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公子。

一夜过去，茉莉已然在床上起不来身，寝衣上血迹斑斑，竟找不到一块完整布料，身上皆是淤青，脸上亦是青一块紫一块，眼珠子充血得好似一块鸡血石。

谭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茉莉，仿若一夜间被人打落了枝头，掉到淤泥地里，沾满了地上的泥土和血迹。

“姑娘！”谭娘慌忙撂下妆奁跑去看茉莉。

茉莉对着谭娘惨笑了一下，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谭娘顾不上为她梳妆，先帮她清洗了伤口，换了身干净衣裳，喂了些粥食，这才让茉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谭娘忍不住骂道：“昨日拍得姑娘初夜的是哪家的富贵官人，怎的这样不顾及身份，竟对姑娘下手这么重。”

茉莉冷笑一声，“哼，什么富贵官人，是个日日宰猪屠牛的庖厨罢了，我当梁公子是个大度不计较之人，却未想到他如此看得起我，倒费了大把银子看我热闹。”

听了这话，谭娘才明白刚才帮茉莉换衣服时那股子油腻味儿从何而来，于是更加心疼茉莉。“今日便不为姑娘梳妆了，姑娘好好歇歇，将养一下身子吧。”话刚说完，秦妈妈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茉莉啊，昨日那个张员外又点了你的夜，指名要你陪他呢。”秦妈妈笑眯了眼。

谭娘忍不住说道：“秦妈妈，您看茉莉姑娘这个样子，梳妆起来怕是遮也遮不住的，不如今日就……”

秦妈妈这才凑近瞧了瞧茉莉，“姑娘家第一夜都是要被折腾折腾的，莫要太娇气了。”

谭娘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还陪着笑，“妈妈，只怕茉莉姑娘容貌有损会得罪了恩客。”

“这样啊……”秦妈妈思索了一下，说道：“罢了，我去回了那张员外，你且歇息一日吧。”

茉莉欣喜地应道：“谢谢妈妈。”

谁知，秦妈妈刚走不久就又折返了回来，面上比刚刚更加欣喜，“张员外说了，他就喜欢茉莉姑娘柔弱的样子，昨夜是他太忘乎所以了，今夜他会温柔些的，茉莉，你就再辛苦一夜，明日妈妈定让你好好歇歇。”

茉莉心里苦笑，他怎会轻易放过我呢。

一夜过去，茉莉比前一日更加憔悴，脸盘整整瘦下去一圈，脸色蜡黄，连眼睛都凹陷了下去，不过两日，她便看上去整整老了好几岁。

可梁公子仍未放过他，他出了双倍价钱，命张屠夫又折磨了茉莉三日，这才算完全出了那口气，茉莉也就此大病不起，夜夜咳嗽至天明。

秦妈妈见茉莉不能接客了，索性将她扔进了后厨的杂货间，只每日丢给她一个馒头，一壶水，让她自生自灭。

秦妈妈已经不再命谭娘为茉莉梳妆了，可谭娘还是每日去杂货间瞧茉莉，为她简单描画一下眉毛，茉莉爱美，如此便可欣喜一日。

谭娘亦是贫苦人家，想做更多也是力所不及，她只能眼看着茉莉日日望着小窗外的景致，一点点消瘦下去。

这一日，谭娘为牡丹梳妆完，牡丹见丫鬟在远处，慌忙从袖中抽出一支银簪交与谭娘，“我的首饰珠宝秦妈妈看的紧，唯这支素银簪子是妈妈不知道的，谭娘你心善，拜托你拿出去换了银子为茉莉抓些药来，她有今日皆是为我，我……这簪子你先用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谭娘接过簪子，看了看牡丹，她突然觉得今日的牡丹格外美，比平日里冷冰冰的牡丹美上数倍。

药虽抓了来，终究还是太晚了，茉莉每日喝着苦药，病症却不见好，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

牡丹第二次偷偷往谭娘手中塞素银镯子的时候，谭娘推开了，“姑娘，茉莉姑娘怕是……日子不多了，这镯子还是姑娘你自己好好收着吧，多攒些银财，若是往后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也好留作生活。”

牡丹轻轻摇了摇头，仍旧将镯子塞进了谭娘的衣袖中，“为茉莉购置些胭脂水粉和装扮之物吧，我们做花娘子的，活一日便着铅华一日，不然这短暂的年华岁月如何算是活过呢？”

谭娘想起茉莉曾说过的时时娇媚，日日芳华，倒是与这牡丹姑娘互为知音之语，遂收了素银镯子不再推脱。

“不日我便要嫁与梁公子做妾了，恐怕再无机会让你为我梳妆了，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为茉莉送行……”牡丹的眼角滑过一滴清冷的泪珠。

“姑娘要不要再多斟酌一下，那个梁公子，恐非良人……”谭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牡丹对谭娘笑了一下，“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日渐年长，想要遇见良人，怕也是时日无多，莫不如就这样将自己嫁了，左右嫁给谁都是做小妾，小妾的日子，横竖都差不多的。”

谭娘心中不是滋味起来。

牡丹拿出一面铜镜递给谭娘，“这是茉莉最喜欢的镜子，秦妈妈早将她的东西分给了其他姑娘，我独独要了这面镜子，你帮我带给茉莉吧，她能日日照看镜中的美丽容颜，后面的日子会好过些。”

如此，谭娘便依着牡丹的嘱咐，每日变着花样地为茉莉装扮，茉莉的精神果然瞧着比从前好了许多，有一日甚至能下床走动，她笑着对谭娘说：“谭娘，你可否带我去院中走走。”

两人一同来到院子里，往日开得茂盛的茉莉花丛已凋败得差不多，入了秋季，院子里除了黄白菊花，其余的花朵都凋零了。

“谭娘，是牡丹让你来的吧。”茉莉随手掐下一朵白色的小茉莉花别在了鬓上，“你为我装扮的胭脂水粉可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即便是你有心用，怕也是无力购置。”

“姑娘聪颖。”

“牡丹她……还好吗？”

“牡丹姑娘不日就要离开这里嫁做人妇了。”

“要嫁人了啊。”茉莉高兴地笑了一下，眉眼弯弯，与从前的俏丽模样并无二致，“没想到我竟连十余年的命都没有……这么快就要用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牡丹出嫁的日子……不过只要不是嫁与梁公子，其他都是好的，若是嫁与了梁公子，牡丹恐是要受苦的。”

“姑娘说什么呢，姑娘会好起来的。”谭娘也看向了仅剩的几朵白色小花，犹豫许久说道：“……不是梁公子。”

“谭娘。”

“嗯？”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件，幸得谭娘照顾这么多年，我走后……那面铜镜便赠与你吧。”茉莉抬头看了看太阳，晴空上万里无云，“望谭娘看见铜镜就能想起我和牡丹，替我们幸福、长久、美丽地活着，镜中之人能够日日笑颜，不负此生。”

唢呐齐鸣，是牡丹的出嫁之日。

唢呐独鸣，是茉莉的魂归之时。

牡丹孤独的红轿子缓缓离开了春丽院，走向了大宅院门，大宅院内庄严肃穆，金瓦飞檐却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失了颜色，远远看上去像个筑建得气派无比的坟墓。

木板车缓缓走出了春丽院，走向了城郊的乱葬岗，乱葬岗周围野草遍布，野草中一朵白色的小野花含着花骨朵，迎着微风，努力展开了第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