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坐在整个展演厅偏后的位置，缓缓扫视整个观众席。坐在他身旁的绘梨衣则是好奇地左顾右盼，在她眼中台上的剑道对拼和两个小人儿慢动作对打没什么区别，所以她也没有半点观赏的兴趣。

“陈墨瞳回丽晶了？”路明非低声问了一句，绘梨衣把目光收回来，微微点头，拿起小本本开始写字：

“诺诺姐姐说，陈骏需要巡视开启的炼金矩阵，就把指挥权交给了她还有秘书白言。”

路明非目光微动，白色的覆膜从瞳孔中缓缓褪却。他刚才既是扫视整个展演厅，也是在看此刻内部的尼伯龙根。从市中心边缘的“加州阳光”赶到这个少年宫，他一路上都在用大罗洞观巡视整个城市的内外，之前在尼伯龙根的街上招摇过市的那些死侍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陈骏的私兵。他们都穿着和烛龙小队一样的黑色作战制服，身上统一配备的大口径改装炼金枪械和藏在腰胯间的短刃。

“陈河到底在做什么？既然尼伯龙根是主战场，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人洒出来占据有利的地形呢？”

路明非心头浮现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现在尼伯龙根外被陈骏掌握着，尼伯龙根里面也都是陈骏的人，陈河不仅没把他和奥丁的死侍放出来，甚至也没有把听他调遣的‘烛龙’小队派出来争夺据点。

根据陈骏的说法，陈家的七个炼金矩阵有两个在尼伯龙根外，五个在尼伯龙根内部，陈河的目标是夺取矩阵然后合拢起来斩首陈骏……可他现在的行动完全像是摆烂投降了。”

路明非把心头纷乱的思绪理清，却依旧猜不到陈河下一步的打算。

“这些事还是陈墨瞳想得比较清楚。”路明非暗暗叹口气，“以前都是楚岚出谋划策我只要打架就可以了，看来以后要多动脑子，避免被人当成棋子使唤。”

“……嗯。”邹宇点点头，把沉重的银色手提箱抓在手中，“我不会给师傅丢脸。”

路明非看着小本本上的话不由得笑了笑，摸了摸绘梨衣的脑袋回答：“绝交是朋友和朋友之间才会用的词语啦。不过我确实也不想和叔叔一呆在一块了，毕竟咱们要做的事可不是像请客吃饭那么简单。”

他想到了自己无疾而终的夕阳妹妹，要不是路明非主动告诉了自己父亲夕阳是他假扮的，这件事说不定会成为自己一生的情伤之类的，但是现在路鸣泽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路明非盯着自己这个超级乐天派徒弟，忽然为他的处境感到悲凉，原来他所谓的锦衣玉食都是虚假的，可能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柳淼淼在搞清情况之后都会离他而去。这一次剧变邹宇能想通，可下一次呢？他的由来尚不明朗，他的以后也没有方向。

路鸣泽的母亲，也就是路明非的婶婶没有理会路鸣泽的碎语，她在剑道表演结束的那一刻就转移了目光，盯住了接住那些木刀的少年。

舞台上的少年和少女身姿优雅地携手鞠躬致谢，路鸣泽这才意识到自己要登台献艺了，他坐在钢琴前弹着有些生涩的贝多芬的升C第十四钢琴鸣奏曲。

路明非说着把视线再次转回了观众席的前排，婶婶染成浅棕色的卷发铺在椅背，她身旁坐着胖乎乎的堂弟。路明非记起来路鸣泽也是少年宫钢琴班考的业余八级证，一会他说不定也要上台表演。

路明非领着绘梨衣推门走出少年宫，街边停靠着那辆深色悍马，金哲摇下车窗冲路明非摆了摆手。

“妈，你看哪呢？”路鸣泽有些紧张地开口，“马上到我上台了，柳淼淼开完场就是我。”

“Sakura，婶婶在看你。”

这次想通并不足以改变太多，邹宇只是躲开了人生第一次枪击。他的前路崎岖漫长，得学会动态地生活，和接踵而来的问题共存。

“我想起来了。”邹宇脸上的微笑僵了一下，但并没有垂下去，“我没有亲人，爸妈也在很早就死掉了。其他的都是空白，我这十多年大概都活在谎言里。”

路鸣泽听着乐声如同溪流一般从舞台上倾泻而下，素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少年和少女像是联系过无数次圆舞曲的最佳拍档，每一个音符都落在既定的位置，像是一整个拼图在缓缓拼凑完整，让人感觉天衣无缝又赏心悦目。

