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淞从蚌珠镇飞回槐舟市的途中，想起了以前和魏天予相处的日子。

那是很稀罕的一天。

在他印象中明明只是个人类，却总摆出好像无所不知的神棍模样的魏天予，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不安表情，好像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所以，他破天荒的关心了一下对方。

“你怎么了？”

“我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魏天予说。

云淞不知道对方所谓的犯错具体是指什么，他只记得前些日子魏家内部爆发了一场不小的冲突，魏天予因此差点失去一个儿子……不，以人类社会的标准来说，或许已经可以算是“失去”了，因为云淞听说魏家的次子魏敬陵在跟魏天予闹翻后，决定抛弃原本的姓氏。

他在人类社会生活的时间足够长久，明白什么叫入赘。

不过云淞不觉得魏天予会为这种小事后悔，毕竟对方因为管教子女的态度太过强硬，被子女反抗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就没见对方为此烦恼过。

“你在担心那个女人的小孩吗？”云淞见过魏敬陵的女朋友，对方有巫的血统，但已经很淡了，甚至看不出他其实是个妖怪。

听到云淞的问题，沉思中的魏天予终于转过头凝视他：“你也觉得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有古怪吗？”

其实云淞根本没看出来殷佳月怀着的孩子有什么奇怪，他只知道魏天予自从得知女人怀孕后就总是用一种担心的目光看着对方。如果非要挑毛病的话，大概就是殷佳月每次来泉河公寓时，身边总是跟了一堆杂碎非人，魏天予每次都要暗中帮忙清理一下。

故意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云淞等着魏天予自己往下说。

“我看不透那个孩子，给他卜算的未来是一片混沌。”魏天予苦恼地抚额长叹，“他就像深山里的雾气一样，看得见摸不着，似远似近。我得知他的存在的那天还做了个梦……”

具体梦到什么魏天予没有说。

云淞出于起哄的心理，主动提议可以帮魏天予排忧解难：“一个孩子而已，我可以帮你解决掉的。有蚌珠镇那群废物作妖在前，他们母子俩再出事，你儿子也不会想到你头上。只要你一句话……”

“不要试图引诱我。”魏天予冷峻地拒绝了云淞的煽动，同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既然决定接纳他，他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可以从现在起做准备……”

根据云淞对魏天予的了解，对方露出沉思的表情时，肯定又在想一些对非人而言十分恶心的坏主意了。

他不禁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被魏天予算计在其中的非人们致以同情。

“云淞，你想过自己未来要变成什么吗？”

那天魏天予结束思考后，突兀地问了云淞这样的问题。他知道云淞的目标是从妖怪转化为怪谈，过去他也曾打听过云淞具体想要转化成怎样的怪谈，甚至悄悄尝试过引导云淞变成他想要的怪谈，为此他们之间爆发过争执，激烈程度不亚于魏天予和魏敬陵之间的父子内讧。

之后魏天予就不再插手云淞的盘算了，云淞也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

“没想好。”

那时云淞是这么回答魏天予的。后来很多年，其他非人试探云淞的态度时，他给的也是同样的答案——他确实没想好，直到魏天予死了，他都没想好自己要变成怎样的怪谈。

云淞确实喜欢捉弄人类，但没到厉宁那种把人类当玩物随意操纵又毁灭的程度。但他也不想成为魏天予希望的那种，给予人类帮助的所谓“好的怪谈”，一想到被人感恩戴德地膜拜，他就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有一阵子云淞想要成为可以消灭怪谈的怪谈，觉得那样应该还挺酷的。不过跟戏交过手后他就意识到了，以自己的积攒，还吃不下太大的家伙，而对自己定位不准确对怪谈来说是很大的禁忌，容易导致传播链的崩溃，连带整个怪谈都被瓦解掉。

所以这个问题他一直搁置着，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实则在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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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不同寻常的风忽然吹过云淞身边，他感到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上次出现这种感觉，是殷岚那个笨蛋给晗月点引路香却被反拖进里世界的时候。只是这回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更加明显，云淞甚至感到约束自己和殷岚的无形契约之力在减弱。

