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皉看不懂沉卿，虽然他只有六岁，但是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院中的一切，眼神冷漠而抽离。他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因为他害羞，只有素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从上向下的俯视，他看不起他们，包括老爷。

老爷有时会同时留下他和沉卿陪他过夜，那时的沉卿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有着不会从孩子身上看到的妩媚。他脱俗的外表内藏了勾人摄魄的魅惑，再仔细看，那魅惑之中还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沉卿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看不透的存在。

沉卿在床榻之上为老爷击鼓跳舞时，他简直被他迷住了。他灵巧的小脚丫在老爷胸前点来点去，一双小手有力地敲着小皮鼓。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很快老爷就忘记了素皉，整个人跟抽了魂儿一样，只将目光停留在沉卿身上。渐渐的，老爷不再找素皉了，而是整日与沉卿厮混在一起。

不过这样的生活素皉很喜欢，他终于有时间看元青练剑了，元青的剑已经舞得很好了，不日就要练成，到时他就可以带着他走，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长大后的元青褪去了年幼时的叛逆，他变得沉默而冷峻，又加之他平日里最喜爱穿玄色衣裳，更为他添了一些神秘之感。府中的丫鬟多半都对他芳心暗许，她们甚至偷偷准备起礼物来，准备在七夕节送给元青。

一套剑法舞完，元青停下来休息，素皉默默走过去，用丝帕为他拭汗，他也不躲，就这样稍稍弯下身子，让他的手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他们本就不必多言，这么多年了，彼此的心意早就明了。

或许他也应该送他一件东西，同那些丫鬟默默准备的一样，这样想着，素皉便也偷偷和丫鬟学起编结来，他要做个剑穗子，在七夕节送给他。素皉本来是想编两个穿在一起的结的，可那对于他太难了，他整整学了好几日方才学会编一个中国结，为了让剑穗子不太单调，他取出了他最爱的那颗小珍珠，穿在了上面，整个剑穗便亮了起来。

从丫鬟居住的地方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素皉抄了小路回卧房，可还未走到卧房他就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那人在黑暗中同什么人讲着话，他本想转身离去，可他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那是沉卿。

好奇心驱使着素皉向前走了几步，躲在一棵金丝碧桃的后面，默默观察着黑暗里的沉卿。

“我娘说我出生之时天上滑过一颗黑色的星星，就落在我家草屋上面，娘说我是神仙转世，日后必定能成大气，成为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哪能住茅草屋吃粗糠，人中龙凤还要请夫子，上学堂才行。因而，那些人来我家中带走我阿姐时，爹娘只是把头别了过去，阿姐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临走时她还笑着对我说过段时日，她要是能回来看我，一定带糖人给我。”

“那时我只有三岁，我娘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都记得，我不止记得，我还看见了。一群人将阿姐围住，她说不出话，嘴巴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她哭得满脸通红，他们在她的脑袋上凿开了一个口子，倒了一些白色的，亮晶晶的水进去。”

“阿姐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她的胳膊和腿弯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样子，就像你现在一样……”

树丛后面的素皉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忽然就害怕起来，为沉卿说的话，为沉卿这个人。

他悄悄侧了侧身，想要看清楚沉卿对面的人是谁，好在，他对面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物件。

素皉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刚刚舒缓的心重又紧张起来，架子上吊着的是那只兔子。他很喜欢，最后却被赏给了沉卿的兔子。

小兔子像一个小布袋一样吊在架子上，看上去扁扁的，有些奇怪，很快，素皉就明白过来这兔子奇怪在什么地方。

“他们剥了她的皮，也像你现在一样。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沉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样好闻……”

素皉的手和腿都在不停地抖动，他很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地方，好像被一块冰固在了树丛后面。

“可惜你太小了，味道也太小。”沉卿站起身，走到架子前，一脚踢翻了架子，“那些猪一定会比你的味道更好闻。”沉卿缓缓离开了屋檐，走到树丛边时刻意停住了脚，向树丛瞥了几眼。

素皉的呼吸都停滞了，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沉卿离开，好在他没停多久就离开了。直到沉卿离开了很久，素皉才感到自己的胳膊和腿重新回到了身上，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那个吊着小兔子的架子前。

它真的被剖开了皮，皮子摊在地上，不再洁白，内皮的部分有一些黑黑的小虫在上面爬来爬去，兔子皮散发的血腥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腐烂气味，夏日天气炎热，这兔子该是死了不足半日，却已经开始发臭了。