“给你加油打气呢。”婶婶脸上露出宠溺的笑，“我儿子不比别人差。”

路鸣泽定定地出神，看着舞台上交错的昏黄灯光。

“那个越前唯诚收拾好了？”路明非低声问车里的金哲。

路明非眼前忽然冒出来写着娟秀汉字的小本本，路明非扭头和绘梨衣对视一眼，绘梨衣眨眨眼，眼神转向展演厅的前排。

……

“人类始终都无法一条心吗？人类能够互相理解吗？”路明非脑子里倏忽蹦出来这个念头，他忽然感觉自己很久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仔细去回忆却发觉那片记忆空空如也。

这小子确实当得起“泽太子”的名号，弹钢琴的时候那双小胖手一点都不显得笨拙。路明非盯着小胖子的背影思绪起伏，自己这个堂弟是个心思很单纯的傻孩子，就是被婶婶骄纵得有些蛮横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与龙

路明非说罢转身走向街边停靠的悍马。

直到被工作人员拽了一下路鸣泽才反应过来下一位表演者已经登台了，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展演厅尽头深红色的大门，耳边似乎传来了阵阵蝉鸣。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观众席上掌声最热烈的那一片区域，那是真心在鼓掌的声音，和那些礼貌性的拍手完全不同。

路明非想自己和绘梨衣的结局能不能这么平淡？等一切事了他拽着身体恢复正常的绘梨衣坐在观众席，欣赏两个人的孩子在台上弹钢琴拉小提琴之类的。

“咋了妈？”路鸣泽愣了一下。

“……进密封室了。”金哲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路明非，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又要用上次那个方法？”

“楚子航学长可真牛啊，这打得比电影都好看。”路鸣泽穿着紧得有些喘不过气的立领晚礼服，坐在对他来说有些狭窄的座椅上扭动胖乎乎的身子，一边对身旁正襟危坐的母亲小声嘀咕。

路鸣泽歪歪扭扭地弹完这首对于他来说相当有难度的曲子，有些麻木地起身，向着观众席鞠躬致谢，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路鸣泽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大灯再次亮起来，幕布缓缓揭开，舞台上钢琴前坐着面色沉静的少年少女，肤色微微发暗的少年穿着合身的淡蓝色晚礼服，和坐在旁边的少女对视一眼，二人竟然是四手联弹了肖邦的曲子。

路鸣泽盯着台上不时对视一眼的少年和少女，微微发愣。

路鸣泽有些错愕地看过去，少年穿着挺拔的深色晚礼服起身微笑鼓掌，和自己目光对望的瞬间微微点头。

绘梨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微微侧头，贴近了路明非，呼吸几乎吹进了他的脖领。路明非挑了挑眉不知道绘梨衣是什么意思。

“邹宇，你跟着我回丽晶，”路明非伸手拍了拍邹宇的肩膀，“想起来自己的过去了吗？”

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和自己住在一个房间，从自己还是个小屁孩一直长到能在上千人的展演厅衣冠楚楚地登台献艺的所谓有为少年，路鸣泽忽然想让已经飞黄腾达的堂哥看看自己的样子，他路鸣泽能和对方住在一片屋檐下，也并非庸庸碌碌。

母子二人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剑道老师撤去表演用的道具，幕布合拢大灯熄灭，整个展演厅在寂静中微微发凉，路鸣泽忽然感觉自己这件立领礼服还挺管用，空调冷气开大了还能保暖。

他的表演和前面柳淼淼以及她琴伴的表现相去甚远，台下的观众们有些失望地走神，互相小声攀谈。

他希望叔叔和婶婶就这么坐在少年宫里听自己儿子弹钢琴，几十年以后说不定还会坐在这里听孙子弹琴，其实这种听起来就很平淡的日子就是人最幸福的一生了。

叔叔一家并不会理解路明非所要做的事情，什么想要成为龙的人类，想要灭绝人类的巨龙，什么上古的炼金术、龙王之位的窥伺者，他们永远都不会去接触这些东西，所以路明非也并没有把他们当作避风港或者是可以闲下来回去聊聊天的亲人。

路明非点头示意，转头看着尾随自己和绘梨衣走出展演厅的少年和少女。

“原来Sakura不是真的讨厌叔叔婶婶。”绘梨衣举起小本本，“我还以为你要和他们绝交了。”