死了吗？人类的性命本来就是很脆弱的东西。

云淞并未有伤感失落的情绪，相反的，他忽然想起了泉河公寓被盗的那次，殷岚得知住在附近的小丫头曾见过他时，对他半开玩笑说的话——

殷岚说：“其实在很多传说里，鸟类都是扮演传递消息的信使的角色，那个小女孩一直认为你是比信鸽厉害很多的神鸟，期待有一天能收到你给她送的信呢。你有没有兴趣角色扮演一下，满足满足小孩子的期待？”

机敏的，具有预见未来和冷静判断局势的能力的美丽神鸟，为需要的人带去神秘莫测的消息，继而引发奇妙的连锁反应。

殷岚对云淞描述他的想象时，表情一扫平日的消极模样，镜片后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画面。

云淞知道对方是单纯的在构思着可能性，而不是像其祖父那样，用言语的陷井试图怂恿他变成某种“有用的东西”。

信使。

再度振翅，眼看槐舟市已经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云淞低笑了一声。

的确他并不是多么厉害的妖怪，就算变成怪谈也不会是很顶尖的怪谈，但殷岚给他提供的这个选项，他现在觉得很有趣。

即使不是最强，“信使”仍能搅动看起来已成定局的场面，他们的出现就代表着变化。

云淞觉得，自己现在真正做好准备要彻底转化了。

他一边朝着泉河公寓所在的方向俯冲，一边释放出体内花费漫长时间积攒起来的怨力，就像一颗黑白双色缠绕的奇怪流星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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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岚想过自己与契约之眼交换后进到里世界看到的会是比较可怕的景象，也盘算好一完成交换就拔足狂奔。

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看到的第一幕会是如此有冲击性的画面——

眼睛。

他的面前有很多很多的眼睛，铺天盖地，难以计数。它们轮流睁开与闭合，好像在观察所有时空里的一切事物。

没有感情，只是纯粹的看着。

过了几秒殷岚才意识到这长满眼睛的无边黑暗大概就是契约之眼的本体。

其中一双大得很醒目的眼睛此时彻底闭上了，或许它们代表的就是契约之眼交换到现实世界中的那部分意识。

“对了，祖奶奶说过，实力足够强的怪谈在里世界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殷岚自言自语。

周围太安静了，他需要弄出点声音以找到那种自己还存在的感觉。

既然把他交换到里世界后没有直接丢去“公共空间”，那就表示契约之眼并不想主动再对他做什么不利的事。殷岚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或许和契约之眼曾用“半身”称呼他有些关系。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类。”早就有了思想准备，殷岚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只有一种“这样才说得通”的理所当然感。

他想，契约之眼肯定花了不少的功夫布置这个可以骗过世界法则的局。

大概是通过一个又一个与非人、人类的复杂契约交易，让祂的一部分可以借人类母体公然降生到现实世界，而只要是正常诞生在现实世界，似乎就是世界法则允许保留的存在了。

不过殷岚并不觉得自己是从契约之眼分出来的一部分，就等于自己也是契约之眼。

晗月不也曾是海娘娘的一部分，但她没有认命地坚持了自我，这个样本给了殷岚就算被迫跟契约之眼交换，就算孤身一人进入里世界，面对完全绝望的实力悬殊也不放弃的底气。

最初的震撼过后，殷岚尝试着跟这无数的眼睛互动。

它们好像没有可以交流沟通的意识，只是像精确执行程序的机器一样各自盯着各自该盯的地方。殷岚还试着在眼睛之间来回穿梭，它们也没多看他一眼。

只是在殷岚想要戳其中一只眼睛时，对方烦不胜烦的像灵活的游鱼一般，呲溜一下就闪开了。

做这些事并非殷岚压力太大疯了，或者少根筋还有心情玩。

他只是要确定自己在属于契约之眼的这片空间里活动是否会受限制。

在确信这些眼睛并没有多关注自己的存在后，殷岚决定找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他曾经从里世界逃出过一次，为何不能有第二次呢？

在殷岚鼓励着自己的时候，他感到胸口有东西微微发烫，低下头，才发现原来是外婆给自己的，父母遗留下来的那对婚戒。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对婚戒没有跟他的肉身一起留在外界，反而和他的意识一起被转移到里世界中。

婚戒旁边还有一点萤火虫般的金光忽闪忽闪。

仿佛知道殷岚注意到了自己，金光忽然飘向黑暗中的某处，指路一般。

“等等我。”殷岚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