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女儿从后院走至前院吃早饭，早饭后，本想回到房内继续读书，却被三儿子叫住了，“长姐，你若是无事，陪弟弟我聊聊天如何？”说完还俏皮地对大女儿眨了眨眼睛。

大女儿对弟弟的这个邀请颇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微笑着说：“好。”

三儿子带着大女儿来到了家里的古董柜面前，从里面拿出父亲昨晚带回来的金碗，递给大女儿说：“长姐，这是父亲昨晚买回来的，好看吧？”

大女儿接过金碗，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花纹，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点了点头，说道：“好看。”

弟弟看着姐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高兴起来，徐徐讲道：“父亲说，古董铺老板告诉他这金碗是盛世大唐时遗留下来的，现在时局动乱，他觉着这碗甚是难得，于是就买了下来。”

随后，他转向长姐，继续说道：“长姐，你画画的技艺比我高上许多，弟弟可否请你帮忙临摹一下这碗上的图案呢？”

“乐意为之。”姐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只金碗，不过一晚就将图案临摹了下来，还依照自己的想法着了色，更显得图案精致生动，活灵活现。

弟弟对长姐临摹的图案爱不释手，连连称赞道：“长姐，你真是我见到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了。”

长姐被三弟夸得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你才见过几个女子啊，再长大些便会遇见你心仪的女子，到时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三弟摇了摇头，说道：“我心仪的女子是心仪，我心仪她定是因为她身上有特别之处，可这特别之处倒不见得是才华，更何况，世间如长姐一般有才华的女子，三弟觉着，上下几百年都未必再有一个了。”

姐姐被弟弟夸得愈发高兴，伸出手刮了一下弟弟的小鼻子说道：“我们林家，就属你嘴甜，难怪父亲喜欢你。”

弟弟撅了撅嘴，佯装生气地道：“父亲喜欢我，长姐就不喜欢我吗？”

姐姐宠溺地说：“自是喜欢你的，全家上下都喜欢你，可行了吗？”

弟弟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当晚，三儿子就将大女儿临摹的金碗图画呈给了父亲，神秘地说：“父亲，你看这图画得怎么样？”

父亲低下头，仔细瞧了瞧那图画，微微点了点头，极认真地说：“这图画的好，勾线技巧娴熟，行笔很稳，转笔和收笔都很利落，还有这赋色，妙啊，当真妙。”父亲转过头，赞赏地看着三儿子说道：“我儿在绘画上颇有天赋，不过不可骄傲自满，还需再多努力些才行。”

“父亲～～”三儿子挽起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父亲，这不是我画的，是长姐画的。”

父亲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三儿子见状，继续说道：“长姐很厉害的，不止是绘画，她字写得也极好看，还看了许多书，她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女子了。”

“是吗？”父亲陷入了沉思，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大女儿了，自从她们搬去了后院，他就再也没有主动去看过她们，其实，他该去看看她们的，可是一想到那个女人……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三儿子看着父亲的表情，心里多少猜到些他的顾虑，遂说道：“父亲，明日我去找长姐过来，你亲自指导指导她绘画可好？”

父亲自然是乐意的，他微笑着说：“我儿聪慧，若是肯下苦功夫，定不会比你长姐画得差。”

三儿子摇头如拨浪鼓，满脸的抗拒表情，“父亲还是好好教导长姐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父亲笑出声来，“哦？那我儿对什么感兴趣啊？”

三儿子一脸认真地说：“我要从军，终结这乱世，让长姐这样有才华的人可以在盛世中施展才华。”

父亲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他当然知道这是个伟大的志向，可是一想到从军后的危险，他最心爱的儿子可能会……他就笑不出来。

最后，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对三儿子说道：“我儿志向高远，以后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大女儿听到父亲要找自己，心中难掩激动与震惊，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父亲了，她特意穿上了新做的一身衣裳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从摊开的报纸中抬起头，看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心内颇有些感慨，不知不觉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这个为父的，真真不称职得很。

“因因，过来坐。”