“……你能想通就很好。”路明非冲自己的好徒弟微微一笑，对着街口招了招手，悍马里抛出一个银色的手提箱，稳稳地落在了路明非手上。

可路明非又有点犹豫了，他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而且“一切事了”这个概念听起来也太扯淡了，龙没了混血种就要争夺世界的掌控权，到时候自己该选择哪一边？

他不再去想那些事了，自己都不一定能带着绘梨衣渡过这次的难关。那个“太子”简直是《JOJO的奇妙冒险》系列里的各个大boss的替身能力集于一身……自己这方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并非？真的并非吗？

箱子看上去很沉重，表面还印着一株半朽的世界树。路明非单手轻松地托着它递给了邹宇：“真开战了我也分身乏术，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再被太子抓回去了……明白吗？”

“谢什么，该做的。”路明非瞟一眼低下头的柳淼淼，她淡黄色的过膝连衣裙和脸上的淡妆都恰到好处，路明非忽然觉得她和邹宇确实蛮配的，两个人都是容貌超出常人的类型。这种人一般来说在如何搭配和打扮自己的天赋点都会点到九十分以上，所以漂亮的人会更漂亮，丑的人一对比就会更丑。就像圣经的《马太福音》所说的，“有的人还要给他更多，没有的人连他有的也要夺走”。

……

路鸣泽不由得怀念起那个能带着自己玩盗版ps2盘的败犬堂哥，也不是说他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对比之下的优越感……对方是自己从小到大所知的唯一一个，能在自己不算小的呼噜声里能睡得像死猪的人。

“Sakura，你不和婶婶打招呼吗？”绘梨衣的小本本又递过来，路明非看一眼，微笑着摇摇头。

“耷拉着脸也不能改变什么啊。”邹宇摇摇头，“醒过来之后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伱，我就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你这不是还带我来找淼淼嘛，师傅你最可靠了。”

“算了，他们就住在这个城市，万一真和‘黑太子集团’还有陈河开战，和我走得太近的普通人很容牵扯进来。”路明非攥住了绘梨衣的手，小声回答，“陈骏承诺过，开战前会派人把他们三口藏起来……要是我爸妈回来看到叔叔婶婶因为我卷进龙族的战斗里出了闪失，我怎么和他们交代？”

“……嗯啊。”路鸣泽小声应了一句，低下头不再说话。

“丢什么脸，你好好活着就行。”路明非拍了拍邹宇的肩膀，“你是我第一个徒弟……也会是我最好的徒弟。”

“对……”路明非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冷笑，“你带着陈先生的人给我援助……这次我一定要看看‘太子’到底是谁！”

少年一身笔挺的晚礼服坐在后排，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扫视整个展演厅，和女人对视的瞬间就把目光错了过去，像是没有看到对方。

邹宇牵着柳淼淼的手走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开口：“师傅，谢谢您啦。”

婶婶定了定神，目光转回到自己这个也打扮得齐整华丽的好儿子脸上，忽然用力搓了搓他胖乎乎的脸。

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明非意识到自己刚才沉思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连忙挤出一丝微笑回应：“没事。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别怕。”

但他现在对自己这个好堂哥欺骗自己这件事也提不起什么愤怒的情绪了，路明非在他眼中早已和那个伪装成短发妹子和自己在QQ上聊骚的形象相去甚远。听自己爹说路明非傍了个富家女，出门都有一群保镖陪同，还准备去美国留学。

路明非也看过去，婶婶那张熟悉的胖乎乎的脸上化了略有浓重的妆，穿着浅棕色的撑肩大衣。她察觉到路明非的目光后就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移开，不去和自己这个已经脱离了家庭的大侄子对视。

“……那你还这么乐呵。”路明非看着笑呵呵的邹宇忍不住开口。

路鸣泽有些恍惚，他看着那个衣着光鲜的少年仿佛回到了某个落日昏黄的午后，自己趴在床上看《小说绘》，自己的堂哥穿着大裤衩坐在笔记本前打《星际争霸》，窗外蝉鸣一阵一阵地穿过纱窗漏进来。路明非低声笑骂一句菜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很久没有打理，和现在站在观众席上给路鸣泽鼓掌的社会精英判若两人。

路明非目光微动，看到柳淼淼也是一脸错愕地看着身边的男孩。

忽然路明非感觉绘梨衣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扭头盯着少女瑰红色的眼眸，绘梨衣举起小本本：“Sakura不要害怕，有我在。”

路明非微笑着放下双手，容貌绝美的红发少女挽住了他的臂膀，二人转身离开了观众席，离开了这个展演厅。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心却在说出这句话后慕然沉重起来，像是压下了一块巨石。