还没来的急开口便与侍妆一道被神力压得双膝跪地。惊恐撑着抬眼向上看去，只有冷漠背影沉沉压在心头。

“还请神君恕罪。”

“神君恕罪。”

“是不是你们从头到尾也只拿我当一只金丝雀，所以才不忠不义背叛我？”

声调又冷又轻没有丝毫波澜。落在侍梳侍妆耳中却比天雷更甚，大汗淋漓。神君她一定是知道了、知道陛下曾…想到此侍妆吓得不敢出声，额头死死抵住地面。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神君如何惩处都是应当，但神君万万不可如此自称啊。”

“陆珩给你们下了言禁么？”

“不、不曾。”

“奴婢只见过陛下几次，不敢往其他方面深想。而且陛下神色十分从容…”

面色苍白的龙女扯开沾有星点突兀殷红的唇角。言外之意就是当年陆珩来此休息过夜已是家常便饭，自然的仿佛像回自己寝殿一般。若是半点未深想，她们为何要处处替陆珩遮掩。只怕是已经发觉些许端倪、也假做不知或是保持沉默罢了。

也对，广寒宫本就是天后宫殿，天帝临幸此处简直是天经地义。何况睡梦中的自己也是当真习惯依恋陆珩的宠爱。没准他心里都有点迷糊，这条小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枕边躺着的究竟是谁。莫非只是重欲贪欢，靠此排解心中孤独苦闷？

“你们是我的贴身仙侍。广寒宫除了我的旧物，其余全部交由二位打理。在我心里我也不曾将你们当没有灵智的寻常宫婢轻慢过半分，可是你们依然选择背叛了我。或许不算背叛，毕竟陆珩这位天帝才是你们的真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