素皉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握紧手中的剑穗子，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他还有元青，只要一想到元青，他就觉得心安。

元青会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样一个如魔鬼一般的人，他必须赶快离开这个人，他有一种预感，沉卿会带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冷漠地看着他们在地狱中挣扎，然后以此为乐。

第二日看元青舞剑后，素皉抓住了他的手，“元青，我们早些离开这里吧。”

元青为素皉不同以往的表现感到疑惑，“要想逃离这里，需提前谋划好，此事必须一击即中。”

“我们现在就谋划如何？”素皉紧张地看着元青，他的手那样凉，元青看了一眼素皉微微颤抖的手，咬了咬嘴唇，然后说道：“好。”

素皉松了一口气。

还有几日就是七夕节，七夕节府内会有一些调味的小游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七夕节当晚，府内觥筹交错，眼见着老爷已经带了七分醉意，其余人亦沉溺于美食美酒，无人注意到他，素皉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卧房。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将那枚剑穗子贴着胸口放好，来到后院同元青汇合。后院过去的那面墙是最隐秘的所在，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去那里，如今，那里便成了他们通往自由的出口。

元青将带着铁钩的绳子丢到墙头，他足足丢了三次才将铁钩挂好。他小心翼翼地攀着绳子爬向墙头，铁钩在墙上晃来晃去，一副不太牢靠的样子，不过好在，元青最终还是爬上了墙头。

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骑在墙头的元青朝素皉伸出了手，“素皉，抓好绳子上来，别怕。”

素皉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柔弱的手握住了绳子，可刚蹬上第一脚他就差点儿尖叫出声。这墙为何会这么滑，还有这细细的绳子，真的能承受得了他身体的重量吗？

元青一边帮他扶住铁钩，一边又有些着急，“素皉，别怕，你不会掉下去的。”

素皉很想相信元青的话，可是他感觉第二步也是那么艰难，小绳在他面前摇摇欲断，左摇右摆。素皉狠了狠心，闭上了眼睛。

快了，就快了，元青已经将他的包袱接了过去，只需一两步，他就可以握住他的手了。

“你们在干什么！”管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火光，许许多多个火把在素皉身后的不远处亮起，那些火把的前面站着沉卿。

素皉心下一慌，手向下滑了滑，连带着身子也向下坠了坠。这样下去不行，他迅速做了决断，“元青，你先走，在外面安顿好了再来救我。”

素皉看着元青，眼神里是坚定，他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衣服里，将那枚剑穗子取了出来，丢给了元青，“元青，这是……我为你编的，出去后你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我等着你来接我。”

元青疯狂摇着头，“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他将铁钩从墙头取下，握在手中，铁钩带着素皉的重量嵌入他的皮肉，元青的双手很快便鲜血淋淋，但他还在努力拽着那铁钩，努力将绳子向他的方向带一点点。

“元青，我等你。”素皉看着元青，眼泪从眼角滴落下来，他又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握着绳索的手。

元青亲眼看着素皉向下落了下去，他彻底转向他，准备同他一起落下去，可是他看见他对他重复了那三个字，我等你。

元青看了一眼手里的剑穗子，咬了咬牙，向府外跳了下去，素皉，你一定要等我。

素皉摔断了腿，经过了此事，他彻底失宠了，怎么会不失宠呢，毕竟他现在不止声音难听，还是个跛子，已经完全不中用了。

他被关进了小黑屋，终日不见阳光，每日会有人定时送来一碗泔水，那是一天中唯一透进光亮的时刻。可是素皉不怕，他还有元青，元青会来救他的，元青就是黑暗里的那束光。

就这样不分黑夜白昼地过了许多天，忽有一日，小黑屋的锁链被人打开了，沉卿走了进来，他笑吟吟地看着他说：“老爷要见你。”

素皉心生疑虑，老爷见他这么个废人干什么，可是他又有什么拒绝的资格呢。

他被带出了小黑屋，阳光令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素皉用手遮住了阳光，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他缓慢地跟着下人，他的双脚已经浮肿，走起路来像针刺一般，实在走不快。

他们没有带他到凉亭或是老爷的书房，而是到了一间干净的屋子。老爷在屋子正中间坐着，看到他来，老爷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看着素皉，仿佛在看一只小猫小狗，不带任何感情，说出的话亦冷酷至极。

“沉卿略懂医理，他同我说，医药有以形补形的道理，近日，我与沉卿欢好时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