听到因因两个字，大女儿心里一暖，眼睛都跟着润起来，她已经多久没有听到父亲叫她因因了？久到她都忘记了。

大女儿在父亲的书案对面坐下，仍旧是带着几分拘谨。

“小恒说这幅画是你画的。”父亲将大女儿画的那幅金碗花纹图拿了出来。

大女儿心里再次一暖，她就知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这些都得益于三弟的撮合。

“哎，为父平日里对你的关心不够，连我的女儿有如此才华都不清楚。”父亲叹了口气说道。

大女儿懂事地说：“父亲公务繁忙，是女儿考虑不周，未时常同父亲报告一下。”

这一句话说得熨贴，父亲看大女儿的眼神越发欣慰起来，这一晚上，父女俩聊了许多，从文学书画聊到了经济民生，从经济民生聊到了时局政治。父亲每有问题，大女儿都对答如流，才思敏捷令父亲刮目相看。

经过这一夜，父女俩的感情缓和了许多，父亲对长女的宠爱也让她在这家中好过了许多，虽然母亲仍旧经常神经质般地大吼大叫，可终究，她所处的状况比从前好了太多，而这一切，都多亏了三弟，大女儿心里对三弟感激，同他的感情便更深厚了，两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如今倒像是同胞姐弟一般亲密。

时光飞转，长女再次踏进老宅时已经是一位妇人了，而三弟也长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听闻自己的长姐要回家，三弟早早便命下人将长姐喜欢的吃食全部备好，且一早便去火车站等候长姐。

见到长姐从火车上走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兴冲冲地迎了上去，拉着长姐的手转圈，欢快地说：“姐，快让我看看，你变了没变？”

姐姐也笑得合不拢嘴，嗔怪道：“都是大学生了，怎的还这样不稳重。”

弟弟皱了皱眉头道：“长姐，你同上次比瘦了许多，可是姐夫让你受委屈了？他要是敢让你受委屈，看我不……”弟弟举起拳头，做出了要揍人的样子。

“没有，没有，是我太胖了，这才少吃了些。”

“哼，姐姐才不胖，不要少吃，健健康康的才好。”弟弟忽地想起了什么一般往姐姐身后看，问道：“姐夫可跟你一起回来了？我的小外甥女，小外甥呢？”

姐姐笑着说：“现在才想起来问，火车都开走了，他们没跟我回来，你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在临市，他们一起来又乱哄哄的，我们哪有时间好好说话，让你姐夫带着孩子，我也好消停两天。”

弟弟点了点头，笑道：“也好，我们姐弟俩好好说说话。”

晚饭时，弟弟一个劲儿地给姐姐夹菜，姐姐碗里的菜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一般，他看着姐姐有些蜡黄的脸色，清减了许多的身量，还有身上的棉布旗袍……做工如此粗糙，他长姐何时过过这样缺衣少食的日子，即便是在后院住的那几年，他的母亲也没有缺过长姐母女的衣裳吃食。

弟弟心里难过，眼睛都跟着湿润起来，为掩饰自己，只得捧起碗不停地往嘴里扒拉饭。

姐姐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于是柔声道：“小恒，长姐很好，不是敷衍的说辞，是真的很好。”

“虽然我同你姐夫一起，四处奔波，测量古建筑，日子过得有些颠沛清苦，但这是我热爱之事，我就好似不知道累一般，每次见到不同的建筑，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一起讨论书画的日子，新奇、美妙。”

“可长姐，你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弟弟提出了心里的疑问，他知道长姐不会生气。

“若是你从前问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如今，我会很肯定地回答你，有意义。”姐姐看着弟弟，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今年，我们去了山西，见到了一尊高大的坐佛，那佛真的很高，高到我觉得我在它面前，就如同一只蚂蚁一般渺小。”

“那时我就想，人的生命和蚂蚁的生命在神佛的眼里有什么区别的？”姐姐轻声笑了一下，“或许根本就没有区别，它看着我们生老病死，就像看着蚂蚁生老病死一样。可于我们来说，总归是有些区别的吧，蚂蚁消亡了，留下一些小小的洞，下了雨就没了，而我们人类，好歹会留下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超越人类的寿命，在时间里留下了痕迹，或许几百年，或许几千年，那些东西的痕迹不只是证明它曾经存在过，更是证明我们，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我们，脑海中的碎片曾经存在过。”

“我们管那些碎片叫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